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奥运会骚动看日本的跨性别文化

性别认同问题在本届巴黎奥运会上引发了骚动。阿尔及利亚的拳击选手伊曼·哈利夫，究竟是女是男？在与意大利选手卡里尼进行的一场16强比赛中，这位女选手决然退出比赛。其理由是：我们进行的是一场女子拳击赛，而对手并非“女子”。他参加奥运会比赛是不公平的。对手不是女人吗？由此，哈利夫性别争论再次浮出水面。一说她原本就是男儿身，后来做了变性手术，是一位跨性别者选手。另一说则认为她确实是女人身，一直都参加女子组比赛，只是染色体检测为XY。那么，问题来了，这位拳击手，究竟是跨性别者还是性别发育异常者？现在情况还不明。不过，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则为哈利夫辩护，在新闻发布会上强势地说：“我们在谈论女子拳击。这位拳击手生来就是女人，长成女人，拥有女性护照，多年来一直以女性身份参加比赛，这就是女性的明确定义。”

引发性别骚动的巴黎奥运会女子66公斤级拳击赛

护照就能定义一个人的性别吗？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巴黎奥运会的这场性别骚动，让人们得以重新思考何谓跨性别者？如何界定跨性别者？变性后染色体检测还重要吗等一系列问题。这里笔者想谈谈日本的跨性别文化这个话题，或许从中会受到某种启发。

为什么要谈论日本的跨性别文化呢？这是因为日本是一个性别差异比较模糊的国度，或者说，他们的性别认同从一开始就是二元论的排斥者。从他们的神话系谱看，天照大神究竟是男是女，就是一件众说纷纭的事。当然，常识上认定天照大神是女神，但日本历史作家关裕二最近写书认定，天皇家最高神——天照大神原本是男神而不是女神。为什么会发生性别转换呢？则是因为当时的执政者有必须让天照大神成为女神的理由。这样看，连天照大神都被跨性别了，那么这个岛国的臣民，也将跨性别视为日常的一个流动性而已。

江户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贞绘制的天照大神像

所以，我们很难辨认日本浮世绘版画中的人物是男是女，我们也很难理解《好色一代男》中的世之介，与3742名女性展开情事的同时，为什么也要与725名男性发生关系。除了表现男女通吃的性能力超强之外，是否也是跨性流动的一个强力表示？早稻田大学性别研究所研究员三桥顺子，在《女装与日本人》（讲谈社 2008）的著作中，指出奈良兴福寺大乘院门跡寻尊的《大乘院寺社杂事记》里，记载了一个爱满丸的稚儿，他的成人仪式（元服）一直被延续到26岁，但在28岁时他自杀身亡。这个描述，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表现了仍然有人在为性的越境所面临的诸种不适应。作家稻垣足穗在1968年出版《少年爱美学——A感觉和V感觉》（河出书房），里面的金句则是：“如果刺穿女性的身体，从底部看去，只能看到地铁，但如果掏空男孩的身体看去，则是星光灿烂”。

此外，在日本的佛教文化中，能自由自在地实施性别转换的观音菩萨，也与日本人的心性相一致。《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即救助众生苦恼的观世音菩萨，本来是男性。作为男性的观音，为什么看到的都是女性居多呢？原来，菩萨为了更有效地救助众生，人为地设定了七个女人化身，如比丘尼身、长者妇女身、童女身等。从自在地转换性别这点来看，观音菩萨可以说是佛教中最为双性的。日本多数的观音像，即便不是明确的女人身，但多少也能感觉到那种女装稚儿的双性优美，并显现出神性。这就和和日本人的信仰形态相吻合。如果说日本的观音菩萨是跨性别者，那么日本的僧侣也是跨性别者。比丘（男性佛教修行者）转换为比丘尼（女性佛教修行者）。如唐招提寺派律宗系的僧侣传记集里，记载了让当时的僧侣教圆将其性别转变为“尼”，于是教圆就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回到故乡，受到姐姐的教化，直接让其出家。

日本的观音像

非常畅销的吉永史的多卷本漫画《大奥》，描绘了一个虚构的江户时代。由于一种只在年轻男子中传播的“赤面疱疮”传染病，使得男女人口比例急剧失调。因此，德川家从第三代开始由女人担任将军，并出现了男性“大奥”（原本大奥/内宫是宫廷女人集散地。原本的三千佳丽，现在则是三千美男。），即将军通过挑选男性来培养接班人。第三代德川家光代替父亲接受了将军职，为了不让自己的女性身份暴露，被迫整天女扮男装。尽管如此，为了生下幕府继承人，她还被迫与男性在夜间性交，一个人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双性角色，着实让这位女将军家光痛苦了很多年。但在大奥，一位叫万里小路有功的男人，爱上了这位跨性别女将军。她得以重新找回了自己。这里，性别互换本身表现的就是江户时代性别流动的日常。不男不女，非男非女，挑战的是性别权力的不对等这个现实。

吉永史漫画《大奥》第一卷

当然还有日本歌舞伎。男扮“女形”，颠覆了一以贯之的性别表现方式，纠正了那种认为存在着某种固定不变的性别身份的看法。歌舞伎亮出的生理性别、装扮性别、表演性别与社会性别，表明性别结构本身具有模仿性和偶然性。日本的人间国宝坂东玉三郎扮演的“女形”，用摄影家筱山纪信的话说，他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一种闪光的东西，让我感觉到其中的能量。不错。玉三郎确实是男儿身。在化妆室内脱去衣裳裸露身体时，这个身子是纤弱的、无阳刚气的、脸上还涂了厚厚的白粉。问题是这样的“女人”你还想窥视吗？还想暗恋吗？这就令人想起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女形》。小说中写道，万菊是在歌舞伎里扮演女形的演员。增山是要继续窥视万菊、暗恋万菊的。万菊如一道魔影，一闪而过。增山想，这个奇怪、罪恶的东西，就是演员魅力的精髓，一股迷人的魔力，它将男人引入歧途，并使他们溺死在美的瞬间感受之中。

坂东玉三郎的“女形”扮相（中）

这里，就提出了一个终极问题：女人身、女人心用女人自身是无法扮演的吗？日本的歌舞伎就在这方面做出了令人震惊的回答：是的。女人身、女人心必须由男人来演绎。虽然从舞台动作中，女装在半袖中露出的手臂，微动中显现出锻炼过的肌肉形状，一看就明白是男人的手臂。但这就是扮演超自然女性的源泉力。确实，女人身女人心用男人来演绎，这是令人迷惑的。这种迷惑会使人沉溺于瞬间美的泉流之中，然后生出不可思议的恶、优美的恶。这，是否就是歌舞伎的真相？比较文化论研究者佐伯顺子说过，女形的美，用女性自身来体现则难以超越现世的次元。男性才具有非日常的超越之美。若用这种转换原理来看宝冢歌剧团的女性扮演男性，其中的文化要素是相通的。这里的一条绝对禁忌是：禁止女演员的婚前异性恋。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禁忌呢？原来就是要养成女性之间能感受到的精神上的“同性恋”意识。用这种精神上的“同性恋”意识，模拟形态上的异性恋要素。这样就会形成一股超越肉体本身的力量。所以，歌舞伎与宝冢的好看，其秘密就在于性别置换或跨性别。

1930年代的宝冢演出

再从现实的日本社会来看，最近10多年，日本人在性别认同的问题上迈出了不小的步伐，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种进步首先表现在意识观念的转变。举个例子，日本法务省委托各地方政府制作性别多样性的宣传册。笔者注意到长崎县的宣传册就很有特点。首先是承认了性别的多样性。就是说，所谓性别的定义，并非只有男性和女性，而是存在着每个人不同的性认同和性取向。其次是解释和公布了一些基本概念和数据。如何谓“LGBT”？宣传册解释道：lesbian/レズビアン/女同。gay/ゲイ/男同。bisexual/バイセクシュアル/双性。transgender/トランスジュンダ/跨性别者（日语汉字表述为“性同一性障碍”）。上述LGBT四种称呼又可以概念为“性少数者”。至于数据，日本LGBT研究所在2019年的统计表明，性少数者占日本人口比例是10%。由于性少数者不被世俗社会承认，不被行政社会承认，更不被世间承认，苦恼繁多，故自杀率也高。其中跨性别者的自杀率为最高，在60%左右。第三是提出了打造出一个每个人都能安易生活、各种性别认同都被认可的社会。这里，宣传册又提出两个概念，一个是生物学上的性，就是身体的性、户籍的性、性别的性。一个是性自认。所谓性自认就是指作为男性出生，性自认女性。作为女性出生，性自认男性。变性人、双性人，从不男不女转为非男非女。每个人的性别形态都不一样，生理是男生，心理是女生。或者反之。这种性自认性别与生物学上的性不一致，就是跨性别者的出现。

积极为LGBT权益奔走的日本公益社团法人“Marriage For All Japan——让所有人拥有婚姻自由”

其次，日本早在2004年就通过了《性别认同障碍特例法》，可以让跨性别者更改自己户籍上的性别。这当然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但是，这部法律同时规定了必须同时满足下面五个条件：

这表明第4与第5要件的存在，等于跨性别者一定得完成对应的手术，才能变更户籍上的性别。显然对跨性别者来说，依旧困难重重。

不过在2023年10月，日本最高法院裁定上述附带的切除生殖器（变性手术）的条款违宪。借着最高法院的裁定，今年2月，日本冈山地区一家法院批准一名跨性别者请求，允许其无需进行变性手术即可在户籍上更改性别，成为日本已知的首例此类裁决。这位跨性别者户籍上为男性，生活上为女性。他（她）对这一裁决表示欢迎，并认为日本法律的跟进速度可能快于公众意识。

2023年7月，日本最高法院又裁决了一件跨性别者使用厕所的案件。一名在经济产业省工作的跨性别者（出生性别是男性，之后判断为跨性别者，接受荷尔蒙治疗后以女性身份生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接受变性手术，故无法更改户籍上的性别。）公务员，因为在职场中使用女厕所遭到设限提起诉讼，经过一审胜诉，二审败诉，最高法院裁定经产省违法。其理由是“这名职员被迫使用与性别认同不一致的男厕，或是使用距离工作场所很远的女厕，造成日常生活上的不便。”这个官司虽然打了8年，但最终日本最高法院首度针对跨性别者的职场环境诉讼做出的判决，非常具有象征意义。根据民调，日本人对于跨性别者使用与性别认同一致的厕所，大多表示理解。在实际使用状况方面，超过一半的跨性别者在职场使用与性别认同一致的厕所。

截止2019年，日本根据2004年实施的《性别认同障碍特例法》变更了户籍性别的人数，15年间达到了9625人。在日本的娱乐界，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オネエ/男大姐们。她们出现在公众面前，一定是生物学上的男性，但服装、举止和遣词用语则具有女性特征。最具典型的名气最大的就是拥有140公斤体重，男扮女装的松子Deluxe，作为超人气“毒舌”，非常受日本人欢迎。还有较早出柜的男性艺人美轮明宏，女装的确美到模糊了性别。当然也有做过变性手术活跃在电视机前的跨性别者。如Carrousel麻纪，就号称自己是新宿二丁目的男大姐。2021年，日本女足国家队前锋、打入17个进球的横山久美出柜为跨性别男性。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女孩，他曾因七五三节被迫穿和服而嚎啕大哭，青春期的发育更让他困惑。所以他一到20岁，就迫不及待地做了乳房切除术。他也希望用自己的行动提升日本对LGBT群体的认识，创造更具有包容性的社会。

美轮明宏

跨性别者也能当上议员，在日本上川礼是第一位。在担任东京都世田谷区议员的4年后，她写了一本书，叫《改变性别，是为了活出真实的自我》。上川礼在书中自白，2003年4月，她在东京小田急线豪德寺站前，穿着红色连身套装，披着及腰的长发，拿着麦克风对着人群鞠躬喊话：“大家早，我叫上川礼。我的户籍性别是男性。请大家多多关照。”一幅优雅的女性做派。2017年，日本埼玉县入间市，25岁的细田智也在颇为保守的入间市赢得一个议员席位。成为日本首位当选公职的公开的跨性别男性。他的名片上写有独一无二的内容：出生时为女性。

上川礼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男人心理存在着女性的一面，叫“阿尼玛”（anima）原型；女人心理存在着男性的一面，叫“阿尼姆斯”（animus）原型。这表明每个人天生具有异性的某些性质。日本小说家东野圭吾在《单恋》小说中说：“相信血型性格诊断的人很多，在他们看来人们大概能分成A、B、AB、O四种血型，可是他们几乎不会将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根据血型差别来对待，那么为什么很多人会被染色体类型绑住。XX也好，XY也好，或者是其他的也好，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形成这种想法呢？”这就表明，由于日本自古就有属于这个岛国风土的跨性别文化，而且性产业一直空前发达，性工作者人数众多，所以相对而言，日本人对性少数者的抵抗会较小，能够理解，达成宽容。期待日本在这方面能迈出更大的步伐，为性少数者带来更多的性别认同与生活中的各种便利。美国在2021年10月推出了带有“X”性别标识的护照选项。这就使得不属于男性或女性的性别认同者有了第三性别的新选项，而不必在M（代表男性）或F（代表女性）选项面前困惑犹豫了。那么日本什么时候也能推出带有X性别标识的护照呢？其实，日本更需要新的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