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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落,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把她赶走了,知道哪一天当他来到这座小屋,将是人去楼空。“你可以再来,”他说,“我拒绝相信宇宙是无限的,总有一个地方是它的尽头。走到海角天涯,但你必须回来,马琳,回来!我不会说请字。我不得不把我最迫切的需要表达成命令式。那里什么也不会欺骗你,因为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内心。回来吧。我会把棚屋留在这里,没有人露营,没有好事者拍照,它将永远为你免受侵扰。”
切斯特·伊格尔作 陈姝波译
“逃离是一回事,”哈罗德说,“不过,你想到哪里为止呢?”
马琳的回答是:“我想到智慧所在之处。”
“你想成为智者。”
“我永远成不了智者。我太散漫,太粗糙,太愚笨。我想到智慧所在之处。”
“在真理面前。”
“那正是我想在的地方,”她说道。小酒吧里的男人们都纳闷:这一带最有钱的那个男人到底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尽管她身材姣好,但头发凌乱,一身破旧衣服不是从慈善救济店里挑来,就是她的同屋留下的——假如她曾与别人一起住过的话。据说她曾独自一人,在一个荒岛上孤零零地过了一年。她在那里跟谁聊天?对着鸟儿尖声呼叫,还是潜入浪底,与鱼儿柔声细语?谣传她曾对人说:“云是我的朋友——云和暴风雨。”她是一个疯子!她搭便车来到他们的小镇,此刻正与那个男人说话,他是唯一一个疯狂到想对她一探究竟的人:哈利·特拉瑟凡。他要别人都叫他哈罗德,但只有他的家人肯听他的。他们认为,这是他典型的傲慢做派,居然觉得这个最不中用的女人比他们有趣。真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混蛋!
“你就到这里来了?你看看那帮蛮民,智慧在这里可是不容易找到的噢。”他觉得好笑,态度友善可亲;她愚笨的程度令他颇为得意。
“这是通往我要去的地方的一步。”
“那地方在哪里?”
“我得首先判定什么是智慧。要是我看到了却不知道,那我的追寻就毫无意义。”
他眯起双眼,似乎要直视她的内心。“我再喝上一杯,去买些日用品,然后进山去。假如你跟我来,我会给你看你的起步点,一个孤独得足以使你发疯的地方。它位于一口泉眼附近的岩架上,上面残留着一个棚屋。你和我一起可以把它修理一下,我相信你能现场发挥。这是一个接近无限的地方,有心灵所需的空间。我提供给你的地方有可能让你找到你想要的一切,或者任何东西。那是好的情形;不好的是,你会因为苦难、渴望和人的需要而疯狂。”
“那,”她说,“决不可能发生。带我去看看那个地方吧,到了那里,你得诚实地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它给我。”
一丝滑稽挖苦的快意传遍他全身。“是我期待着的一种对话。你愿意带酒进山吗?”
她看着他拿起了她的杯子。“如果你把它带上,那我与你共饮。否则,我就戒了。”他觉得她回答得很好。
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们忙开了。她,一有材料就干;他,一有时间就干。他们修补棚屋,用还不太生锈的瓦楞铁换了个新屋顶;他们堵住了几个明显漏风的洞;他们在屋顶下建了一个小小的夹层,并且在一根柱子上刻了梯级——其实就是踩脚点,以方便她进到睡觉的床垫上。他带来水管,这样泉水就引到了棚屋。一天早晨他开着卡车送来一个洗衣用的铜盆和一个绿色的大浴缸,令她十分诧异。她想那东西准会在他卸下来的时候砸得粉碎,但只见他娴熟地操纵绳子,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松开,扎紧,用一个铁撬棒把重物撑起,以避开树干。他只要把它从陡峭的斜坡弄到岩架上——她住的地方——就行了。他们一起推、滚、拉,终于把浴缸挪到他指定的地点。然后,他在缸的下面和旁边都放上石头将它稳固。“现在你什么也不需要了,”他喘着粗气,用他X光般的眼睛注视着她,说,“除了智慧。可谁知道它会来自何方?”他用表演式的辞令问道,尽管马琳那时已依稀感到他浮夸的言辞下面的一个苦衷,他似乎既渴望她窥视他面具背后的自己,同时又竭其所能不让她看到。
“我应当感谢你,也真的感谢你。不过,你这是在为你自己干。这,”她说,“是你想住的地方,我在为你干。在你能来的时候来吧,我会汇报的。”他想了想,说:“我们要有些规则,我现在还没想好,但会想出来的。假如我们需要探索的自由,那就必须接受约束。待在这个地方就是你的约束。我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也许你可以想一想。”
她摇摇头。“我把自己放在这里,就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你独自的。”
最后一个词——独自的——竟意想不到地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指着棚屋门口的一只篮子,说:“你可以把它留在坡顶。里面有一个笔记本。你要什么就写在上面。我要走了,别看着我爬出去,我的这条老伤腿可不雅观。”她走进了棚屋。往外爬的时候,他听见她在折树枝,往火里扔。要是她沏茶,就独自饮用了。他抓着树干、小树苗直起身子;她不顾他的吩咐,透过门与墙之间的缝隙看着他,知道假如他让自己的一部分住在他想在的地方,那她也就在以某种形式与他这个富有和古怪的男人一起逃离。她感觉他的妻子对她除了可怜和捉摸不定,别无其他。她知道,在哈罗德的妻子艾米丽眼里,自己是一个离群索居、最后注定失败的实验品。“错!”她对着草地四周的树林喊。这声大叫是在抗议,在坚称:在充满缺陷的世界里,成功依然是可能的,而她——独自一人——就可能达到某种成功,只要她逃离自己承诺的可能性决不存在。
寒冷的一天,她在屋内坐着,说:“点上锅底的火吧。该是彼此分享真相的时候了。”
“不止一个真相,”他纠正道。
“所有的真相,”她说,“都交汇在一个伟大的、内在的、外在的和不可知的真理中,它将光明洒向所及之物。”她看着他,加了一句:“你听着是否太难?”
“太难了!你边泡澡边说,我就明白了。”
他点上火,抬高泉水的引水管,让它往大锅里注水。他添了些木柴,仔细地生好火。当转过身面向她时,他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
“有一点,令我很意外。”
“勇气的别名是愚蠢。当感觉不理解的东西近在咫尺时,恐惧就出现在头脑里。”
“对。但是是什么使我恐惧呢?如果一头狮子咬住我的腿,或者犀牛凶猛地向我扑来,我是有理由害怕的,可……”他朝外面的世界挥挥手,树林静止,天空宁静。她说:“我们害怕的是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我们想让自己保持现状。领悟就是改变。认识新事物就是变得不同。”
“我想你说到了点子上。那什么是我不想知道的?”
“你会告诉你自己的,我愿洗耳恭听。”她朝雪牙龈丛中的浴缸望去。“你会习惯寒冷,”她说,“岛上刮大风的日子,我曾脱光衣服,奇怪的是,一丝不挂反倒感觉暖和。我的身体以提高自身的温度来御寒。当我认识到这点时,我的一个恐惧就消失了。”
“还留下多少?”
马琳说:“我什么也不怕,但是我依然能够感觉恐惧,全靠内心去克服。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激发恐惧。”
“比如?”
她看着他。“背叛。无知。变化无常者的轻举妄动,他们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来,因为他们讨厌自己人生根本上的不确定性。”
地主说:“你说到背叛。我怀疑你是觉得我可能背叛你吧。”
马琳说:“你也许会。谁说得清你为什么会那样呢?你可能不会那样做,但是你一旦有背叛我之意,我将先于你的意识知道。你会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不忠,而你将不允许自己认识到那是你自身意图的反映。如果可能,我们一定要避免,但如果这是我们的因果报应,那就在所难免了。你我都在劫难逃。”
他站着,没有作答。他出去试探锅里的水温。然后,他移动水管,让它开始向浴缸注冰水。“这太慢了,”他对她说,但更像在自言自语。他开始朝金属浴缸边扔树叶、树枝。她注视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容光焕发地从棚屋里出来帮忙。他们把易燃的东西堆在将要共用的浴缸边,把枯叶推进锅底,再用它们去引燃堆砌在浴缸边的雪牙龈木柴。火焰立刻蹿了起来。某种疯狂的冲动主宰了他们。他们在那小片空地上奔走,抓着一把把树叶和倒地的树枝,捡来的东西都被投到了簇拥着浴缸的火焰中。他俯身去测水温。她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他说的什么可能推动拯救的实现。“很冷,不过一点小不适算什么?我们开始了,马琳!我们正在把此地变成我们自己的!”他开始为沐浴宽衣解带,她也脱下衣服,随手把它们扔向棚屋。他捡了一块石头铺在地上,这样他们可以跨过浴缸的边沿,避免脚踩到火里。他看着她,只见她满眼是欣赏;在他身上,她感到,有一种狂野的欣喜,那是在他所认识的人中,唯独她能帮他释放的。她抓住他的手。“是的!”她跨了进去,拉着他,没有看,但知道他会跟着进来。“是的!”他大声叫道,希望得到回声,但是没有。“是的!”他又喊道,一声比一声响亮。“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马琳蹲着,然后伸展双膝,水淹到了双腿间的毛发。“准备好,智慧!”她宣告,“我们不远了!”
腿与腿挤在一起,水没到他们的下巴,他们轮番说着话。马琳想模仿浑厚的铜钟声,开始用宏亮的声调发音:“噢母玛呐帕德么哈姆。”哈罗德侧耳细听,似乎这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会引发回声,而事实果真如此:澳大利亚森林里的鸟儿在树丛间轻快地飞来飞去,对彼此以及它们周围的世界说着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它们可曾对自己不满?还是它们不会反思?难道我们……”他叹息道,“……是唯一能反观自我并发现它不合心意的物种吗?”她等着他的下文,没想好接着说什么,而某样东西促使着他继续:“不受欢迎是我的负担,我的命运。他们掩饰得很好,因为我是他们的雇主。他们需要我为初衷好和不太好的当地事业捐赠。他们让我知道——似乎我需要他们提醒似的——我的捐赠总是首当其冲。假若我出一百元,下一个最大的数目将是十元;假若我出十元,他们会出一元,或者五十分。我确立标准。他们为此对我耿耿于怀。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在他们眼里,我的罪过,并使我成为他们宁缺毋要的讨厌鬼的,是我会思想。我凡事琢磨。他们受不了。他们随遇而安,得过且过。若有人要他们看看自己,他们就讨厌他。我!这世道不公平的是,文明是由我这样的人创造的,他们那样的人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因为话一出口就是他明确的表态。
“……耗材。饲料。烧火用的燃料。”他狠狠地盯着他们容器四周燃烧着的木柴,然后转身面向他的同伴。
她说:“有不满才有所成。幸福归于沉静。满足不过是反刍。”她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在黑暗中摸索意味着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假装看见自己在做什么,呼唤光明的人揭穿那些说能看见自己在做什么者的谎言。”
他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位与他共浴的女人将永不会怀孕和生育。他向右手边、她左侧那个浸没在水中的乳房伸出手去。“在一个将不会成为母亲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巨大的悲哀。”
平缓清晰的话语在他肩头上方响起,他感觉她是在说给山腰的岩石听:“传宗接代涉及申报你的会员身份,这早在几年前我就弃之不干了,”她苦笑着补充道,“告退了。让我的证件失效,停付我的各种费用。我将自己置身于寂静中,来看看我能听到什么。”
他们凝神静听。高山的临在是一首歌。管弦乐般的空气在他们四周呢喃絮语。风,高高在上,驱动着云朵,使一缕光线照射进他们峡谷的另一边。他想问她些什么,但知道那会打破一条心照不宣的法则。
“我的妻子十分理解我的状态,但是她爱莫能助,因为她无法消除那个使我骚动不安、困扰和折磨我头脑的东西。我相信她觉得我去除了它就会好过些,所以她总是尽她所能地哄我。那是多么令人宽慰,我因此而爱她。哪个男人拥有比她更好的伴侣?不过——她也知道——我并不特别需要伴侣。我想要的,我觉得,是一个与我一样骚动不安、永不知足的人。”
云的飘移带走了他们峡谷的亮光。她把水泼到脸上,双手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她把头靠在浴缸的一端,仰望头顶的树叶,或许是远方的天空,久久地沉默无语。他甚至怀疑她进入了冥想。终于,她又开口了。
“渴望是一种欺骗。希望他人也去做我们自己不得不做的那份活。登山者看到山顶就倍感鼓舞,但是假如他想站到上面去,他得一天天、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直到他把自己的身体搬到他眼睛所向往的地方。高级的精神境界需要我们努力才能抵达。问题是弄清楚什么行动、什么思想引领我们向上,什么引领我们向下。这个问题容易表达,但不可能解决。”
他站了起来。她抬头看着面前赤身裸体的他。“好了,出去吧,”他说。“我们的第一课到此结束,我们将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它是否有用。我想,对此我们能说的最好的话是,大有希望。在回去干活前,我想喝杯茶,再来条鸡腿。”她站起来,浑身淌着水。她,比他更结实、圆润,一个与男人并肩而立的女人!“帕帕吉诺,帕帕吉诺,”【出自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二重奏曲】他试图唱起来。她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他咯咯笑了。“穿上衣服,把水壶烧上。我有事要干。”
他再一次到来时,浴缸满满的,锅里沸腾着。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坦然接受。她的眼角闪烁着一丝欢愉,这令他高兴:这是一种渴望已久的亲密。他坐在她棚屋门口的一块岩石上脱靴子;她在一旁看着,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有约在先的。他接着脱去袜子,然后站起来脱掉了裤子、衬衫、内衣。他赤身裸体,任她打量。她的眼睛温柔地在他的身上漫游,尽管在看到他上半截腿上的伤疤时,不无好奇和对疼痛的一种感同身受。“我从一匹马上摔下来。我傻透了,真是活该。要不是被一个本该在别处的路人救起,我可能早死了。不过,那就另当别论了。进来吗,亲爱的?”
她脱了,跟着他进去。她站着,以便他在她蹲下去前细细观看她。他对她身体的接受——它的模样,以及它所蕴藏的激情和思想——对她是一种难得的慰藉。“轮到我了吗?”他问。她点点头。
“当妻子告诉我我们要有第一个孩子时,她早已知道了我的反应会是什么。她,当然——为什么当然——是对的!可预料,从来都是那样可预料的哈罗德·特拉瑟凡!我会为她高兴,我会为自己感到自豪,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要努力去迎接它将带来的巨大变化的挑战。我写诗,我想我没告诉过你。在我理想的诗篇中,一切尽在标题里,一个漂亮的粗体黑字标题!你知道吗?《失去的孩子》。《宠儿》。《将来的风景》。《决不回眸》。唷!你一看题目就知道我写的都是废话。我为什么不是真正的诗人,不是那些有着天使般语言的人中的一员?我为什么得不到我想掌握的东西?”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在招引她奉献他所渴望的最炽热、最无私的爱。“反正,我的诗,”他继续道,“我原认为你可以在标题中表达主题,然后照你想的去展开。我的妻子,一个哪怕有一个月时间,除了削铅笔什么也不做,也拼凑不出两行诗来的人……”挫败感使他的小腿肌僵硬,“……说我错了,题目是那个自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秘而不宣的部分——所谓举起用意的大旗——然后诗根据它本身的需要拓展,或者,回应它本身内在的力量,这,甚至连诗本身也不知道,直到最后一个句号出现——假如有句号的话;天啊,如今他们都做些什么!——只有在那时这首诗的意义才显现出来。‘就像生孩子,亲爱的,’她对我说。生孩子!她抚摸着怀着我们头胎孩子的肚子,又以她眼神的力量,迫使我也去摸摸,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人生是魔术,是谜,实际上就是生育,哪怕是最厉害、最理性的对我们智力的运用,不过是在我们怎么也不明白的过程中,采取一些明智的防范措施!”这个多年以来击败他的想法、见解,在那个早晨他开始抵制,他的身子因抵制而变得僵硬。
马琳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她说得对,我真傻,我花了三十年才承认这点。而你看,这认错面向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我的妻子。那说明我什么?”
这一次是哈罗德把头靠在浴缸边,凝望上方的树和远处的天空,说:“世上有宽恕、有解脱吗?会有来自某位仁慈和好心的造物主的恩赐吗?不要告诉我答案,我早已知道了。”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什么也没有,没有宽慰,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得到它。”
她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身来。他急忙抬手制止,其实她不过是中途去加一桶热水,再回来。
她开口说时,声音很低。“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造物,他的理性是那么高贵,他的能力是那样无限……”语言的节奏赋予她的嗓音高贵感。他本想说他非常羡慕那位著名的戏剧家,但强迫自己保持沉默。轮到她了:那是他们的协定。他想提醒她,她在低吟的是一部女人惨遭不公的戏剧,但他发现她在将他的怨怼和痛苦与错综复杂和啼笑皆非的事儿堆放在一起,这使每一个问题都无法解决。她告诉他解脱不存在,否决了他的祈求。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了一长段的无韵诗,他一直想不出是哪首,直到最后,提到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歌德的《浮士德》。念完后,她用德语重复了最后几行,然后说:
“你瞧,根据这些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们还不存在。你,一个男人,在你甚至还没有允许我们迈出第一步、我们共同的第一步时,怎么可能得到你如此渴望的那个终极答案呢?你得回到开始,一切从头再来。重新界定每件事情。那该使你忙上一两辈子了。”
他阴郁地看着这个女人,她正为同一事情开具永世万代处方,来使他的痛雪上加霜,一种他觉得自己所讨厌的痛的缺乏,和更糟糕的,一种对她的痛苦的分享。“你赢了,”他说,“你说得对。我没想到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你做了,做得光明正大,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们坐一会儿吧,下次我们再在此继续这个话题。”马琳拿起浴缸边的一块香皂,伸手顺着他的大腿内侧滑去,并开始擦他被裂骨刺穿过的皮肤,一个成熟男人之前的绝大部分人生。
下一次见面是在两星期之后。马琳非常勉强,哈罗德点了火,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直到水烧得足够热。他甚至已在缸里呆了好几分钟,她才脱衣进去。“轮到你开场了,”他说。
她没有动静,只是把头靠在缸边,凝视树林。不一会儿,哈罗德就猜测她一定是去意已定,而又苦于难以向他启齿。“是什么?”他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温柔地说:“我在考虑往前走。这不是你的错,但会是你产生的一个影响。”他等着。“我不习惯别人听我说,我喜欢在墙上写。”这他知道;在棚屋的梁上、墙上甚至在屋顶刷油漆处都有用粉笔和铅笔写下的思想片段——《圣经》、大量的神秘论、晦涩的福柯思想。“我怎么会有把你从冥想的理想之所驱走的影响呢?”
“一个地方好不过在它那儿产生的思想、获得的人格发展。我已经抵达了自己能在此到达的顶峰。这是你的地方。每次来造访我,你都是这样说的。你对我很好奇,那就有影响。有你在一旁看着,我心神不宁。你关注我进展的同时,在阻碍我进展。”
“这么说,你是必须让自己包围在彻底的冷漠中啰?”
“它很冷酷,残忍,可正是我需要的。”
“要不这样呢?”
“我会变得很依赖,那是多年前我就拒绝了的。”
哈罗德说:“我们都很依赖。我们都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东西。这是为什么,我想对你说,我来去这里感到心满意足的原因。我的妻子,没有妒意,她会对你说,那对我是无穷的好处。”
“可那是对我能量的损耗。你在带走我本该投入到自身的心理动力。”
“我们不单单属于我们自己。我意识到有些人净赚,有些人净亏,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要的比我们给的多,不过,如果你想想,放眼整个人类——那正是诸如我们之辈——它是均衡的:进的与出的相等。他们必须如此,否则系统就会有赢亏。我相信心理能量的不可毁灭性,所以我倒觉得它什么也不曾失去。它只是作了一些迁移。我们每人都有赢利的时节,也有亏损的时节。我推想我认为,一旦性格确立,我们在人生历程中改变得就不多了。同样的、老的一套特征以新的形态出现,我们并不完全认识我们自己,还觉得我们越老越智慧。”突然,他的嗓门粗起来:“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这还想解决一切问题!要是我带了酒过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醉方休!我们可以一起傻笑,彼此滚爬在一起,再傻乎乎地醒过来,相互安慰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你不觉得这主意很好吗?哎,你听着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把她赶走了,知道哪一天当他来到这座小屋,将是人去楼空。“你可以再来,”他说,“我拒绝相信宇宙是无限的,总有一个地方是它的尽头。走到海角天涯,但你必须回来,马琳,回来!我不会说请字。我不得不把我最迫切的需要表达成命令式。那里什么也不会欺骗你,因为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内心。回来吧。我会把棚屋留在这里,没有人露营,没有好事者拍照,它将永远为你免受侵扰。”
“我一无所有,”她说。“这对我不好。”
“你要去哪里?”
“一个热带海岛,草木葱郁的地方。那里,在我回到内心深处的奋斗前,有新的、令我分心的东西要去克服。我总在失去,总在延迟那种奋斗,因为——这是我目前的真相,真的,最后——我不想到达什么最终的涅槃。我不想消亡,我需要去奋斗,那是使我保持人性的最后的东西,你一定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喜欢自己的人性,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没有它。我不想在被好事的林中散步者发现时,是地上一具被野狗肢解了的尸体。”
哈罗德说:“我知道我在犯规,我不该打断你说话,但我不由自主。我想保护你,供养你。我想给你你要的清净甚至孤独的环境,给你少量但足够的供给,给你一个安身之所,这样你的心灵、你的精神可以向前旅行……”
他知道她的头脑正在拒斥他。“马琳,你觉得那样如何?”
“在赋予我完美时,你创造了不完美。假如一切都提供了,我有的就太多了。我要的都给了,我就成囚徒了。孤独的小路是痛苦的小路,而且必须如此。完美的陷阱是人人都说的——一个镀金的鸟笼。我要继续赶路了。”
面对她的愤怒、她的反抗,他软弱无力,并对自己充满了怜悯。看到这里,她骄傲而坚强地站起来,战胜他。深感自己的惨败,他只好强装几分体面。他也站了起来,水,如同她身上淌的,往下流着。男人和女人,面对面站立在他们共用的浴缸两头。“一场真正的较量,”他伤感地说,“你奋斗及其与之相关的本能比我的深沉、坚定。”随后,他夸口的气势越来越弱。“我们谁先出去,马琳?嗯?告诉我,我是在你的胁迫下先出去,还是乖乖地尾随坚强的你?”正当他还在寻找别的说辞时,她说道:“国王和王后有朝臣告诉他们的优先权,我不想那样无聊。我们一起出去,来吧,哈罗德,你和我,先迈一条腿。”
跨出浴缸,他才意识到自己先迈了那条伤残的腿,他可从来不曾这样迈过。“要我为你擦干吗?”
“不要,”她说,“我们在外面走走,等风把我们吹干。我不想让你碰我,以防它使我犯傻,但是我还不想不再看到你。”他们在有树荫的、斑驳的空地上走着,直到他们的身体干爽。
他往她的篮子里又装过两次东西,第三次来访时,篮子不在老地方——一根倒地的木头下面。他一看,烟囱没有冒烟。他一边艰难地从山坡上走下来,一边想着她人在哪里,她什么时候走的……最重要的,她留下了什么话。
棚屋干净整洁,尽管负鼠早已在里面活动。装稻米和面粉的瓶瓶罐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扫帚立在壁炉旁,待用。茶壶是空的,倒置着;没有表明马琳离去的发霉的茶叶。她的书放在那里,无一署有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最后一次签名是在什么时候,他记起了那张社会保险表——曾遭到官僚们的耽误和核查——带给她两星期的津贴。他们用第一张支票购置的水壶和锅就整齐地放在笤帚旁边,它们像他一样,被遗弃了。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渴望,渴望她回来,渴望为他们自己重新树立努力的目标,渴望赋予他们全新的时刻来互诉心曲。再也不能了!他知道,不管他如何呼唤她回来,她将再也不会来填补他的虚空。
他朝门外望去,似乎她的灵魂,林间透明的幽灵,可以从他视为自己归属的高地召回到这个偏僻的隐蔽之所,那里有更深沉、更有意义的思想,从头脑的幽暗处涌现出来。
他因孤独而感到恶心,便再次重新读起她写给自己的一百零一条短信,那是她在他给她的棚屋里写的。那小屋如今永远成了她的,直到一场森林大火——不可避免的毁灭——将它吞噬。“像它吞噬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看着浴缸,轻声说道。大锅边木头整齐地码放着,随时等待那将永不会被点着的火。他知道自己应该进入水中继续他们的探索,但是他同样知道,他一个人将无能为力。他是多么强烈地渴望有个人来激励他,建议他,质疑、阻止、反对,总之,战胜他的头脑不断建筑起来的壁垒,使他的人性变得普通。
他瞬间感到一种冲动,想抓起一块木炭在墙上写下:“泥渣!这就是我,永远都是!”但是,他头脑中再次闪过一个念头,哪个地方一定留了离别的信息!他四处找寻,靠近壁炉的一个盒子里有些从一个练习本上撕下来、被揉皱的纸片。他把盒子放到凳子上,把纸张摊平。上面还是那些早已用铅笔或粉笔写在墙上的东西:标签、片言只语、图示说明。在打开最后一张时,他想那一定是她留下的音讯了。他用手掌、手指把它压平,她用黑的圆珠笔写着:“那些说我们孤零零地死去的人忘了我们是孤零零地活着的。伴侣,尽管对于我们的独处具有破坏性,但能使它好过些。下一步——需要——是去认识伴侣关系中起帮助而不是破坏作用的那部分。每一个跛脚者都需要一根拐杖,值得学习的诀窍是我们借助拐杖站立起来,然后把它扔掉,这样将可能是一路的欢欣。”
他想,回头也许是虚妄的、孤注一掷的行为和企图……但是一个过程,一旦开始,就必须勇往直前。马琳走了。“我很幸运,”他对棚屋说,“不像我原来想要的那样幸运,但是比大多数人幸运。”然后,失落感使他不能自持,他坐在她的椅子上,两眼涌动着悲伤的眼泪。最后,闷闷不乐的他开始明白:有样东西期待着他,不,是他期待更好的自己。他站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凑近纸条,当火焰在烧黑的纸片上熄灭时,他对着它、她说:“静静地走吧!”
切斯特·伊格尔(Chester Eagle,1933—2021),澳大利亚作家。自2006年以来一直以电子网络形式发表自己的作品,作品详见他的个人网站trojanpress.com.au。每部作品都附有他本人的创作谈,以下是他写作《逃离》的由来:
我当时住在东吉普斯兰德山脉的一户人家,我的房东把我带到几英里外的一座小木屋。像故事中所写的那样,小屋位于村外,坐落在一个比郊区的一个街区还小的岩架上。屋子的外墙上满是字和画,屋内更多。一个引水管、一把烧水壶和一个用来洗澡或做其他用途的浴缸。那天我见到的都如实写在了故事里,我无需去虚构或想象一个场景,因为展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已很完美。
不过,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尽情地施展作家的想象力。我漫步在这个可爱的处所,知道自己正走进一个故事。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是任由我想象的。我想,一个作家,在他开始想象时——并在一个故事的心理空间内——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故事将要发生的地方,何其难得!对于作家而言,故事犹如神灵的化身,我知道,在那个早晨,我受到了神特别的眷顾。我知道的!第二天我驱车返回墨尔本,过了一天,我开始动笔写。我记得我用了五天时间把我的故事写完,我的故事:我对房东能给我的有关小木屋曾经的居住者的有限细节,进行了自由发挥。“真实”的生活和想象的生活在彼此周围舞蹈,互相指责对方的放纵!我的故事里发生的事几乎当然不曾发生,但在那个由想象带来的奇妙和令人舒心的世界里,它可以发生过。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2年第6期,责任编辑:潇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