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太多的“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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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历史上拥有三大恶女，按年代排位，她们是源赖朝的夫人北条政子（1157-1225）、足利义政的夫人日野富子（1440-1496）、丰臣秀吉的如夫人淀殿（?-1615）。对足利义政感兴趣，及于乌，但漫读些有关日野富子或者足利义政与日野富子的书，似乎她作恶的故事并不多，枉担个虚名。

足利义政像

富子生活的时代史称室町时代。

该时代始自足利尊氏开设幕府的1336年，截止于第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被织田信长赶出京都的1573年，约二百四十年。尊氏本是镰仓幕府执权北条守时的妹夫，率军击溃了举兵倒幕的后醍醐天皇。天皇再度兴兵，这回尊氏见势调转矛头，奉旨灭掉了镰仓幕府。后醍醐天皇讳尊治，赐与一个字，就有了足利尊氏这个名字。尊氏反复无常，又反叛朝廷，打败讨伐军，迫使后醍醐天皇让位，立光明天皇。尊氏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后醍醐天皇逃往大和国（奈良县）吉野，另立中央，是为南朝，与光明天皇的北朝抗衡。后醍醐天皇驾崩，尊氏怕他的冤魂作祟，在京都建造天龙寺供养。

幕府大将军传承十五代，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三代足利义满，曾流行中国的动画片《一休和尚》里的将军就是他。义满的母亲和后圆融天皇的母亲是姐妹，这可能是风传他觊觎皇位的根由。十一岁继任，十年后在京都北小路室町建筑宅邸，充当幕政中心地，称作室町殿，又叫花御所，极尽荣华。趁着南朝势力衰退，谈判媾和，结束他爷爷尊氏造成的南北朝局面。历史上室町时代当中夹了将近六十年的南北朝时代。天皇万世一系，北朝的五位天皇不算数。义满晋升为朝廷的大政大臣，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眼看要篡夺皇位，天（天照大神？）不假其年，五十一岁呜呼哀哉。

足利义满

南北朝合一后义满把将军一职禅让给儿子，1397年在京都北山营造广大的山庄，叫作北山殿，继续在这里掌权，还接待过明朝使者。山庄内建有舍利殿，二、三层里外贴金，被叫作金阁。以金阁为中心的园林和建筑是对于极乐净土的憧憬。由义满主导，重开与明朝贸易，赚取莫大的利益，兴起赏玩唐物（中国舶来品）之风。幕府派驻各地的守护扩张势力，把管辖之地变成自家的领地，叫守护大名，他们原则上住在京都。这些上层武士接触并吸收贵族文化，以体现权威与教养，同时珍重精美的唐物，尤其是宋元绘画。义满看了猿乐表演，宠幸小他五岁的世阿弥，大力扶植乃父观阿弥率领的戏班子。明治时代猿乐被当作传统艺术，改称能，但室町时代上流阶级鄙视世阿弥们为贱民。在义满的保护下，猿乐发展为武家喜闻乐见的艺术。金阁是辉煌的，能舞台也颇为华丽。以义满治世为中心，到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1441年被谋杀，这期间的文化叫“北山文化”。以金阁为象征，不妨称之为“金阁文化”。义满死后，遵循他的遗言，山庄改作寺，取其法号的二字，名为鹿苑寺，俗称金阁寺。

雪中金阁（图｜库索）

将军之位传到第八代，就是足利义政了。原名“義成”，“義“和”成“二字都带“戈”，含有武威治天下的意思，后花园天皇给他改为义政，结果真就一点武威都没了。义政效仿义满爷爷，1482年在京都的东山建山庄，有一座观音殿，江户时代把它叫银阁。以银阁为象征，15世纪后半义政以及聚集其周围的各种文化人吸取传统的贵族文化，又崇尚禅宗的枯淡，并混入净土宗的隐遁要素，酿造了“东山文化”，或叫它“银阁文化”。山庄的建筑样式书院造是和式住宅的原型。书院是客厅兼书斋的房间，有壁龛、棚架，摆设珍贵的唐物。这种建筑带动了如今被视为传统文化的庭园、茶道、插花、绘画等的开创与发展。旅游日本时入住温泉旅馆，能大致见识书院造模样。

室町幕府在京都，使镰仓时代以来反映武家审美的武家文化和京都的王朝文化融合，形成了室町文化。王朝文化主要是和歌等文学，武家文化则基于禅宗思想，主要体现在茶汤、庭园、建筑等事物上，例如龙安寺的石庭。室町文化中的北山文化是华丽的，而东山文化追求简素，表现侘（WABI）或寂（SABI）的闲寂之趣，甚而被视为近现代日本审美的原点。但归根究底，这两种文化都不是日本人凭空创造，而是基于中国文化形成的。华丽的金阁文化不消说，就是银阁文化的根底也在于南宋时兴的简素审美。这种审美倾向在中国几乎未能成气候，被日本做大做强，做出独特的日本文化。义政们即使有简素的概念，当时也未必能做到多么简素。银阁外壁涂漆，也曾是黑漆亮光，它的侘或寂是久经风雨，逐渐陈旧、破败的结果。为保持这种美，银阁寺方面抵制京都政府出钱维修，以免它真的闪耀银光，就不SB（寂）了。鲁迅讲过土财主买个周鼎，土花斑驳，但被他擦得一干二净，闪闪的发着铜光。似乎金阁和银阁这两种存在的状态与态度即属于擦与不擦的问题，经常擦拭的是金阁，任其失去了锋棱和光泽的是银阁。所以我们现在所见的侘寂之美，其实并不准是当时足利义政之所谓美，应该悬想它曾是一件新东西。

银阁寺

义政死后，山庄改禅寺，从他的法号取二字，名为慈照寺。原来的建筑只剩下银阁和东求堂，被定为国宝。金阁也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却不是国宝，因为国宝的金阁1950年被寺里的和尚纵火烧掉了。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写的就是这件事，他说，和尚烧庙是对于美的羡慕嫉妒恨。1987年重修金阁，贴了更多的金箔，看上去更加辉煌。金阁寺是京都最有人气的景点，游人如堵，可见人们的向往并不是简素，终归是金“壁”辉煌。三岛由纪夫在随笔《室町的美学》中写道：“我反倒喜爱新建的、人们毁谤像电影布景的、过于富丽堂皇的金阁，认为那才有室町时代的审美，有义满将军的恍惚，才能和能乐服装的设计协调。”

被烧毁之前的金阁寺

再说活着的义政。1445年义政二十岁，娶日野富子为妻。她十六岁，多年后有个和尚看见年将五十的富子，记下“尊颜太美也”。日野是平安时代以来的贵族之家，因地取姓。镰仓时代日野家很多女子进宫廷当官。室町时代有两个女子嫁给足利义满，此后足利将军家迎娶日野家女子成为传统。将军的正室叫御台所，富子登上御台所的时候义政已经有几个侧室，而且生了几个孩子。结婚四年后富子怀孕，死产或者夭折了。流言四起，说孩子是被今参局咒死的。今参局者，或说是义政的奶妈，或说是侧室，也可能奶妈负责性教育，言传身教，就变成姨太太。女人话多，何况有奶的妈，今参局对义政的大事小情插嘴。也许她一心为将军争权，但气焰嚣张，俨然如大臣行事。富子的姑奶奶日野重子是义政的亲妈，记恨今参局受儿子宠信。日野家二女联手，使优柔寡断的义政听信流言，将今参局流放琵琶湖的冲岛。担心义政反悔，重子又派人刺杀。今参局为人刚烈，在途中的寺庙里自我了结。不是割喉，而是切腹，这下她就成了日本历史第一个切腹的女性。押送的武士感动得涕泗横流，称其为“女丈夫”。死后一缕怨魂不散，折磨重子和富子，不得不追善供养。义政对今参局旧情未了，埋下对富子的怨恚。身边净是些强势的女人，可能也使他理政的意兴渐阑珊。

归因于富子，今参局之死算是她做的恶。历数恶行，好酒也列为其一。室町时代经朝鲜半岛从大陆传来锯和铇，木桶也能做大。常见日本人搞什么活动，用木槌敲开酒桶盖（桶叫祝樽，敲开盖子叫镜开），看上去好不痛快，或许这习俗就始于室町年间。将军无不酗酒，富子的儿子义尚甚至平生不吃饭，光喝水和酒。没读到富子怎么酗酒的事迹，不过，比富子早一千二百多年的陈寿在史书《三国志》中记述日本人的祖先倭人“性嗜酒”，她也是延续传统罢了，何恶之有。这个传统如今仍妥善地继承，夜晚巷子里灯红酒绿，令游客惊叹。

结婚十年，富子终于生了个儿子，名为义尚。日野富子之恶的最大通说即由此而起。

原来足利义政没有子嗣时让遁入空门的弟弟还俗，更名义视，接替他充任足利家的家督，并继位将军。义视迟疑，因为说不定哪天义政还会生儿子。义政便发誓，将来就是有了儿子也会让他出家为僧。空口无凭，又叫来守护大名细川胜元做义视的监护人。这是1464年的事。义视的担忧变成了现实，转年富子就生下义尚，抱到伊势贞亲家养育，贞亲就当了义尚的奶爸。不想让儿子上位的妈不是好妈，富子当然帮儿子争当将军。义视有胜元做后盾，富子就去找另一位守护大名山名宗全做义尚的监护人。结果拥兵自重的胜元与宗全为将军家的后继问题对立，各自纠集各地大名组成联军，胜元方为东军，宗全方为西军。两个阵营从应仁元年（1467）开打，一直打到文明九年（1477），“佛法王法俱破灭”，大半个京都化为废墟。于是乎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非日野富子莫属。

此说出自《应仁记》。这是以应仁之乱为题材的演义，作者不详，并非信史。老百姓爱听恶女的故事，而学者要著书立说，热衷于颠覆前说或通说。田端泰子在《女人政治的中世》一书中指出：把义视和义政的接班人之争当作应仁之乱的原因之一是肤浅的，和义视对立的是伊势贞亲。此书是论著，终不如吴座勇一的《应仁之乱 产生战国时代的大乱》有点像演义，畅销一时。他论断：应仁之乱的起因不是将军接班人问题，而是山名宗全搞政变。

京都，“应仁之乱爆发地”石碑

义政也要年轻有为，但恰恰他的无能之为造成局势混乱，立马又变成缩头乌龟，丢下幕政，吃茶去也。这不是逃避现实，而是无视现实，不把人民的死活当回事。富子并非主动地参政揽权，而是不得不出来收拾烂摊子。某和尚在日记中写道：御台所掌控天下。

战火烧毁了寺院神社，也烧毁皇宫，后土御门天皇到室町殿避难，便传出跟富子通奸。一说这是义政与富子不和的原因。

应仁之乱长达十一年，连一个像战国时代那样的英雄人物都没有。一群蝇营狗苟的人打来打去，不知该如何收场。殊不知应仁之乱在日本历史上至关重要，一百年前史学家内藤湖南说过：为知道今天的日本而研究日本历史，只要了解应仁之乱以后的历史就够了，因为此前的古代史跟外国（中国）历史几乎是一回事。就是说，应仁乱前无日本。然而，对于身临其境的民众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平息这场动乱的是日野富子。她爱钱而且敛钱，但不是坊间传闻的“守钱奴”，该花钱时就花钱。她借给西军的一位守护大名一千贯，其实就是送，以弥补战费的亏空，促使他从京都撤军，返回领地，瓦解了西军。战乱过后留下了西阵这个地名，该地编织锦缎很有名，叫西阵织，如今也是个旅游景点。我们动辄说腰缠万贯，而室町时代的基准货币是从中国输入的铜钱，千贯已经是巨额。富子出手大方，援助因战乱受损的皇家贵族，跟朝廷搞好关系。大概对于她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今天的西阵风景

义政将军向来置民间疾苦于不顾。任职第十年，遭遇大饥荒，疾疫肆虐，人口减少三分之二。此时义政正大兴土木，重建室町殿。“骸骨满衢”，而他关心的是怎样引泉水，哪里摆石头。后花园天皇作汉诗规诫，云：“残民争采首阳薇，处处闭炉锁竹扉，诗兴吟酸春二月，满城红绿为谁肥。”室町时代还不是江户时代那样武家独霸，而是朝廷贵族、寺院僧侣与幕府武家共治的体制，义政不能不把天皇放在眼里，室町殿停工。但停了这边，那边又为老娘重子兴建豪宅。

应仁之乱刚收场，经济凋敝，民不聊生，足利义政就忙不迭地把位置让儿子义尚，自己去营造山庄东山殿。第二年（1483）就搬将进去，玩茶赏画，悠哉游哉。山庄建造了八年，直到他将死。费用从哪里来？无非向平民百姓征税，并且服劳役。名为银阁，义政是否原打算贴银箔，没有史料为证，但即使想贴，恐怕也没钱。掌管幕府财政的富子一分钱也不出。义政呕心沥血打造日本文化，富子却不予援助，简直是十恶不赦。可话又说回来，或许多亏了富子，倘若她慷慨解囊，真贴出个银阁来，可能日本文化也就没有侘寂可言。慈禧建园子，富子不支持建园子，殊途同归，都成就了一种文化。足利义政建山庄有点像慈禧，搞文化类似宋徽宗，好坏任史家评说。

义政三十八岁，富子三十四岁，年仅九岁的足利义尚就任第九代将军。义政把政务交给富子的哥哥日野胜光，但三年后胜光死，富子只好自己扶持儿子。义尚像父亲一样是文化人，热爱和歌，选编《新百人一首》。率军出征，在营中病倒，却坚持酗酒，终于一命呜呼，才二十五岁。第二年义政也死去。

谁接着当将军？富子指定义视之子义材，毕竟是自己的外甥，而且是义政的犹子（养子），比义尚小一岁。应仁之乱时细川胜元是东军的总帅，与西军拥戴的义视结怨，胜元之子细川政元担心他复权，推举义政庶兄之子清晃，时年九岁。简直又出现应仁之乱前的局面。

政治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卷进去，往往被男人嫉恨，成为替罪羊。当过关白（辅佐未成年的天皇叫摄政，辅佐成年后的天皇叫关白）的一条兼良博学多才，给义政和富子讲授《源氏物语》。应富子之请，为义尚撰写帝王学《樵谈治要》，说到日本自古叫姬氏国，本是女性治理的国家。始祖是天照大神，神功皇后是中兴之王。古代连续有推古天皇等几代女帝。不限于男女，谙于天下之道，就可以搞政治。不知这番话是不是意在讨好富子。

富子之恶，还有在京都各处设关卡，收取买路钱，以及受贿，放贷，囤米卖粮等。史料上三言两语，难辨真伪，可算给创作小说预留了想象的空间。

又撑持幕府六、七年，日野富子于1496年去世，享年五十七。身后留下了“七珍万宝”的财富，被谁继承了，史无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