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福神，日本人的发财美梦

一艘载有七福神和金银、珊瑚、宝石、稻米等物的金灿灿的宝字帆船自太平洋深处驶来，直泊门前。与“黑船到来”时被吓醒截然不同的是，大梦初觉的日本人是激动至醒的，醒后虽发现那不过是一枕黄粱，但自室町时代始，在每年辞旧迎新的第一个梦境里，日本人大都还是希望能做个“宝船到来”美梦的。

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芳绘制的七福神图

初识宝船，不觉愕然于七位福神之形象。所谓的七福神，包括六位男神一位女神。传说这七位大神儿是日本神话中主持人间福德的七位神，神号分别为大黑天、惠比寿、毘沙门天、弁财天、福禄寿、寿老人、布袋。他们原本来自不同的宗教派别如神道教、佛教、道教，以及古印度的婆罗门教。就是这样的七位国际大神儿，降临列岛后，估计是非法入境有点儿紧张有点儿晕，结果被日本人一勺烩忽悠上了同一条船，当然，目的很理想，那就是为了让日本人民都能在元旦的凌晨做个发财美梦。

据说七福神信仰是缘自佛教的七难即灭、七福即生之观念，在日本的起源最早还是由曾作为遣唐使一员的留学僧最澄，在中国天台山修得正果返回扶桑后，开创日本佛教天台宗并成为开山祖师，然后把古印度的婆罗门教护法神之“大黑”引入日本当做灶神供养而开始的。平安时代后期，京都兴起毘沙门天信仰，其信仰的佛教天部四大天王之一的毘沙门天最先被列入了七福神行列，尔后，惠比寿、布袋和尚、福禄寿、弁财天等，或因神佛习合、或因各个时代宗教信仰的变迁，最终凑够了七福神，并都被请上了宝船，以至成就了今天日本人正月初梦的一枕黄粱。

那么，七福神具体都是哪方神仙？他们又是怎么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神道、佛教、道教、古印度教的七位大神儿与“神佛习合”、“本地垂迹”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从中又让我们看到了怎样的兼收并蓄之大和文化呢？

让我们还是先从最澄祖师爷引进的“大黑”说起。大黑即大黑天，他的传统形象为头戴黑巾，手持木槌，肩背福袋，脚踏米俵，一副大丰收像。据说此神能驱魔荡鬼开运招福，但如果细看这尊大黑天神像，要是把木槌换成板斧，那就是妥妥的梁山李逵。大黑天乃来自于婆罗门教，为“伟大的暗黑之神”，被最澄大和尚引入日本后，也许是因为长的忒黑，算是生不逢时吧，最澄让他屈尊做起了灶王爷，还好，毕竟他乃为护法善神，还背着个福袋儿，脚下又有米，估计是因此得以乘上了七福宝船吧。

大黑天像

惠比须，其形象为头戴金元宝帽儿，右手握钓竿，左腋下夹一条大头鲷鱼，一身渔民装满面丰收笑。看上去就似乎比“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更有喜感，能钓到鱼，日本人就把他尊为保佑生意兴隆生活如意的商业神，同时他也被不同时期的日本人尊为海神、渔业神、福神等，其呼称更是有着夷、戎、胡、蛭子、蝦夷、惠比须、惠比寿、惠美须、惠美寿等等，其中最牛的说法认为他乃是日本祖神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儿子“蛭子命”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捕鱼才是他的本业，他也是七尊神中唯一的一位被日本人特意强调的本地神。

惠比寿像

毘沙门天，本是印度婆罗门教的“财宝神”，后来又熬成了佛教的四天王之一，跑到中国后，还混成了天部四大天王之一的多闻天王，也称北天王。毘沙门天运气似乎一直不错，如前所述，居然在日本也混到了一派主神之位。中世纪后，信仰日隆，终于跻身七福宝船。其形象为右手宝塔，左手神棍，一身甲胄，虽然看上去就像了偷了齐天大圣金箍棒的盗版托塔天王，但既然敢舞孙悟空的棍托李靖之塔，那就必须智勇双全了，于是，日本人就尊他为无量智慧神，无量无量，管的事儿就多，除了正业降妖除魔不干，像什么五谷丰登、商卖繁荣、家内安全、长命长寿、立身出世等等全找他，妥妥的一位转型转行统统都成功的优秀企业人形象。

毘沙门天像

弁才天，也称辩才天，本是婆罗门教的艺术学问神，后成为佛教天部的守护神之一。而当弁才天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后，还被日本人把也称为功德天、宝藏天女的毘沙门天之妻、象征美丽和财富的婆罗门教保护神吉祥天的功能也兼收并蓄过来，经过一通神佛习合，最终成为集美丽、财富、学问于一身的新弁才天，尔后又经过了“本地垂迹”变身为了宗像三女神之一的水神市杵嶋姫命，她也是七福神里唯一的女神，头戴八莲冠，怀抱琵琶，颇似奉女娲之命去媚惑纣王的玉石琵琶精，当然，与身死道消的玉石琵琶精相比，弁才天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据说她精韵律善雄辩，逍遥自在福禄人间，日本人就尊她为福德自在神。也许是因为履历中有做过水神，又当过宝藏天女的经历，于是，日本人也让她搭上了这艘七福宝船。

弁才天像

至于连鬓美髯，手持神杖，白鹤相伴的福禄寿神和瘦脸长须，宝杖加持，神鹿相随的长寿不老神，其实，把他俩捏巴捏巴揉在一起，就是咱家的寿星佬倌儿，日本人也叫他福禄人，与我们一样，神道教也指他象征着幸福、封禄、长寿。更具体的考证没有，换言之，估计考证到最后，这尊神也是个舶来品，而且还是来自中国，这就与他们强调的七福神里所谓的唯一来自中国的布袋和尚冲突了，那就没意思了嘛！

福禄寿像

寿老人像

最后那位肚大体肥，背着一条大布袋子的被日本人尊为洪福吉祥之神的布袋和尚，也是日本人干干脆脆承认的七福神中唯一的来自古代中国的人物，之所以被当做神灵，大概是因为布袋和尚在中国就被视为弥勒佛化身的缘故吧。据说布袋和尚是镰仓幕府时期出现在日本的，也是由于神佛习合，“量大福大”的布袋和尚屈尊成为了真言三宝宗清荒神清澄寺三宝荒神的眷属。据说，在日本摸摸布袋和尚的光头能启灵，摸摸耳朵能带来金运，摸摸他肩上扛着的如意棒，就会想啥来啥，摸摸他的大肚腩，还能带来福气、增寿，摸摸他腰上别着的罐子，就能存住钱，总之，一身铜臭的布袋和尚貌似全身都是宝，这样一位福神必须上船呀，于是，室町时期，布袋和尚也搭上了七福神乘坐的这艘顺风宝船。

布袋和尚像

七尊神，融合了神道教、佛教、道教和古印度婆罗门教，分别来自中国、印度、日本。日本神护佑日本人，与咱无涉，不赘言。而来自中印之神，那可是不远万里，来到日本，为了保佑日本人致富安康这一共同的伟大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虽然他们大概是靠飞天遁地无签证非法入境，但因诸神的国际主义精神可嘉，也就不予追究。不过，有一件事儿倒是有点儿懵圈，那就是不知这七位来自不同国界的“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福神，在船上是用什么语言交流沟通呢？都上过日本语言学校没？

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歌川国丰绘制的七福神和宝船图

笑话带过。其实，外国神来到日本本不是一帆风顺的。曾几何时，佛教初传日本时，曾遭受到本土宗教的极力反对，还是崇佛的圣德太子一锤定音，自此，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佛陀、菩萨才能在日本广度有缘。不过，原有的土著神道教自是不甘，于是，想方设法以“本地垂迹说”、“神佛习合”等来力图使“神”“佛”同化为一个信仰体系。那么，问题来了，七福神里屡屡出现的“神佛习合”“本地垂迹说”具体都是咋回事儿呢？

一般来说，在佛教中，佛的法身(或真身、实身)是一直被称为“本”或“本地”的，而佛随时应机说法的化身(或应身)则称为“迹”或“垂迹”。如佛、菩萨等化身说法的故事，这些在中国的古代神话历史中也多有出现。而我们知道，佛教传到日本后，因得到了统治阶级的大力扶持而迅速成为当时日本社会的主要宗教。而传统土著神道教因没有系统的教典和完备的组织体系，一时成为了佛教的附庸。由此，当时已处于优位的日本佛教也迎合神道教提出了“佛主神从”的“本地垂迹”说，宣称佛或菩萨是“本地”，日本神道教所奉之神是佛或菩萨的“化身”或“垂迹”。例如，日本天台宗把“山王”(在比叡山)称为释迦牟尼佛的化身(垂迹)；曾经被视为日本皇室祖神之一的“八幡神”不仅被冠以“八幡大菩萨”的尊称，就连形象也被塑造成了“僧型”。尤其有趣的是真言宗还把伊势神宫所奉的天照大神和丰受大神视为大日如来的化身。他们考证天皇家祖神与佛教的关系，通过日本神话史料论证，日本的天照大神其实是一字金轮（北极星）与佛眼佛母（密教神祗）所生的大日如来，通过“神佛习合”在“本地垂迹”变身而来。换言之，就是说日本皇室自古就与佛门有缘了。善哉善哉！

本地垂迹盛行时期，每每将神冠上“权现”之称号，谓神乃本地之佛、菩萨等权变垂现之身。至于这个权现，日语假名为“ごんげん，日语汉字就写作我们的繁体字“権現”，罗马字发音为“gongen”，是日本神的神号之一。因“权”字在汉语中也有“姑且、权且”之意，日语汉字借用其意，给“权”字赋予了“临时”的意思，因此，这里的“权”就是“临时”的意思。如古代日本官阶中的“权大纳言”，就是指在“大纳言”（正三位）之外临时行使大纳言特别权利的官职。而“现”即取其“出现”的本意。那么，受“本地垂迹”思想影响，日本神临时以佛、菩萨的形态现世，就被称为“权现”了。这咋一听上去，貌似权现就是个临时工，实际上大不然也，权现权力大，就难免让神们恋战，干着干着不愿下来就成为了非合同制长期工。

权现这种形式一出现，立即在日本掀起了“权现”热，一时间可谓是列岛上下遍地权现。像什么爱宕权现、秋叶权现、石锤大权现、饭绳权现、越知大权现、熊野权现、金毘罗权现、蔵王藏现、白山权现、八王子权现、飞龙权现、日吉山王权现、瑜伽大权现等等都相继问世，好像佛门众圣看中岛国香火全跑到日本“垂迹”来了，终于也成就了“权现信仰，”一时风头无两，感觉日本神也彻底被“佛上身”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权现信仰传承至今，早已成为一个宗教体系，而且还是香火鼎盛，绵绵不绝的那种。此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权现”之说，从一个侧面还说明了大和民族很早就具有了融合其他文化的特殊能力。

大和民族是一个虑事周到行事严谨的民族，佛教神道教融合为一体，又是护法，又是垂迹，为免佛、菩萨、日本神众们奔波辛劳，于是，早在佛教于公元六世纪传来之初，受朝鲜半岛土著佛教影响，宇佐神宫（今大分县宇佐神社）就在神宫内建立了佛教的“神宫寺”，而后，从奈良时代早期开始，国家级的神社神宫寺也开始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寺中建神社，神社中容寺院，于神宫寺中产生佛教色彩浓厚之社殿，而社殿多以法会为主，社僧同时供奉神祇、修持佛事。反之，于寺院境内，亦祭祀守护寺院之神，称为镇守。随着本地垂迹说的发展，渐渐以天台宗与真言宗之教义作为神佛习合之教理。这不仅令神佛皆大欢喜，也大大方便了信众们拜神礼佛。发展至今时，许多神社规矩、佛门宗教行事也都早已习合、混淆为一体了。甚至，“习合”来“垂迹”去，搞到室町时期，已是中印的神、仙、佛纷至沓来日本淘金。时至今日，日本更早已成为了一个多宗教之国。

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月冈芳年绘制的七福神图

七福神至室町时代始，流传至今600余年而不衰。今天日本各地祭拜七福神的七福神巡礼路遍布列岛，有趣的是七福神不是合祀，而是由单独的寺庙或神社来分祀。分处七个地方，一圈能坚持拜下来，就足以考验信者心诚与否了。近几年据说参拜者增多，不知是不是与彩票电视广告都是由七福神乘宝船来送花花绿绿的福泽谕吉万元大钞有关。今年，万元大钞改换头像为素有资本主义之父之称的涩泽荣一，此人会赚钱呀，估计元日人们又要纷纷祈求早些入梦了。

综上，宗教信仰本是个严肃的事儿，佛、道各宗教也都泾渭分明，但日本人就有本事把本来互不搭界的七位神仙弄到一条船上，鼓帆而进，引领日本人共做发财梦。这是什么力量使然呢？说穿了，讲古，适时的神佛习合、本地垂迹之宗教完美转换从根本上改变了日本人的意识形态；论今，明治西化的剔除糟泊兼收并蓄之高见更让日本人欣然接受不同文化不同传承。如此，来自不同国界的七福神能同乘一船同舟共济为日本人“送梦”也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