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这几天,陪朋友又去了日光东照宫。
日光东照宫(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拾阶而上。表参道,白砂声声,秋风萧萧。
日本人不讲历史的厚重,只言历史就在你身边。一草一木,一砂一石,都是你想走过的轻。笑闹着,嬉戏着,轻慢着,与死相遇。但死本身,又成了无机质,在阴湿的土壤里,消解着人怨情仇。于是,历史又成了一种轻,一种能在你身边留下的轻。比如,日光东照宫与德川家康,就成了日本历史上的一个谜——家康为什么会选择他从未去过的日光山作为墓地呢?这个谜,几百年来又成了日本人一个非常轻松的日常谈资。于是,意象的轻,就轻巧地留在了日本人心中挥之不去——日光东照宫与德川家康重叠,就是生与死的重叠。就是恩与怨的重叠,就是爱与恨的重叠。
日光东照宫(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论及德川家康的最大功绩,恐怕就是为日本历史开设了一个长达近270年(1603-1868)的和平窗口期。270年,没有内战没有外战,这在国际法还不知为何物,这在康德(他曾撰写著名的《永久和平论》)还未出生的那个年代,日本人先天的直觉智慧就告诉人们,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不打仗。这位和平的奠基者在1616年4月17日在骏府城(静冈)去世,结束了75岁的一生。据说是得了胃癌。
临终前,家康把他的三位亲信叫到床前留下遗言。这三位亲信是:天台宗的天海和本多正纯,临济宗的以心崇传。遗言的要点有4条:
为这四条遗言,崇传后来在日记中感动地写道:“各位,流泪吧”。
家康把将军职位让给第二代将军秀忠,之后到死为止的75年生涯中,总共在骏府生活了25年。遗言中的久能山,距离骏府城东南约10公里,是眺望骏河湾的风景胜地。这里的问题是,日光是家康一次也没有去过的关东地区的最北部。为什么最后要选择日光为镇守关东八州(关东八国)墓地呢?也就是说,为什么要特地在遗言中指定一年后再将遗体移至日光山?不移不行吗?这确实是日本历史上的一个谜。
日光东照宫(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对此,有多种说法。最为人熟知的有两种。
一种说法是受到了开创第一个幕府政权——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影响。日光山是在在奈良时代的766年胜道上人到访后开山的。从被称为日光连山的“男体山”中,可以感受到男性强有力的能量,从“女峰山”中可以感受到女性柔软温柔的能量。胜道上人在这样神圣的大谷川北岸祭祀二荒山大神,作为山岳信仰的圣地开山,对后世产生影响。之后,日光山成了源赖朝和其他关东武士崇拜的山岳圣地。家康自称自己是源氏的后裔,经常阅读镰仓幕府史《吾妻镜》,且对源赖朝敬重有加。战国末期日光山衰落,而家康非常想再兴日光山,留下这个遗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日光东照宫(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另一种是“圣道”说。这个说法是由长年在日光东照宫担任神职、专攻神道学的高藤晴俊提出的。他说,从江户看,日光地处北极星闪耀的正北方位。北极星掌控着日光镇座的钥匙。北极星被认为是古代中国统治全宇宙的“天帝”的住所。作为地上的统治者,从天帝那里接纳天命,就成天下人。沿着江户城北上,与日光相连,在上空闪烁的北极星也由南北轴线连接起来。高藤将这条线称之为“北辰(北极星)之路”。东照宫的营造者一定是想通过将家康比作北极星,是其与天帝融为一体,提高其正当性。东照宫的本质恰恰就在这里。照高藤的说法,要揭破东照宫的谜,就必须回到向王权挑战的东西线的配置上。东照宫在江户之北的方角,与北极星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看点(参见高藤晴俊《日光东照宫之谜》(讲谈社))。
日光东照宫(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这就令人想起日本的道教研究家吉野裕子在《阴阳五行与日本的民俗》(人文书院)中,有一节专门讲中国古代的宗庙祭祀,说“北方至阴,宗庙祭祀之象”。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从阴阳五行的立场来看,在北面方角设置宗庙是最适合之地。为什么是北呢?作者说,依据中国人的思考方法,死者的魂魄是游离的,魂上天成神,魄下地成鬼。而北方角则是魂魄一线收。最后,照吉野裕子的说法,在日本,家康在江户的正北设置日光灵庙,就是在实践中国哲学。
高野山,德川家灵台的“家康灵屋”
日光东照宫是在实践中国哲学?或者说,日光东照宫是中国哲学的试验场?看来确实有这种可能。我们再从道教的角度看北极星,在古代中国被视为主宰宇宙之神。毫无疑问,这个思想影响了日本。如“天皇”两字的语源,就是将北极星神格化后的“天皇大帝”,具有鲜明的主宰宇宙之神的意思。所以日本人在宫殿的建造上,基本都采用这样一种构造:在北端的中央设置大内里(皇城),朝南的则是朱雀大路。这个构造就是天皇以北极星为背景,朝南御座,故有“天子朝南坐”的说法。警卫天皇的武士叫“北面武士”,说得就是警卫人员通常都放置于北面。天皇家的伊势神宫,其内宫是神灵化的太一(北极星),外宫则与北门七星相习合,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北极星信仰。
家康在遗言中选定日光东照宫,表明他也具有北极星意识。这在《东照宫御实录》附录卷22中有记载。1614年3月,京都的五山和尚来到骏府,家康命令御用文人林罗山,就孔子《论语》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题,让这些和尚们写有关北辰的文章。
不过,德川家康的遗体究竟是葬在日光还是静冈,近年来在日本有争论。为了挣得家康这个名誉,两个县都在争抢这个历史与文化的资源。“静冈说”的主要理由是,近年来久能山所在的静冈市的相关人员主张“家康长眠于静冈”。他们举着“余ハ此処ニ居ル/家康在这里”(余=家康/此処=久能山)口号标语,进行宣传活动。静冈市的有关人员也异口同声“家康在静冈,是市民的共同理解”。异口同声的依据是天海咏唱的和歌。在和歌里,天海说举行了一场没有“躯体”的神之宫迁。表明躯体仍在骏河。这对栃木县的县民来说,是无法忽视的一个伤痛。
“日光说”的主要理由是,东照社的缘起记载着继承了死后1年将遗骸转移到日光山的藤原镰足的例子。与“改葬”同行的公卿们也写下了“将尊体(身体)迁至日光供奉”。但是,由于家康的墓地日光东照宫的奥社和久能山东照宫的神庙,都没有进行相关的发掘调查,因此也助长了“静冈说”。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新的“发现”为“遗体争论”投入了一块石头。据说家康留下了与广为流传的传统遗言所不同的遗言。大阪大学副教授野村玄,仔细调查了史料,得出了这个遗言能成立的结论。他在2019年出版的《德川家康的神格化:新遗言的发现》(平凡社)中说,纪伊德川家的史料(德川纪伊和歌山家谱)中记载着“家康的遗言”是“将遗憾留在久能山3年,之后改葬到日光山”。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对纪伊德川家的家老表示:“自己时常生病,恐怕活不到3年。我想违反遗言,在1年内改葬”。
德川家康的神格化——“东照大权现”画像(狩野探幽绘,大阪城天守阁藏)
听到这个说法,当时骏河国的领主赖宣留下眼泪,回答说:“只能遵从秀忠的意向”。野村玄的进一步调查还发现,尾张德川家的初代藩主义直编撰的《御年谱》草稿中有同样的“遗言”记载。根据这个史料,遗言的日期是4月7日。比原本的遗言晚了几天。德川御三家中,尾张和纪伊两家史料中也记载了同样内容的遗言。野村玄认为,对德川家的“儿子们来说,日本的改葬是规定事项,根据状况证据,不得不承认遗体在日光”。对此,日光东照宫的神职人员表示,“并不想一味地重视家康遗体的所在地,但是记载东照宫由来的东照社缘起也写着将‘尊体移至日光山’,这与野村副教授明确的遗言一致”。
日光东照宫的“阳明门”
继德川家康之后的德川宗家,在2023年1月成了第19代户主的德川家广,于2022年11月1日参拜了家康长眠地的日光东照宫,并在神前举行了交替仪式。家广是德川恒孝的长子,他在2022年年底辞去了户主一职。2023年年初,NHK大河剧《怎么办家康》的开播,就是为德川家宗家的顺利接续献上的一份贺礼。该剧讲述了胆小、爱哭的少年家康,接受身为贫弱小城主的命运,在乱世中成长壮大,最终称霸日本,开创江户幕府的物语。
所以尽管日本人不太喜欢德川家康,但作为历史的一种轻、作为历史就在我的身边一种随意,日本人其实又十分在意德川家康。对此日本人说,家康的墓地,除了静冈县的久能山东照宫和栃木县的日光东照宫之外,还有大阪府的南宗寺、京都府的圆光寺、爱知县的大树寺。这是因为在日本人看来,在“墓地”这个大概念中,除了最常见的埋葬遗体的墓地之外,还有埋有头发、指甲、分骨等遗体一部分和遗物等的墓地,以及在里面收纳写经等,用以供养、慰灵死者为目的而建造的石塔等。如五轮塔、宝篋印塔、笠塔婆等。
爱知县冈崎市大树寺的家康之墓
这样看,历史在日本人的观念中,不是空乏的虚像,而是具化的实像。虽然很轻,但它是实在的在。如日光东照宫能够成为中国哲学的试验场,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姜建强专栏丨寂光院
姜建强
旅日学者
致力于日本哲学
和文化研究
著有《另类日本史》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标题《日光东照宫是中国哲学的试验场?》。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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