小说欣赏 | 欧•乌力卡罗【罗马尼亚】:爱情故事

文摘   2024-10-18 09:0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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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杜查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对。他用力推开了那扇用铁皮加固过、几乎被尘土覆盖的硬挣的大门。维克尔觉得安杜查没有跟在后面便停了下来,他努力在黑暗中辨别着。一股带有黑土气味的潮湿空气袭面而来,他睁圆眼睛,但是里面黑得能把一切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安丁停下来让自己慢慢适应周边环境。也就因为太黑,他没想进到里面。也许这里上百年来都没人来过,而这一念头使他感到不安。



爱情故事

欧金·乌力卡罗作 林亭译


突然起雾了。浓密的雾像一束白色的、梳理整齐的羊毛,跨过山谷,越过起伏的丘陵,缓慢但有序地向葡萄园和巷头推进。维克尔·安丁一直百无聊赖地在讲台和精抹了腻子、但油漆粗糙的门之间来回踱步。他停下脚步,两手撑着窗台,目光穿过院子,直向雾起的地方望去。他看到了克罗伊古,站在半掩着的大门后面,两手插在衣兜里,脖子由于不时碰到湿乎乎的黑色大衣领子而直打寒战。他的大衣已很旧,只是因为翻新过一次,所以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他好像在那里已经站了很久了,一个肩膀靠在柱子上,等待着白色的潮汐把他包裹住。维克尔·安丁一阵激动,因为他感到不只是他才看到这步步紧逼、虽步履缓慢却坚定有力地朝他们袭来的凶险的雾,他和克罗伊古都清楚地看到大雾如何把他们紧紧地包裹住。他想打开窗户,朝克罗伊古大喊:“嘿,克罗伊古!”而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联合力量。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因为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这已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他转动窗户手把,窗户涩涩的,很难打开,还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时,他突然明白他是因为另一件事而变得兴奋。而克罗伊古倒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他可以把他的历险经历向他叙说叙说。一想到“历险”这个字眼,他感到有些不安。没错,就是他几天的历险经历。

安杜查在一鹅莓果丛后面发现了他,他蜷曲着身体,两手托着下巴,手又支撑在膝盖上。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以至于能听见他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发出的战栗声。他蹲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亚当家那灭了灯的窗户,希望那里能突然亮起灯来,因为那灯光或许能帮助他,尽管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灯最终也没有亮起来。安杜查来到他身后,她盯着他,目光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同情,释放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和力。他慢慢站起身,身体还在不自觉地颤抖,两脚湿湿的,一些小草粘在因湿而变得很重的裤子上。他用手胡乱地抓着脸,好像要尽力抹去绷在脸上让人讨厌的蜘蛛网,牙齿使劲地咬着下嘴唇,以至于都能感到血的咸味。

“只有我们这里才这么冷,”安杜查对他说。维克尔·安丁明白,只有在亚当的花园里才这么冷。那是一种孤独的冷。他用手护住双肩,点点头。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被人撞见他这副狼狈相,使他感到非常无助和屈辱。有好一阵子,他本能地希望安杜查能消失,然后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乌拉迪亚。可是,突然间他又发现这个地方就是属于他的,他在这里感到很安全。但安杜查也并没有消失,而刚才的想法在安杜查说让他起来活动活动、走一走暖一暖身子时,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他更多的是麻木而不是被冻僵。“起码不这么冷了,你看,这样就不冷了,”安杜查说。他向四周看了看,感觉真的暖和了些,但不一会儿他又感到有些困惑,他发现使他暖和起来的是视觉而不是感觉。这更让他坚信情况不是太妙。

“如果我们不进去,你不会生气吧,”安杜查边说边用下巴指指那个黑点,“我爸爸在睡觉,还有我妹妹,”她笑着说。“再说现在也不是串门的时间。”

维克尔·安丁想极力控制住肌肉的颤抖,“不会,当然不会。”然后还自觉或不自觉地加了句:“尤其是在你们这里,在这个时间。”安杜查略带蔑视地看着他,“当然,就你现在这副惨状,也只能认同我的观点,甚至再夸张些,尽管你没有这种心情。”接着,她换了一种口吻,几乎是半开玩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看看我家的庭院。”接着她又马上补充道:“看看这个帝国,你所看到的一切完全超过了你的想象,所以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帝国。”

“我是历史教师,我懂。但现在我能干什么?”

“走,我说了,你要做的就是走!”说着,安杜查贴着楼墙走在前头,手轻轻地触摸着抹过泥浆而凹凸不平的墙壁。维克尔·安丁走到屋后的墙角处突然停了下来,他感觉到了某些让他不安的东西。这些东西似乎让他想起了一些看似熟悉,但又想不起来的地方。安杜查回过身来,惊讶地问道:“怎么啦?发什么呆?干吗呢?”他打了个手势,“这里有些,有些很独特的味道。你没觉得?真的很独特。是燕麦,对,燕麦,就是它!”安杜查笑了起来,好像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她用手指按着嘴巴,轻声地说:“燕麦,教授先生,是干燕麦,你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说,是不是这样?”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垂下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这样能抵抗寒冷,然后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喜欢夏天在燕麦田里走,软软的像皮毛一样,还湿乎乎的,”安杜查说。

“光着脚走?”维克尔·安丁问道,“为什么要光脚?我从来没有光着脚在燕麦田里走过,如果让我走,既感觉不到松软,也感受不到潮湿。”他看见远处有一有棱有角的斑点,猜想着那里便是园子的尽头吧。

教授极力回忆着,好像白天来过,还查看过仓库和房子的四周。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而与安杜查的谈话没有任何的规则可言。他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留下,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来到了亚当的园子。“那里是什么?”他指着园子尽头有光的地方问道。

安杜查走在前面,熟练地躲过落在路上的石头和树墩,并不停地打着手势,而这种手势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熟悉了。她轻松地越过障碍物,动作是如此地真实,以至于能感受到从脸旁掠过的气流波。教授快步走着,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面。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脚步,脚趾不时地踢到一块石头或一个马口铁罐头。忽然间,他们来到了一片有淡绿色微光的地方。光线被一处半埋在土里的旧房子的屋顶支离成细细的长条,显得孱弱无力。房子的墙由几根插在土里的木条支撑着,屋檐几乎碰到了地面,周围爬满了厚厚的地衣和青苔,足有一手掌高。从屋檐软软的地衣和屋顶处射出的光线使房子更像一个长满大大的不知名植物的小山丘,随时都会变成一个由绿线缠绕成的巨大球体。

“这是什么?”维克尔·安丁问道,声音瓮声瓮气的。安杜查走到他身边,轻声答道:“这是我们的房子。”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直冲他的脸颊,“这是唯一一所我没住过的房子,我甚至都没进去过。谁也不得进去,房子快要塌了。我曾祖父曾祖母住过,我父亲认为现在他做着巨大的牺牲。你发现了吗,这四周什么也不长。我认为他尽了很大的力,没有拆了它。”

维克尔·安丁这才仔仔细细地观察四周。确实,周围的地上什么也没长。就连他站立的地方,青苔之间的土地也是光秃的。他很想问问安杜查为什么房子周围什么都不长?如果这还能算是房子的话,那么它的墙边为什么这么荒芜?然而,安杜查继续说道:“其实我是家里第一个想到可以拆了它的人。我想是因为实在太旧了,所以它的周围什么也不长。是太老了,你说呢?”

维克尔·安丁不经意地答道:“这也是一种解释,因为有年头了。但是你们,你们亚当家族,”他说“亚当家族”的口气与刚才的口气全然不同,“你们和整个乌拉迪亚都不一样,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因为年份太久所以什么都不长了。我认为这意味着一种危险,一种恐惧。”

安杜查说:“这我没想过,我刚想到它该拆了。为什么,因为什么,这由你来说。因为你和我们,和乌拉迪亚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有窗户那边的那个老妇人。”

“谁?K.F.吗?”维克尔·安丁对安杜查所说的很吃惊,也很感兴趣。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想过,连他自己也没想过,他和K.F.,除了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能有别的联系。“也许,也许你能说出点什么。那老太太牵涉到许多人,只不过是对每个人都不一样。你说呢?”




“也许我说的只是无稽之谈,但是这个老太太,K.F.是个真正的灾星,不是我。”

维克尔·安丁用手掌轻拍了一下安杜查,“什么什么?再说一遍,你说了‘灾星’?”他笑得几乎哽塞,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有意思,你听听,灾星!”

等维克尔·安丁笑完了,安杜查说:“不是我说的。我甚至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是听克罗伊古教授说的,当时巴萨利加工程师也在场。”

维克尔·安丁显得很惊讶,“当时你也在场?你刚才好像说你亲耳听见他说了‘灾星’?”

安杜查借着几乎被埋在土里的房子里透出的光线看着他。她面色略显苍白,但确实很美丽。“我没在场,”她说。“但我听见他说了。”维克尔·安丁“啊”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不进去吗?也许里面会暖和些。”

他并不感到冷,只是说说而已。

安杜查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对。他用力推开了那扇用铁皮加固过、几乎被尘土覆盖的硬挣的大门。维克尔觉得安杜查没有跟在后面便停了下来,他努力在黑暗中辨别着。一股带有黑土气味的潮湿空气袭面而来,他睁圆眼睛,但是里面黑得能把一切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安丁停下来让自己慢慢适应周边环境。也就因为太黑,他没想进到里面。也许这里上百年来都没人来过,而这一念头使他感到不安。他就这样猫着腰,停在门口,几乎有点害怕进去。而她站在后面,没敢问也不敢鼓动他。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猛地转过身,从屋顶沿上抓落一把由折射着光亮的原始植物覆盖的土。安杜查一声不响地跟着他。教授显得很坚决,她不想阻止他。维克尔·安丁向前迈了一步,脚下能感觉到松软的木头。他用手把那缕折光的植物举过头顶。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看到的是他自己攥紧了的手指和挂在指间的那缕压扁了的地衣。

安杜查留在了外面,当他回过头,从里往外望时,看到她在蓝白色的光线下虽显得有些焦虑不安,但依然轻盈漂亮。他想,克罗伊古观察得很细,但评价不够准确。他发现里面是空的,漆黑一片,便走了出来,身后随即掉下一缕浮土,夹杂着腐烂的碎木。“我们走吧,”维克尔·安丁说。安杜查尽管答应着,但没有朝家的方向走,而是径直往冲着土坡的园子尽头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天渐发白,小草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安杜查步履轻盈,嗓门压得很低,说话时连头也不回,声音刚好能让后面的人听见,其实维克尔·安丁是否听得见她根本不感兴趣。

“你看到的这座房子是我父亲亚当·马克森丘试图在乌拉迪亚与众不同的东西之一,”安杜查说。

“怎么在乌拉迪亚与众不同?”问题难了点,但维克尔·安丁还是希望得到答案,他想知道一些细节。“我不知道,”她说。“反正是有利于他,不仅有利于他,也有利于我们。在乌拉迪亚有两件很蹊跷的事。K.F.和我们亚当家族。巴萨利加工程师和戈巴丘,克罗伊古教授和其他人,还有你。”当她说“你”这个字时停顿了一下,稍加犹豫,“你们很清楚我们不太一样。但我认为,也就K.F.这老太婆在搅浑水,我们只想平静地生活。为什么?我不问你,你是刚到我们这里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平静地生活?”




维克尔·安丁在背后几乎吼叫了起来:“没有人会打扰你们。在这里,在乌拉迪亚,谁和谁都没有过节。”

女孩停了下来,脚步像是悬在了半空中,周围出现了荆棘丛生的灌木,似乎要漫过园子,向丘陵延伸。当她重又迈开步子时,转向维克尔·安丁说:“你,你让我们平静生活吗?你能不打扰我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尽管还是黑夜,她的双眼像两面布满雾气的镜子,发出黯然的光。维克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使劲地跺了一脚坚硬的地面。“开始时我还以为你在监视我们,这事挺新鲜,工程师和别的人可没干过这种事。后来事情有了变化,我认为是,怎么说呢,是克罗伊古教授的主意。但这不容易,”安杜查语无伦次地说着。“当然,不容易,”安丁说。“没有人监视你们,只是一个误会,一定是个误会。”

“我们走吧,到上面去,很少有人上去过,”安杜查说。

“哈哈,到飞机场去,”维克尔·安丁这么说,更多地是为了表明他并不是外来人。

安杜查笑了起来,“好啊,你也想证明它的真实性。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疑它的存在,或者说整个事件?”

他说不是的,他只是想看看,就像任何人一样,想看看听说存在的事情。这不表明他怀疑。你想了解你相信存在着的事情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安杜查又开始在越来越浓密的灌木丛中向前走。荆棘丛生的灌木似乎要把她那又长又大的裙子撕破。维克尔·安丁努力跟在她后面,他想这样会容易些。浓浓的雾时不时地从坡的另一侧向他们袭来。他们尽力憋着不咳嗽,但肺部被呛得灼热,咽喉也阵阵刺痛。

“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在园子里发现我的,那时大家都已睡了,灯也都灭了。这点我不明白,”维克尔·安丁说道。

“也许应该由我来问你怎么允许你到我家的园子来。我知道你在哪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过来。你当时颤抖得很厉害,我都能听得见。你是个滑稽可笑的人。”安杜查突然转过身,“我来了就因为你是个滑稽的人。别的人都太复杂,我需要很多时间才能了解他们。今晚你很可能死在这里的,事情很清楚,但你却没有意识到。这是证明你滑稽可笑再好不过的证据了。我在乌拉迪亚生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没找到过如此好的证据。”

维克尔·安丁听了直想笑,“嗨,得了吧,哪能这么容易就死,最多也就得个重感冒之类的,况且,现在连这个都谈不上,行了,也别太夸张了,”他边说边打着手势,更多的是为了说服而不是解释。

“在这个园子里,有比感冒可以让你死得更快的东西,”安杜查说着,用从未有过的锋利的目光,直勾勾、冷冰冰地看着维克尔·安丁,就像山猫盯着猎物那样,“在亚当·马克萨丘的园子里,有比感冒能使人死得更快的东西。”然后她马上接着说:“上来吧,我们马上往上爬。从现在起会更难些。”等他上来后,她又加了句:“在太阳出来以前我们得赶到那里。听说有些东西在太阳出来后就会失去功力。”“是哪些东西?”“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如能及时到达,所有的东西都还有功力。我奶奶因为做了个梦而从乌拉迪亚逃到了这里。她梦见她紧靠墙站着,不能动弹,因为在她的手指间长出了叶子。她撑开手指,面朝太阳站着。她身上的血都流到了叶子上。做了这个梦之后,她就逃到了这里,一直住在这老房子里。从此这个园子里就不再长藤类植物了。如果有一根枝芽漫过栅栏,那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它会干枯,变得很硬,连火都点不着。我和我父亲都试过,真的点不着。我想这是些无聊的事情,但却是千真万确。”“你怎么允许我到你的园子来?”维克尔·安丁用同样的字眼问道。“也许你应该让我离开。”

“到了上面再告诉你。”安杜查不再说话,只能听到她平静的喘息声。维克尔·安丁向上爬着,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荆棘丛中向前探索着。天该亮了,由于雾,还看不到红色的地平线,但黯淡的夜光正在被另一种更加有力、却不断增强的光所替代。

“在爬到上面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安杜查转过身来。她真的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觉得不真实。维克尔·安丁说:“说吧,我等着。”于是她真的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维克尔·安丁感到了一种危险,觉得他钻入了一个圈套,他只有变成一个卑贱的懦夫才有可能从中逃脱。于是他笨拙地、毫无自信地说:“我真希望我们不曾相见。我觉得我们有各自的生活道路。现在我们既然相见了,也应该记住我们有各自的生活。”说完后他等待安杜查的反应。她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边说着边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克罗伊古教授也这么说过。”他马上兴奋地问道:“克罗伊古教授什么时候说的?”

“这并不重要。但他坚信这一点,你没发现吗?克罗伊古坚信这一点。”说完后她又绕开荆棘和大蓟径直向上走去。

“我还想告诉你不要太想我。”

维克尔·安丁希望她能听见他的话,但是安杜查正急匆匆地朝着山丘尽头走去,因此维克尔·安丁无法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其实,不是她,而是他不要老想着她。他对这个游戏还真的有点担心,到目前为止还是个游戏。他唯一的担心是最终一事无成,因为安杜查毕竟不属于这方土地。他在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寻找根据。最后,他咬紧牙关试图赶上她,她的轮廓在逐渐降落的天空下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远处,地面和丘陵也随之被下落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吞没掉。当他再次找到她时,她躺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着他。天已大亮。在他的面前是一片黄褐色荒寂小丘,像波涛一般环绕着乌拉迪亚。“这哪里有什么飞机场啊?在这些沟壑中哪会有什么飞机场?”“沟壑”这个词她听着非常刺耳,但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整个地面布满了椭圆形的坑,里面长满了带有纤细却硬茎的小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似乎所有下面乌拉迪亚容不下的东西都跑到这片荒漠的土地上来了。

气温刚回升点,却突然又刮起了风,而且越刮越厉害。于是他便问道:“你知道的,告诉我,为什么起风?”“唉,没治了!你就不能问点别的?”

她说话的语气中蕴藏着嘲弄的味道,“为什么会起风?”维克尔·安丁觉得她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只是想拿他的笨拙开心,就像在下面园子里逗他一样。维克尔·安丁脸又红了,他回忆着在园子里冷得发抖、牙齿和肌肉直打架那令人难堪的时刻。突然,他在她边上跪下,那一瞬间他相信她希望他这么做。他跪拜下来,手撑着地面。当他触感到干得沙沙作响的草周围满地渗透着潮湿时,感到一阵震惊。安杜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教授,教授,”她叫着,却没往下说。他感受到了他们的孤独,唯有从那满是杂草的小丘吹到他们身边的风才让他们感知世界上还有别的事物存在。想到这里,他内心充满了柔情。真是奇怪,当人们单独在一起时,就会变成这样,你会感到从下巴、脖子和眼睑那儿涌上一股暖流。他弯下腰,又听到安杜查在喊:“教授,教授。”他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她,瞳孔都放大了。有些事情他还是没弄明白,到目前为止他什么也没搞懂。但他从未为此感到难堪,而现在这种无知使他不知所措。“怎么啦,安杜查?”“你总在给人上课,你现在还在给人讲课。你让我不要想你,你是同情我才说的,你不想让我痛苦。可教授,你又在干些什么?”维克尔·安丁停了下来,弯着腰,看着她,一副茫然。是她把他带到了这里,是她自己在草地上躺下,是她用那种目光看着他,哦,不对,她真的看他了吗?他看着安杜查的身体,弄不明白,就像整个晚上他什么也没搞明白一样,但是也就刚才他才遭到她的反驳。似乎他还有时间好好看看她的脸,以便日后能马上回忆起来。通常对最亲近的人,我们经常会忘记他们的容貌。似乎他还有时间去摆脱她,而不是去亲近她。安杜查觉察到了这些,她把她的手掌放在他的脖子上,滚烫的,周围的小草就是这样被烤干的。“教授,不要再找我。”她用手指捋了一下他那没有太打理过的长头发,“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来了。”她把他拉到她的嘴边,只为了说一句,“昨晚你需要我,所以我来了。”说完她就躲闪着站了起来。维克尔·安丁还跪在那里,两眼麻木地盯着前面的小草。小草已经干得透透的了,而在他们躺过的地方,出现了几缕绿草。他转过身,盯着安杜查,把可怕的诅咒咽憋在嗓子眼上。他停下来,用手掌搓着地上的草,抓挠着,最后,只用脚尖踢了一下地面。

风越刮越烈。安杜查已经走远。维克尔·安丁很难听清她的话:“我们该下去了,风会越刮越大的,这上面就是这样!”阵风把她的长裙子吹得裹住了身子。他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的腿,喊道:“你的腿真漂亮,你先下去吧。”安杜查耸了耸肩,笑了。在走到下面以前,她几次回头对他说:“其实,要论腿的话,你应该第一个下去的。”他们在荆棘丛中分了手,他朝公路方向走,而她,朝着满是青苔的老房子去。在分手之前,维克尔·安丁发现了她那欣赏的目光,“真的,你的腿很漂亮。那就这么定了,不要再到那园子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来的。”他只沿着公路走了十几步,一阵剧痛让他的两胯不能动弹,先是左胯,接着是右胯。它们几乎同时麻木。他爬滚着到了路上,在马路边歇了一个多钟头,木呆呆地看着几个和他打招呼的的村民,他们的语气中带着奚落和嘲讽:“早上好,教授先生,怎么样,还行吗?”也难怪他们,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通宵狂欢、被灌了一夜香槟的酒鬼。那一刻,他就想跟克罗伊古说点什么。奇怪的是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像没事了一样站了起来。等他来到学校时,他已确信没有人,就连克罗伊古,也不会相信他所要讲的一些细节。但是,后来慢慢地,他有一种想证实、想倾诉的愿望。不正是克罗伊古说过安杜查是“灾星”吗?这就是他要借助、想绝望地抓住用以证实一切都正常的依据。

但是,他把克罗伊古认作知己,并不只是出于想对他人倾诉这一系列事件的需要,或者是这段时间纠缠他的情感,而是因为那种困惑,更确切地说,是所有与安杜查有关的事情中可怕的、缺乏合情合理和符合逻辑的解释。

在收到塔蒂安娜来信的若干天后,他决定给她回信。为了这个晚上他已准备了很久,他因此以从未有过的坚决拒绝了米赫尔恰努“一起度过一个我们知识分子之间的惬意的夜晚”的邀请,也对楼上K.F.老太太示意可接受来访者的半掩着的门视而不见。

他坐在窗前。房间里堆满了旧东西。他不想在乌拉迪亚买家具,他想象以后搬起家来会很麻烦。当然不是现在,马上,但或许在以后的某个时候。窗外是熟悉的景致,他意识到,在这熟悉的景致中,蕴藏着多少危险。外面已一片寂静。在他房间的冷清中,只能听见壁炉里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和邻居老太太简单的晚饭小推车轮子滑动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对他来说,要在桌子前坐下来十分困难,或者更确切地说,桌子只留下一角,因为其他空间都被旧书、练习本、几个墨水瓶和几个长铜绿色的蜡烛台和一个储物箱占据了。说困难是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语气,让塔蒂安娜理解他在这里的特殊处境。如果她的信早几天来的话,一切就都简单了,或者几乎简单了。他拒绝留在乌拉迪亚,正好表达了他整体的状况,这在他的行动和想法中表现得很明显。但是,现在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也搞不清楚是些什么变化。也许是空气,也许是葡萄藤发出的酸涩的清香,也许是那个跟踪过他的自然课老师那戏剧性的模样,也许是刚到这里的那几天给他留下的记忆。其实,他明白不是因为这些,而是K.F.老太太每次在谈话时掌控他的那种固执,还有与安杜查那充满未知的游戏。但是,他感到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是受害者,所以他拒绝承认这一事实,而在周围的人和事物中寻找使他改变的原因,因为他对此确信无疑。

到了午夜一点钟他才写了第一行字:“亲爱的塔蒂安娜”。写完这几个字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嗓子被一股涌上的热流哽堵住。他觉得很孤单,甚至有被遗弃的感觉,而铺满玄武岩的街道和被园子深处与房子差不多同龄的两棵老杉树遮荫的铁铸大门构画成的图像变得异常强烈,令人痛苦。他发现他已能够忽视她的沉默,你看,到目前为止,他居然没有意识到他离她有多远;你再看,他收到的这封信只不过是她从日记本上随意撕下来的一页,是的,没错,那天她想起了他,证据呢?信里是这样写的:“维,尽管爱嘲讽和挖苦,他比我每天在单位里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情善感。只是现在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才感到他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静心思考着,正是因为有了维,才有了我现在的一切。今天我和克教授通了话,他这个人,唯一能让他高兴的是,你在任何场合下都承认他的能力。我就这么做了。也许只是因为维。我需要他,我必须留住他。”然后是落款,塔蒂安娜还用蓝铅笔加了句:“亲爱的维,今天我很想你。再见。”“我不给你讲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只说一些我记忆中的事情。我相信这是我周围发生的最真实的事情,这是因为只有在回忆中愿望才会变成现实,甚至被记忆接受。太理论化了,是吗?真实的生活带有点我们童年时咀嚼过的喷香的面包片的味道。现在我们再也找不到这种小小的、黄黄的、硬硬的面包片了。也许没有人会感兴趣了。这封信应该是封情书,我发现只有带着这样的情感读这封信时,它才能算是一封情书。亲爱的塔蒂安娜……”维克尔·安丁又回到了这几个越来越执拗的字眼上。事实上,这几个字寄到利马大街就足够了,其他添加的只不过是陪衬(他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感到无法再继续了。他清楚地记得,她的房间有一整面墙全是玻璃的。其实就是把平台给封了,挂上厚重的、深色的布帘,完全是按她妈妈的喜好布置的。她妈妈是个家庭妇女,一点也不虚假。尽管脸上僵直的线条略显病态,但还是非常漂亮。她严厉,也因此显得有修养。那天整幢别墅就留下塔蒂安娜一个人,她的父母好像是去了锡纳亚参加一个官方的招待会了。他在他自己的宿舍里,和衣躺在床上。尽管有些热,但他还是忍着,因为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人叫他。果然,看门的老头边喘着粗气边抱怨着说要爬这么多台阶到三楼叫这位学生公子,他大声地在楼道里喊着“历史系的公子”。他知道是她的电话。他飞速跑下楼梯。电话还没挂,有个缺少教养的家伙,在约一米远的地方冲着话筒骂骂咧咧,在那里寻开心。塔蒂安娜听着,但对满楼道都能听见的那些脏话置之不理。当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喂”时,她便打断了他:“二十分钟后到我这里来。”他在她家的房子前转悠了大约五分钟,感觉窗帘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但他还是等到通话后二十分钟后才进去。

维克尔·安丁觉得脸又像当时那样烧了起来,完全像他在她那里度过的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里的感受一样。他感到只有现在,当他回忆起来时,才明白他们在那超出他接受能力的既宽敞又奢华的房子里时,她的一些话语和举止的内在含义。虽然没与他说,但塔蒂安娜已定下了那个时间他们“同居”的规则。对他来说,最难的是晚上,听着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的她那均匀而平静的呼吸声,他除了脸颊发烫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早晨,塔蒂安娜很平静地对他说:“你该走了,我父母要回来了,他们不会理解的。”她说得如此简单,以至于他只得同意。而着实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塔蒂安娜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她光脚穿着便鞋,双手紧裹着夹克衫。他知道法兰绒里面她只穿了件薄得几乎跟没穿一样的小内衣。当他登上汽车向后看时,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他明白了尽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却跟发生过了一样。他感到被一阵神经质的、焦躁不安的激动所侵扰,以至于能忽视一切,其实他正处在一种复杂的慷慨大度中,只是当时没有机会去证实罢了。



维克尔·安丁被信中的头三个字所感动着,迟迟没有下笔。在没有完全弄明白它们的力量和意蕴以前,他不敢贸然写下去。回忆起在利马大街度过的那一天他仍然激动不已,他明白他的爱情很有可能成为使他在乌拉迪亚的日常生活变得无法忍受的原因之一。激动的情绪就像一股浓缩的盐水堵咽了他的喉咙,直冲他的太阳穴和双眼。他使劲地摇晃着脑袋,生怕眼泪流下来。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孤独的空间。他写了几句平庸的话,也就是讲些实情和思念之类的话。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当他靠近沾有污斑的玻璃窗前,才明白是一股无名的力量使他站了起来。有好一会儿他因紧张和过度兴奋而坐立不安,而且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出现过多次的特殊的感觉告诉他,门的另一头,甚至更近些的地方有个人。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眼睛盯着门,挪动了脚步,先有点犹豫不决,后又变得异常坚定,他不动声响地来到门旁,猛地拉开门。门外面是灯光灰暗的走廊,空空的。然而,总是有样东西使他不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的感觉,但是他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他又到大厅里找,还打开了大门,故意把彩色玻璃门弄得哗哗乱响。他以为这下该听到老太太在他晚回来时总要说的一句话:“即使人不值得尊敬,但安静还是要遵守的。”但什么也没发生。在爬满藤蔓的院子里,能闻到杂草和泥土的气息,随风飘进来的是薄雾和狗的叫声。院子的门是锁着的,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任何东西,连影子也没有。他并不想怀疑他的这一“特异功能”,他非常希望真的有一个人。然而一切都是那样地平静,只要他站在外面,在那暖色的黑暗中多呆一会儿,就能听见屋檐发出的风的鸣叫声了。他小心地关好所有的门回到了屋里。要不然的话,早晨起床时又要听米茹娜的埋怨声或者老太太用法语朗诵的有关修养方面的警句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桌前和凳子前停留了很久。屋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他看看信,然后又看看凳子和书,在桌面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尘土。有人动过书了,桌上留下了痕迹,或许是为了能多进些光线。他坐下来,手指在那痕迹上弹拨着。这时,他发现桌脚边的地面上有一块红斑。它已经几乎变成了黑色,但并非是借助光亮,而更多是出自颜色自身的执着,它还保持着血的色泽。他弯下腰,就这样呆了好久。那是一块头巾,一块乌拉迪亚女孩在收割时用的头巾。但是这块是安杜查的,因为只有她会用这种颜色,是植物般的青色,而染色就是在亚当家堆满物品的仓库里完成的。是她来过了!他应该想到分手时她跟他说的话,但是他没有,就像没有向克罗伊古讲述这些事一样,说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而在叙述过程中,他一直在仔细地观察每当安杜查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出现时他的真实反应。

维克尔·安丁感觉到凉凉的空气扑打在脸上,带有桦树皮的味道。是从哪儿飘来的呢?还有核桃仁的味道。他不再喊自然课老师,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窗户打开时发出的吱吱声。你瞧,他两手插在兜里,正不紧不慢地朝学校走来。他等克罗伊古走进教室后转过身,感到一阵冷气,从衣领下面直袭颈部。于是,他舒展了一下双肩。克罗伊古却嘟哝着:“把窗户关好,先生,不是你去砍柴。”他很不情愿地关上了窗户,想着一大堆几乎还是绿色的杨树和枥树木块被负责烧火取暖的勤杂工取用,以超常的速度见少。他摇了摇脑袋,思绪停留在一些没有意义的细节上。其实他应该跟他讲讲安杜查的,当然不是他对她的真实想法,而是把她一带而过,目的是想看看克罗伊古的反应。他确信,他会像是被一大块冰坨子砸在了脑门上(为什么是冰坨子呢,因为马上就要下雪了?)。



“教授,我们马上就有事干了。”说着,他指指身后,让他看看身后的雾,“假期结束了!”克罗伊古坐在长凳上,脚尖将就能碰着地面。他沉着脸,偷眼看着他。对维克尔·安丁来说,这样开口很艰难:“你知道,安杜查……”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你知道?安杜查几天前和我约会了。”

克罗伊古严肃地看着他,当然是应有的严肃,因为这毕竟是件大事。维克尔·安丁抬起手,示意要继续说下去,但他猛地转向窗户,背对着自然课老师。他感到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脖子。他感到很开心,这证明他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慢慢地转回身,让他有时间把目光移开,他正盯着地板裂缝间的一块泥斑。“嗨,这样的约会至少我在大学时还没有过。”克罗伊古漫不经心地用舌头湿润着嘴唇,眼睛直楞楞地盯着他,想从他嘴角的表情中洞察事情的真实经过,因为他对他冰冷而简练的描述不太相信。“其实算不上是约会,是她到我这里来了。我正伏案工作,在给《首都》杂志写一封信,当然,是写给那里的一个重要人物的,突然安杜查敲了敲我的窗户,她是从窗户进来的。你想象一下,是从窗户进来的。她在我这里一直呆到早晨。第二天晚上,等我回来时,她走了。但她肯定是在我快回来时才离开的。”

克罗伊古的脸色变得苍白而僵硬,一种对克罗伊古这样的人来说出乎寻常的变化。维克尔·安丁听见他从牙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虽然语速很慢,但却很清晰:“你没有足够多的理由这么说,没有足够多的理由!”

END


作者简介

欧金·乌力卡罗(Eugen Uricaru,1946— )罗马尼亚小说家。生于巴格乌县布胡西市一个工人家庭。曾就读于克鲁日巴贝希-博尔雅依大学语言文学系。大学期间,他同几位朋友一道创立了文学团体“春分社”,同时开始发表小说,步入文坛。曾长期担任克鲁日《星》杂志主编。在三十余年的文学生涯中,他写下了《等待战胜者》(1981)、《乌拉迪亚》(1982)、《记忆》(1984)等几十部小说。根据他的长篇小说《火祭和火焰》(1977)改编的电影曾在葡萄牙圣塔伦国际电影节上荣膺大奖。此外,还获得过罗马尼亚作家联合会大奖等各类奖项。他的作品已被介绍到了俄罗斯、德国、匈牙利、波兰、希腊、南斯拉夫等国家。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起,先后担任过罗马尼亚作家联合会副主席和主席。多次访问过中国。《爱情故事》(Povestea de dragoste)选自《罗马尼亚七十年代短篇小说选》(科尔内尔·雷格曼主编,爱明内斯库出版社,1983年版)。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0年第1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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