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坐禅记

文化   文化   2024-10-12 11:30   北京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坐禅是心的安乐死。”


这句话是艺术家横尾忠则说的。


他在一本同名的坐禅体验记中写到:


坐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与不断涌现的杂念进行斗争。各种无关紧要的念头接踵而至,不仅是眼下让人苦恼的问题,甚至那些已经被记忆的壁垒挡在远处的往事,也会翻过那堵墙,重新涌入你的心头。也就是说,潜意识中积累的念头在坐禅的过程中浮现出来了。坐禅并不否定潜意识的显现,反而认为通过这种方式,能够释放心灵深处积累的“毒素”。通过不断排出这些杂念,也许我们最终能让心灵深处那些不透明的种子安然终结,达到所谓的“心的安乐死”。


横尾忠则开始坐禅,始于一个偶然的契机。1975年的新年,39岁的他在曹洞宗大本山总持寺举办了一场个人展览。为此,提前去展览场地进行考察,亲眼目睹了正在禅堂修行的年轻云水(修行僧)的严苛生活。


“这一切成为了我走上禅修之路的契机”,他说,“虽然大多数云水年龄只有二十岁出头,但他们的神情与街上看到的年轻人完全不同。他们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苛和艰苦,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表情却带着某种透明的清澈感,仿佛经过艰苦修行后到达了某种崇高境界,透着一股清爽的气息……我内心的某种向往和冒险精神被激发了出来。我想成为像云水那样拥有美丽面孔的人。这种单纯的动机,和那种‘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也许我将一辈子都无法体验坐禅’的想法,促使我当即决定参加坐禅。”


尽管第一次坐禅的体验十分枯燥,并不那么愉悦,但从这一年开始,横尾几乎每个月都会前往日本各地的禅寺参加一两次坐禅。浜松的龙泉寺、东京的永平寺别院、山梨县的国际禅道场、千叶的鹿野山禅林、福井的永平寺……这些禅修体验被他写成了好几本书,在2012年重新结集出版的时候,76岁的他显然对坐禅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书名于是被改成了:《坐禅是心的安乐死》。


横尾忠则著《坐禅是心的安乐死》,平凡社,2012年


横尾在那本书里,还有这样的句子:“没有缘分就无法进入禅的世界,但每个人多少都会遇到一两次类似的契机。”大约也是一种缘分,同样在39岁的这一年,我开始体验坐禅。与他相比,我的动机显得简单而肤浅,仅仅是因为突然发现:背负着盈利压力的京都禅寺,纷纷将“坐禅”作为一项新的体验项目,在外国游客之中尤其受欢迎。难免好奇其中感受。


最先去的是大德寺的大慈院。这座塔头通常不对外开放,但近年来开始在清晨和傍晚举办坐禅会,住持户田今年已经57岁了,却也跟得上时代步伐,常常也在线上举办坐禅活动,口号喊得平易近人:“为了让大家在日常的疲劳中放松身心。”因此这里的坐禅也很轻松随意,没有什么深奥的法话可讲,我参加了一场“早晨的悠闲坐禅”,从8点到9点之间,坐在面朝庭园的缘侧上,上下半场各有10分钟的短时间坐禅,中间的半小时则是自创的“户田体操”,竟然是躺在本堂的榻榻米上,学习以日常中难以用到的姿势拉伸身体,舒缓肌肉。我告诉户田住持,我终日坐在电脑前写作,肩膀和胳膊总是很痛。“要帮你放松一下吗?”他问,随即给我按摩起肩膀来。在别的寺院里,这幅光景也许离奇,但这就是大慈院的行事风格,我笑称为“禅宗疗法”。



大慈院坐禅


坐禅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和户田住持坐在缘侧上聊了一会儿天。根据他的说法,坐禅的目的在于“什么都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忘记自己”,找到那个“忘记自己的瞬间”。他说:“在佛教里,当你忘记自己的那个瞬间,自己就不存在了。这里似乎有个矛盾:既然‘我’不复存在了,又是谁在思考‘我忘记了’这件事呢?其实是一个新的‘我’。旧的那个‘我’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我’。”


第一次体验坐禅,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初学者的疑惑,“旧我”与“新我”的离我还很遥远,眼下有更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在短暂的20分钟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杂念,转而又充满了“如何才能什么都不想?”的杂念。于是我问他:“如何不想?”他回答:去感受。一些人能很快找到那个瞬间,一些人却迟迟无法做到,两种都是常有的现象。你有没有过在看夕阳时突然感动的瞬间?那就是那种感觉。那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想。现代人总是会赋予各种感想,比如今天的太阳要是再红一点就好了,或者那朵云有点碍事。在这样的主观感想下,是不会感动的。只有什么观念和评价都不赋予,才会得到感动的一刻,那就是纯粹的‘感觉’。”


这场谈话没能更深入,过了9点,户田住持就催着我去吃早餐。比起坐禅,大慈院更为出名的其实是它经营着一间精进料理名店,也成为早晨坐禅体验的附加福利:在这里享用一顿早餐。内容是传统的日本料理样式,包括先付、煮物、醋物、蒸物等等,还有一锅汤豆腐。味道中规中矩。但我在吃早餐的时候熟悉了这天的唯一一位坐禅同伴:今年60岁的志贵先生。他刚辞去在东京一家企业的工作,和女儿一起搬到了京都。而更喜欢东京的妻子和儿子则留在了原来的家里。这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第四个月,抱着更了解“京都观光特色”的目的,他开始体验坐禅。贵先生等不到退休就辞掉几十年的工作跑到京都来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但他告诉我的版本是:因为自己太喜欢京都了,过去每个月都来,终于决定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下半生。为此不惜和家人分开生活。他加入了京都观光协会,经过了一些培训和考试,正准备成为一名导游。下个月,他将迎来他的第一个旅行团。


大慈院的精进料理名店“泉仙”的早餐


告别之前,志贵先生向我解释了泉仙餐单上的一句话,意思大概是:“在人生这条从迷惘走向开悟的修行路上,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下。雨下就下吧,风刮就刮吧。”我想,或许京都,无论动机如何,应该也是他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下”的地方吧。


“泉仙”餐单上的句子


大仙院是大德寺另一个更为著名的塔头。这里日常也开放参观。此外,会在每月24日以及周六和周日关门后的傍晚举办“周末坐禅会”,春假和暑假期间还会举办亲子坐禅体验会。虽然大仙院也打出了“初学者也能轻松参与”的宣传语,但坐禅难度显然比大慈院更大一些:先进行30分钟的坐禅,然后放松1到2分钟休息一下,再继续进行30分钟的坐禅,总共需要大约1小时。在大仙院坐禅,住持会拿着一根棒子徘徊在众人面前。它叫做“警策棒”,原本是为了维持禅堂秩序,用来敲击打瞌睡或者不专心的僧人的工具。但在日本的禅寺中,渐渐演变成一种新的做法:不是由住持来警醒众人,而是由坐禅者主动申请。具体做法如下:想要被敲打的人,当住持靠近时,静静合掌以表达意愿。住持走到面前,双方互相合掌并低头致意,接着再度低头,准备接受警策。先接受左肩的警策,后接受右肩的警策。最后,双方再次合掌、低头致意,坐直身体,继续坐禅。这种这种警策方式确实有些痛,能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但不知为何,主动举手要求被敲打的做法,总令人觉得带着一种表演性。我也举了两次手,倒不是因为犯困,而是觉得它的力度刚刚好,反而把我经年的背痛给打舒服了,也不失为一种“警策疗法”。大仙院的坐禅很有人气,据说人多的时候能达到80人,大家轮流举起手来,就连住持也感到应接不暇:“这么多人等着被我打还是头一回!


大仙院坐禅


坐禅体验会结束后,人们会被带进一个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轮流享用现场制作的抹茶和日式点心,听住持分享一些法话。大仙院的住持很擅长演讲,去过许多次中国,对中国文化了解甚多。这天他说:“坐禅就是要练习丢掉自己。”


在京都市内,我感受最好的坐禅体验,是洛北的圆光寺。圆光寺自明治时代以来,就是日本唯一的尼僧专用道场。至今仍保存着当时的禅堂,并且在每个周日清晨举办座禅会。这场坐禅被称为“晓天坐禅”,它开始得非常早,从早上6点到8点之间。我提前打电话去预约,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口气严肃:“你确定要来吗?那么早没有公共交通哦。”在我再三表示“没有问题”之后,又提醒说:“初学者需提前15分钟集合,学习坐禅姿势以及呼吸方法。”幸好圆光寺离我家也并不算太远,最后是骑了20分钟自行车去的,到了寺门口一看,人们大多开着私家车来的,还有一位很飒的中年女性,刚在停车场停好一辆重型摩托,头盔一摘,直奔禅堂。


在圆光寺的禅堂里,会进行两次20分钟的坐禅,也和大仙院的做法大同小异,可以举手要求接受木棒敲打背部的“警策”。坐禅与坐禅之间,又有一段叫做“经行”的行走练习:众人松开盘腿的姿势,排成一列出禅堂,“寂默缓步”绕行禅堂三周。在传统的做法里,经行也是坐禅的一部分,可以帮助缓解脚部的麻木和促进血液循环。在圆光寺参加坐禅,多是一些长期参与此项活动的。很多人每周都来,穿着坐禅的专门服装,固定的座位上挂着他们的名牌,姿势也挺拔端正。于是,坐禅坐到了圆光寺,我才终于感觉到:前几次都是观光体验,这次终于像是真正的坐禅了。



圆光寺坐禅


两次坐禅结束后,众人会在寺院内进行拔草和清扫的工作,这被称为“作务”。在禅寺的语境里,如果坐禅被称为“静中工夫”,这样的劳动则被称为“动中的工夫”。圆光寺认为:在禅的修行中,无论是静坐冥想,还是体力劳动,两者都被视作同样重要的修行方式。劳动大概持续一个小时,我手里被塞了一个簸箕和一把剪刀,然后被安排到庭园里“清除杂草”。踏入这样的寺院的日式庭园里是一种难得的珍贵体验,只可惜那天到了最后,我还是没能搞明白:“到底什么样的草,才算是杂草?”我始终疑心自己拔掉了庭园里的重要植物。


圆光寺的日式庭园


劳动结束后,也是圆光寺坐禅体验的最后一项:享用禅宗僧堂的传统早餐也不像大慈寺那般豪华,仅仅由白粥、腌萝卜和腌梅干组成。在用餐之前,要念一段“食时五观”中的句子:“计功多少,量彼来处”。大意是“反省自己做了多少功德,做了多少事;也想想这些食物的得来不易。”映射到眼前这碗粥,则表示“要怀着感恩之心,反省自己是否值得这份食物,并在整个过程中保持安静,不发出声响地专心进食。”这顿早餐吃得飞快,我刚喝了半碗粥,桌上已经在传送一个收拾残渣的木桶了,看起来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禅寺速度。此后便是住持的法话,讲的是《心经》,我隐约能听懂一些,大约是接着前一周的部分讲了下去,而当天除我之外的唯一的初来乍到者——一位三十来岁的欧洲男人,一句日文也听不懂,全场保持着对东方神秘文化的尴尬微笑,不得要领。


这一切都结束之后,距离寺院开门还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是坐禅者享受的包场福利,可以随意在院内各处自由参观。有一位男人带着中学生的儿子前来坐禅,我看见父子二人坐在缘侧上,长久地谈着话。也觉得是美好的风景。而后又一次遇到了那位准备骑摩托车回去的中年女性,她笑着对我说:“今天让你交了1000日元,因为是第一次来。下次再来,只要自己往赛钱箱里扔600日元就行了。”


夏天结束前,我还去了一次大名鼎鼎的银阁寺坐禅会。银阁寺的坐禅仅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日早上举行,并且只接受邮件和明信片预约。这里的坐禅体验是最专业的,参加者也最多。房间里挤满了人,每个人可以领到一套资料和书,在坐禅开始之前,僧人会先讲解几段法话,每次法话内容各不相同,这天我听到的是两段临济禅师的语录。接下来指导坐禅,也不是只讲心法,而是从坐姿与人体的生理构造开始讲起。




银阁寺坐禅


我听过一次银阁寺坐禅会的法话,觉得十分好,便打算找工作人员买下那两本书。一本叫做《禅的言语》,一本叫做《佛陀的言语》,内文注释浅显易懂,相当适合我的这个初心者。原来这两本书正是指导坐禅的那位僧人写的。他欣然要为我签名,一边写下“奘堂”两个字,一边向我发出邀约:“我的寺院里在举行三天两夜的连续坐禅体验,你要不要来参加?”



银阁寺的坐禅资料


原来,他虽然每个月一次在京都的银阁寺和镰仓的圆觉寺担任坐禅指导,但并不隶属于其中任何一家。在大阪著名的四天王寺对面,有一间小小的禅寺,十几年前,在京都的相国寺经过了8年的修行生活之后,他被派到那里担任住持。从去年开始,每个月一次,他在那里举办真正的、完全不同于观光体验的连续坐禅会。


这便是我与奘堂的相识。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当场答应了他的邀约,并在秋天的某个周末第一次去了天正寺。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得到一段真正的坐禅体验,在48小时连续坐上24次禅。那将会是非常漫长而辛苦的两天,没有所谓的“空”与“无”,有的只是被无限放大的枯燥时间和完全不听使唤的身体。


天正寺


我要在稍晚一些时候才知道:所谓坐禅入门,大致都是这样开始的。


曾经有一位来京都观光的朋友,对我说起慕名去建仁寺体验坐禅的经历。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五点开始的坐禅,绝对称不上愉悦的体验:“又困又饿又冷,还要被棒子打,委屈极了,出来在便利店买了一个包子,走在凄冷的鸭川边上一边吃着,一边心想:再也不要此种体验。”


天正寺的“连续坐禅”日程


有时候,坐禅给人的正是这样的感觉。它在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愉快,让人想要逃离。而后来,它会像我在天正寺遇到的那些朋友们一样,他们来自京都大阪静冈岐阜东京神奈川,很多人每周都来待上三天,白天坐禅,深夜谈话。对她们来说:坐禅自己体内的电池充电。当精神的能量耗尽时,她们的脚自然会走向寺院,通过坐禅,消解内心的不满、抱怨和不安,从而认识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NHK曾经有一项针对年轻人进行的意识调查,结果显示:56%的人对禅有兴趣。当代年轻人试图借助禅宗,在内心深处寻求一种精神依托。从这个角度说,也许不是横尾忠则说的“坐禅是心的安乐死”,坐禅是现代日本人的心理医生。


当我奔走在京都进行观光式的坐禅体验的时候,我还无法预料:我将会在另一间小小的禅寺结识一些生活在平行世界的新朋友,我将从他们那里学习到崭新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从而获得继续生活的力量。我还会从她们那里听到一些动荡世界和艰难人生的故事,从而更加深刻地理解生命。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老妇人,一个十年前拿过“新人赏”如今还在靠打工支撑生活的舞台剧脚本家,又或者是一个23岁决定出家做尼姑的年轻人。这些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库索专栏

库索

旅日作者

现居京都

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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