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满月，日本人喜欢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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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日本人有装饰芒草，供奉月见团子和里芋的习惯

年年中秋，今又中秋。

中秋与赏月，怎么说都是一个无边界的天人感应，怎么说都是自然与作为在人的世界的一个最佳表现。于是，人们忙着对中秋概述意义。古往今来，对这个意义说得最透彻、最直白的是张九龄，迄今无人超越。当他说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生明月”与“共此时”的因果链表明，万物共享一个相同的物质基础，情愫共享一个相同的精神构造。这就非常接近爱因斯坦的一个发现：时间是一种精神构造，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为明月而“共此时”，这个“此时”的时间，一定是精神性的，一定是守恒性的。

人思恋的时候，就喜欢看月亮。这表明如果说宇宙是一切事物的总和，那么宇宙中的月亮就是你自己。物质本身是一种存在，存在就是合理的。所以，地球距离月球是38万公里，若是光速，1.3秒就可到达。但人不同，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所以，尽管月亮就其本身而言，是个拒绝生命存在的荒凉而死寂的世界，据说它早在20亿年前就已经死去（不再有火山、岩浆等，也没有空气和水），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月亮的情感投射。如中国有嫦娥奔月的神话，日本有辉夜姬的神话。中国人有赏月吃月饼的习惯，日本人有装饰芒草，供奉月见团子和里芋的习惯。望着月亮上的暗斑，日本人说这是兔子拿着杵在捣年糕。可以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月文化。那我们就来看看日本的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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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村松园的《待月》

日本也有“月下美人”之说。

一个在月下的女人，何以能成了美人？

原来，这与月光的色彩有关。月光是白色吗？日本人对此作了否定。日本明治时期的散文家高山樗牛，写有《月夜的美感》著名散文。他推定“月亮的光是青色”。因为是青色，所以比红，黄等热色要冷，表现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安慰，寂寞；因为是青色，所以比黑，白等明色要萌，表现在人的心理上就是幽邃，深远。

为此，高山在散文中写道：简约之，青是什么呢？原来，青就是“横笛之音”，青就是“沉静之女”，青就是“耐冬之水仙”。这样，站在月光下的女人，淡雅的青色之光沐浴她的全身，她就会变得沉静，冥想，朦胧，幽妙，平和。全没了白昼赤日下的那种张扬，那种骚动，那种渴望，那种匆忙，那种轻浮。你看，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在如此的月色下，从林中姗姗走来一位女人。你的第一意象是什么？她肯定是一位带点哀愁的美女。这时，美人的一声叹息，也是淡青色的。所以你去看上村松园的《待月》图，就明白了何谓月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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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川国芳的《东都名所新吉原》

日本人也说月是故乡明。

这又是为什么？

月亮还是柏拉图时候的月亮。月色还是孔子时代的月色。什么也没变呀。是的。什么都没有变。就像陶渊明所说“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就像芭蕉所说“马上惊残梦，月远茶烟升”。但我们此时此刻的心绪，我们此时此刻的眷念，发生了思变。在时间的面前，如果问故乡的意象是什么，不就是老树，老街，老井，老房子，门前的池塘，一树的樱花，紫阳花上的露珠，夕阳的余晖，袅袅的炊烟，母亲的手中线，夏天乘凉时孩子的飞奔——

这些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意象，随着时间的记忆变得既清晰又模糊的呢？原来，是一念之慈，万物皆善这个心理结构在起作用。而这个心里结构又是谁框定的？是历史和文化在你的心中慢慢生成的。所以，杜甫才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所以，芭蕉才说“更科十六夜，赏月人未归”。一个是诗人，一个是俳人。他们把对故乡的思念，转化为时间的意念再积淀于月色之中。这就是美学上的移情。就像有钱人望着满天飞雪，在暖气房里隔窗吟诵：“大雪纷飞满地，尽是皇家瑞气”。有一个在他家打工的穷人，闻听后却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可见，同样是雪景，富人和穷人的移情感受就是不同。于是我们带着移情的感受，这样描述故乡之月：孤月一轮，很圆，真如白玉盘。就搁置在月湖对岸小镇的树杈上。或者，如村上春树的描述：“可怜巴巴的月亮像用旧了的肾脏一样，干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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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的《桥和月》

中国人喜欢满月。日本人喜欢残月。

日本历史上，有一位让自己的女儿多次入宫，拥有三代天皇之外孙的人，叫藤原道长。当权力达到顶峰之际，便假托满月唱歌：斯世我所知/一如我所思。皎皎望明月/圆满无缺时。将权势辉煌与满月无缺相连，是这位日本天皇家的麻烦制造者的杰作，非常有名。被藤原道长的谋略剥夺了荣光之座的兄长道隆，其女儿定子是一条天皇的中宫，而为定子侍奉的是清少纳言。这位宫中美女在《枕草子》中里写道：“月色分外明亮，以牛车渡川。随着牛步过处，水波漾散，月如水晶般碎裂，委实可赏。”哦。她是在赞美碎裂之美，赞美月的被碎裂之美。满池碎片，满波碎纹。清少纳言是否想用她的碎裂论，与藤原道长的满月论，作观念上的对峙呢？

作为观念对峙的延长，稍后的吉田兼好法师，在他的《徒然草》中，则更直接地将满月与残月，残月更具情趣这一意识表面化。如我们熟悉的句子有：樱美不在盛放时。赏月不在满月夜。对雨恋月，亦有深趣。这里将荣枯无常与满月残月相连，透出了不完整美的思想。而日本审美的核心概念之一的幽玄，则干脆强调这么一种风情与灵性：薄云笼罩着的月亮，秋霞洒落的红叶。而这种风情便是幽玄之姿。中国人（如林黛玉）说，红消香断有谁怜，日本人（如紫式部）说花有凋谢才美丽。

圆缺阴晴。日本人神话系谱将月神（月读命）是从右眼洗出，日神（天照大神）是从左眼洗出。右对左，阴对阳，怎么说右/阴不及左/阳的地位与至尊。但日本人最动人的魅力之一，就是在面对神话时犹如面对历史，有时神话的熟悉感要超过历史。日本人的这种表述就与中国人不同。《礼记·礼器》说：“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别，夫妇之位也。”阴阳最终的“别”是为了人伦（夫妇），表明中国人人伦高于大于一切。所以冈仓天心论及日本的茶室，说崇拜不对称的东西，发挥人的想象力完成它，故意保留不完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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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的名月

因为喜欢残月，在逻辑上，一轮明明的月亮，会与死连在一起。这是在读日本作家濑户内晴美的散文《月夜》才知道的。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去嵯峨野赏月。“月亮升高了。已经照不进池子，而寺庙的山披却披满了银白的月色，山影清晰地印在水面上。划船的游客已经归去，池上只遍洒着月亮的清辉，显得幽寂宁静。啊。这就是嵯峨野的月夜啊。”她由衷地感叹。

但就在赏月的这天夜晚，接到她远房表妹自杀的电话。就是这位表妹说过：寂庵的月儿多么迷人。是迷人的月色夺去了她的生命？美的极致是为美献身。难道一语中的？今宵的明月，为什么与死相连？寂庵清光辉映的庭院，嵯峨野的月夜，然道给人以死的冲动？清寂的月色，有催眠着人长睡不醒的效用？“人为离别而相逢，人为死亡而生存。”这位女作家得出了人世无常的结论。给人瑟瑟缩缩的质感。她最后说：带着这番心情，我问天上的月亮。

看来，月色不总是给人以愉悦。所以早在万叶时代，日本人就说出了仰头望月，百事伤悲的话语。《平家物语》的灌顶卷，写女院（建礼门院）之死，寂光院钟声响起，夕阳西下，日将垂暮，仰望天上月，依然挂云端。如今深山里，但觉月光寒。死别之恸，历久弥新。

小说家岛崎藤村从短夜的深邃与空寂，联想到自己等待着的淡淡夏月。他说“夏月的好处它不那么过于辉煌。”照理，辉煌有什么不好的呢？但在日本人看来，辉煌的虚幻会遮掩悲情的实在。日本学者高桥千剑破在《花鸟风月日本史》中说，一个人望月时，虽然自己并非辉夜姬，却总是会涌起悲伤或忧愁，这种情感绝非欢快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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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川广重的《石山秋月》

望月。我们想起威廉·布莱克的《我要，我要》（1793）画作。想起丰子恺的《“要！”》（1945）的画作。前者是一个孩子正起步爬向通往月球的梯子，父母则在一旁观看。后者是瞻瞻在母亲的怀抱中，从窗口望见了新月，探出身叫喊：“要！”两个都是小孩的任性。而小孩的任性则来自于月亮的任性。

在日本，何处望月为最佳？答案恐怕各异。但如果你在滋贺县琵琶湖附近的石山寺望月，那日本人会说：日本的月文化，你懂。石山寺望月的著名，来自于歌川广重的《石山秋月》这幅画。构图中，朗月高悬的白与云海的蓝，远山湖色的月白与近景湖色的蓝，将人的思绪带进任性的湾道：清波碧粼，浮云向远，山伴渔人。所有的辽阔、静谧、寂寥、安逸、孤凄、惆怅等情绪，都被这大大的圆月所穷尽淘尽理尽。画得虽规规矩矩，但也撩人与醉人，虽喜喜郎郎，但也凉也悲也伤。这幅画，是广重月色图中最好看的一幅。

传说在1000多年前，《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闲居于石山寺，在月见亭望着十五圆月映照在琵琶湖上，触发灵感而写就《源氏物语》。“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还是明朗地照着。”这是书中描写月亮的名句。只为桐壶更衣的死。至今，石山寺在每年中秋月圆之际，举办石山寺秋月祭。只为广重和紫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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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川广重（三代目）的《石山寺的紫式部》

《西厢记》里，崔莺莺借月期盼情人到来，说出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而时任英语教师的日本文豪夏目漱石，遇到一名学生将“I love you”翻译成“我君を愛す”。夏目漱石觉得了无情趣且别扭，说不如翻译成“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月色真美”更加贴切。

日本人喜欢在十五的夜，读书题有月的小说。于是在去年的“中秋名月”日，有网站推出带月字的5本读物。望月麻衣的《歌咏满月咖啡店的星星》（文春文库）、佐藤正午的《月的圆缺》（岩波书店）、伊与原新的《到达月亮还有三公里》（新潮社）、角田光代的《纸月》（角川文库）和小田雅久仁的《残月记》（双叶社）。

日本人喜欢用“月”来起名。据2023年明治安田生命公布的姓名排行榜来看，月字在“女孩人气汉字部门”占19位。其中，结月的名字是第9位，美月和柚月都进入前20。此外，占月的女孩名还有静月、圣月、诗月、纱月、紫月、雫月、樱月等。占月的男孩名有宽月、孝月、源月、功月、和月、嘉月、晃月等。

四季轮回。日本人对月的称呼也发生变化。胧月是春的季语。皐月是夏的季语。皓月是秋的季语。寒月是冬的季语。此外，与气象有关的有雨月、无月、薄月。与赏月有关的有孤月、淡月、青月、朗月、素月。与时间推移有关的有夕月、黄昏月、宵月、晓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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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在《拿破仑一世传》中，说拿破仑是月亮。他朝着太空的那一面，整个是坚冰一块，而朝着光芒夺目，炎威逼人的太阳那一面，却是花岗岩浆热浪翻滚。

日本没有拿破仑。但有 “异形之王”之称的后醍醐天皇。他写出的望月名句，被视为是历代珍品中的珍品：叶月。长月。夜月。月的寒夜。日本人没有那种“一切水印一月，一月印一切水”的禅佛思辨，他们只知道“我的心难以安慰呀/望着那弃老山上的月亮”（《古今和歌集》）。或者就是”砍下一棵树/看着切口/今晚的月亮“（芭蕉俳句）。或者干脆就是日本美少女战士水兵月说的，代表月亮，消灭你。其实，消灭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和自杀相连的那轮名月，是否就是日本人月文化的本真？因为日本人明白，你的生命最幸福的时刻，将会是它结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