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秋田美女和她的三位著名画家

文化   文化   2024-11-09 11:30   北京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川端康成看见过阿叶。


他在随笔《临终之眼》中开口便说:“竹久梦二要在榛名湖畔建别墅,那个夏天果然来伊香保温泉。”所言之夏是1929年,川端三十岁。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梦二。下文又写道:“在伊香保相遇数年前,曾被好像是芥川龙之介弟子的渡边库辅拉去梦二家。梦二不在。一个女人坐在镜前,那姿态完全就是梦二的画,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抓着玄关的纸拉门送客,那坐立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恰似从梦二的画中下来的,不可思议,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就是阿叶。多少年以后,快要得诺贝尔文学了,和三夫、中村光夫三人凑一儿鼎,川端康成提起阿叶,致勃勃,可见对阿叶的印象之深。


1919年,15岁的阿叶


阿叶是秋田人,生于1904年。秋田出美女。十二岁跟随母亲上东京讨生活,在烧泥人的厂子里打工。天生丽质引来一个女人,自称美术学校教师的妻子,劝诱阿叶当模特:穿衣服半天四十钱,脱光了五十五钱,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很规矩哟。干一天就是一元,当时女工的月薪还不到六元,阿叶立马答应了。


户时代的日本,男人干活儿只系一条兜布,女人当众奶孩子,男女混浴,春画也没有18禁,直是赤裸天下,却不曾把人体当作美。西方文化日本来人体美,同来羞耻心。第一个为美术做模特的是宫崎菊,1870年代前半,已是商人妇的阿菊应旅居横滨的法国画家之请,做了一个来月的裸体模特。后来听说美术学校找不到模特,她就像当今的星探一样在街头、澡堂找贫家女孩从事,不久正式开办模特介绍所。诗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写过一篇《模特那些事》记述宫崎菊。


阿叶一路上兴高采烈,被带进教室,处于奇形怪状的美术生当中才紧张起来。先是穿衣服按要求摆姿势,好似上刑。又被要求脱衣服,这可是五十五钱!教室里备有葡萄酒,以防模特因羞耻心和紧张感而发生贫血,但阿叶说脱就脱,反倒像获得自由,让热望她晕倒,好上前照看的学生绝了望。做模特的,大都是寡或妓女,豆的阿叶自然集中了学生的眼光。一听模特是阿叶,学生就挤满教室,目不斜地学画。


美术学校为官办,藤岛武二任油画科教授,指导裸体素描。他是武家子弟,起初学日本传统画,二十二岁转向西洋油画,三十九岁官费出国留学。在巴黎跟学院派画家柯尔蒙学习两年(十年后徐悲鸿师事柯尔蒙),又前往罗马,对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壁画等装饰艺术开眼并醉心。四年后回国,感叹日本的油画总是在追随欧洲新趋向,不知何时能真正成为日本的艺术。他身躯如相扑力士,被称作狮子,阿叶敬畏,却凡事都找他商谈。比自己的女儿小一岁,五十岁的藤岛待阿叶像女儿一样。那时他热衷于风景和静物,或许也没看中青葱的日本脸,很少画阿叶。


藤岛武二


阿叶是天生的模特,被人看,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做什么样的姿势也不叫苦。天真烂漫,又带点野性,很快就开放而放荡。不单给美术学校当模特,也通过介绍所,受雇于独立画家,其一是伊藤晴雨。他画的叫责绘,也叫作缚绘,主要画绑缚女人的施虐场面。辞典《广辞苑》未收这个词,且译作虐绘。江户时代葛饰北斋的名作《章鱼和海女》,一个女人被大小两条章鱼缠绕,可见这种浮世绘的雏形。明治年间月冈芳年画了一幅倒吊孕妇的浮世绘《鬼婆》,被视为虐绘始作俑。的根底与西方的施虐、受虐相通,堪称日本的独特,却不会被日本美上一笔。伊藤晴雨的作品能卖出高价,终归名声在爱好者圈里。


《鬼婆》,月冈芳年


日本有绳文化,或许源于绳文时代。生活中常见用绳子系结,例如女人穿和服,简直就是用绳子捆在身上。世界上体育比赛服只有日本的柔道束一条带子,拉扯便袒胸露乳,当然女性穿内衣。江户时代没有手铐,抓罪犯用绳索捆绑,既不能让人跑掉,又不可勒死,或者还牵着游街示众,发展为捕绳术。精通者叫绳师,属于武术,有一百五十多种流派。武士犯罪,缚法不同于平民。绳结甚至能表示罪犯的性别、年龄等。犹如茶道、插花,绑缚也追求形式美,以致产生了变态的虐绘也说不定。中国有五花大绑,似乎“五花”算不上艺术。


茶道让人钻进狭小的茶室,仿佛脱离了日常,却先被局限了自由。绑缚的目的是限制身体的自由,伊藤晴雨,就像把活人当作玩具一有趣。他追求写,表、残虐、耻辱。因伤风败俗,多次被禁,也曾被拘留。模特一拿出来子,不少人连趿拉板都不上趿拉,逃之夭夭,阿叶却泰然之。伊藤在自传《今昔愚谈》记述:“我有了情妇,她是东京美术学校的模特,叫兼代,坊间都叫她说谎的阿兼(她的名字下文再说)。关系保持了五年多(另有自传又说是三年)。她租住在田端的杂货店二楼,母亲卖纳豆,女儿去美校。秋田人,东北美人的瓜子脸,梳个高发髻,绑起来写生,容貌和体格绝对好。五年里写生她的画稿堆积如山,但毁于战火,现在一张也没有了,真有点可惜。如今我画女人的脸是她的影子。”


一鱼二吃,阿叶既当模特,也兼作情人。伊藤振振有辞:“女人紧缚的模特对于我来说绝对是有肉体关系为好。情欲的紧迫感若不停在那一步之前,就只有丑恶的感觉,无法表现美的观念。一般来说,角色在现场用一小时多少日元的工作态度摆姿势,是出不来真实感觉的。”这个比阿叶大二十多岁的油腻大叔说,阿叶是他幻想中的女神,但没过三年或者五年又搞到一个二十四岁的模特,阿叶便悉听尊便地离去。这个模特有受虐倾向,真的让伊藤把她身怀六甲的身体倒着吊起来,大拍其照。伊藤研究了一番,认定月冈芳年画《鬼婆》是出于想象,并不是写生。


阿叶到美术学校找藤岛武二商谈,但他出游了。在门口被一个学生叫住,他是雇不起模特的,“不是我,是竹久梦二。”


竹久梦二


竹久梦二的本名是竹久茂次郎,进藤岛武二的画塾学西洋画。大概想沾沾武二的光,取画号梦二,而藤岛将东西方传统艺术相结合的画风对他影响确实大。起初没信心,画家镝木清方劝导:你的画里洋溢着你自己的个性,用不着拜师学艺,发挥自己的个性就好。于是他不上美术学校,不参加任何美术团体,创作出梦二式美人画。不符合画坛的标准,但抓住大众的心,开创了商业美术。


当官搞女人是腐艺术家搞女人关乎艺术的灵感、激情、浪漫。梦二女人从不一,穿了就是个渣男,或者艺术家的属性。搞了很多的女人,据说其中有三个对于他的艺术最重要,一是寡妇他万喜,二是女学生彦乃,三是模特阿叶。彦乃被认为是梦二的最爱,恐怕只因为她死得早,爱得以永恒,否则,命运也会跟其他女人一样。彦乃被乃父生生带走,为疗慰梦二受伤的心,弟子给他找来十六岁的阿叶。翌年彦乃病故,越明年(1921年)和阿叶同居。阿叶本名叫兼代,昵称阿兼,大概要抹去阿兼的过去,梦二给她改叫阿叶。


梦二第一位妻子万喜


浮世绘美人小手小脚,大脸盘上细眼如缝,而梦二第一位妻子(叫他万喜)的大眼睛使他画出了睁大眼睛的日本美人。从梦二拍摄的照片看,阿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她的水蛇腰又使梦二画出了七扭八扭的身姿。川端康成说阿叶“恰似从梦二的画中下来的”“梦二把自己的画完全画在女人的身体上”,阿叶的那种艳冶是梦二用自己的趣味创作出来的人工之美,这些话似乎说反了,难道不是梦二把女人的身体完全画在自己的画上么?


天不生阿叶,竹久梦二画不出名作《黑船屋》。此作占据画面中央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只趴在女人身上的黑猫,有如恶魔附体,看上去可怖。构图是抄来的。


竹久梦二以阿叶为模特绘制的《黑船屋》,1919年


笔下的婀娜身姿都过长,那幅《立田姬》令人联想法国画家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的《希望》。


《立田姫》,竹久梦二,1931年


阿叶被梦二画得像柳枝,她的确像柳枝一般柔弱而坚韧。一个雕塑教授趁老婆不在,雕着塑着扑上来,完成了临门一脚。阿叶一骨碌爬起来,继续摆姿势,毫不在意。但她也有报复心,觉察教授老婆在画室外偷听动静,故意发出淫声,那婆娘便冲将进来。阿叶打过胎,也生过孩子,不知是雕塑教授的,还是梦二的,夭折。一度自杀,似乎不自杀一下就不算日本人。阿叶早熟,性意识却是被迫成熟的,宛如洁白的瓷器,抹上墨迹一拭就干净了。


关东大地震后梦二建了一栋别墅,阿叶也跟着入住。大概川端康成就是这时候看见阿叶的,二十一岁。别墅叫少年山庄,也许川端感叹梦二早衰也与这个名称有关。又叫山归来庄。山,梦二写信称彦乃为山,彦乃称他川。还写道:山不来,我归去吧。想来阿叶对此已经不爽,而不久,一个女作家找梦二做装帧,就住进别墅。阿叶一再出走,试试梦二逐渐冷下来,终于不要我,还是我不需要他。这次真的走了。社会上爆出丑闻,梦二名声大损,女作家住了一个多月也走人,去跟刚死了老婆的德田秋声同居。梦二在日记中写道:“阿叶哟你被世上嘲笑/但我不会笑哟/我只是生气/你不在意生气吗/我也是被嘲笑的人/只有我不笑你哟”。


梦二断断续续的日记里写满爱,但这些爱犹如歌剧的序曲,每次演出都奏起。他又在电车上勾引了一个十七岁少女,同居两年。此女后来成为歌人,并出版《追忆梦二》。写道:他万喜、阿叶、山田顺子都来别墅探望,他们有人留宿,我就被赶到一间小屋子去睡。


结束与梦二同居六年的生活,阿叶又来到藤岛武二的画室。藤岛不想画与时代或风俗无关的裸体,要画穿衣裳的人物。他致信友人:“我也大有方趣味,多年来希望旅行中国。”尤其对中国的女性服饰感兴趣,托友人从中国购买有画趣的、令人联想妙龄美女的上衣,有五、六十件,多次画中国服饰女性像。藤岛更想画15世纪意大利画家弗兰切斯卡那样的侧面画,用笔简约。因为他“相信绘画艺术中简单化最重要。把复杂的东西加以简约。像解开乱麻一样,用画家的力量简化任何复杂性,这必须置于构图第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前人足迹之中这一点尤为突出。”可是,日本女人美美矣,把脸侧过去,美就减少了二分之一。这时阿叶二十一,青涩渐消失,沉静在成熟,藤岛地从她的侧脸发现东方的典型美。带阿叶去横滨购买高价的中国布料,量体裁衣。阿叶静静地横向站立,做出手拿一朵小花的姿势。构图类似意大利画家安东尼奥·德尔·波洛伊奥洛的《年轻女子的肖像》,但视线不是眺望,仿佛刚从手中的小花抬起眼,看向远方,尚未达到平视,目光有一点迷离,嘴角微抿,带着似有若无的超然或毅然。半身的中式服装(如今看来更像是少数民族服饰)艳丽但不明亮。与波洛伊奥洛的作品一样布满云天,删去了前作《东方姿》那种说明性背景,更加简约。题为《芳蕙》;蕙是一种兰,自清代传入日本,有女如兰。这种侧面像是藤岛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憧憬,或者叫致敬,但不论画风多么像意大利的弗朗切斯卡等人,也透露着闲寂的东方精神。阿叶的倩影被《芳蕙》留存日本美史,此后她不再做模特。藤岛又画了几幅侧面像,告别装饰性,转向笔调粗放的风景画。


藤岛武二以阿叶为模特绘制的《芳蕙》,1926年


梦二和阿叶在菊富士酒店同居。阿叶的哥哥迫使梦二应承跟妹妹结婚,阿叶不再叫他先生,改口叫爸爸,这是妻子从孩子角度的叫法。美术学校的学生们蔑视不属于正统画坛的梦二,聚集在酒店外面喊叫阿叶的名字,合唱下流歌。画家多半从1916年前后脱离梦二,1921年丰子恺游学日本,来去十个月,喜爱并模仿梦二的画,看来当年中国与日本只相差几年。文画并秀,日本人价竹久梦二,其一生的画也可视为近代日本独具个性的文人画,似乎丰子只学来他初出茅的“小间绘”(白的小插),称之漫画。周作人致信耀明,有言:“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趣味”。丰子恺时常打探梦二的消息,竟不知他死去十二年,木已拱矣,就是流行画家的宿命。


周作人说过:“除另碎插绘外我只见过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这个画集是1909年二十六岁的梦二出版的第一本书,原是为各种杂志画的小插图,免费要来了版木编成书,不到一年重印了七次。当年鲁迅回国,周作人来日第四年。人在外国,最容易见识的是社会上的流行,但周作人后来几次言及梦二,看中的是“画家来给儿童画插画”。鲁迅从未对梦二产生过兴趣,至于蕗谷虹儿,也不过是瞩目他的版画罢了,原因则无须赘言。


四十六岁的梦二过气了,高畠华宵、蕗谷虹儿等后起之秀的风头压过他。没有工作找上门,储蓄也见底,因颓废而身心早衰,令川端不忍目睹。川端不认为梦二是大艺术家,美人画也比不上镝木清方那样的现代大家,如果亲眼目睹大艺术家颓废早衰,他会更痛心不已,但梦二牵挂他少年梦。《临终之眼》又写道:“从明治到大正初期的俗画家——不然,作为情趣画家,总之是了不起的吧。不光是少女,也感染青少年乃至上年纪的男人的心,风靡一世,这一点,大概近来的插画家远远不及。”竹久梦二的美术馆、纪念馆非常多,其作品好似地方小吃,长久地传承,又应时地当作旅游食品。伊香保美术馆藏有《黑船屋》的肉笔画,每年在梦二诞辰前后展示十来天,2024年开展来了二十人,都是些老男人,大概像川端一样难忘少年梦。前几年有机会去日本的中国老男人被惊到,把日本年人早已看不上眼的俗或者情趣的画拿了来。梦二不二,却也做梦没想穿越到当代中国。


1931年梦二出国,游历美国和欧洲两年。1933年到台湾举办“竹久梦二访欧作品展”,铩羽而归,患结核卧床。就是这一年川端康成撰写《临终之眼》。梦二在疗养所治疗大半年,闭上了双眼,差半个月满五十岁。除了三名护士,身边没有亲友。


阿叶已嫁作医生妇,没去看竹久梦二最后一眼。


1977年她和丈夫参观在名古屋举办的藤島武二回顾展,笑道:先生的代表作《芳蕙》画的也是我,出入先生的画室半年吔。


阿叶卒于1980年,享年七十六。


李长声专栏|日边杂记

李长声

旅日华人作家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

著有《枕日闲谈》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模特和她的三位画家》。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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