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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有一个短篇小说,题为《戏作三昧》,写的是江户时代通俗小说家曲亭马琴,末尾描述他家里的情景——
曲亭马琴(1767–1848年)
说一句心里话,我读了几本关于曲亭马琴的书,似乎也写得来这一段内容,但觉得终不如做个文抄公——其实是文译公,让读者搂草打兔子,欣赏一下日本大作家的文章。下面接着写,好像我的话,却是从日本书本里抄来的,听说这么一变通都可能当学者。
言归正传。曲亭马琴是笔名,本姓泷泽,名兴邦,又名解;泷泽马琴是后世的叫法,不伦不类,本人从未自称过。一家五口,我要说的是他儿媳阿路。两百年前的旧事了,那是1827年,阿路二十二岁,嫁给马琴的独子宗伯。芥川笔下已经有儿子太郎,是结婚第二年生下的。按这时算,宗伯三十一岁,公公马琴六十二岁,婆婆阿百六十五岁,两个大姑姐和一个小姑子都嫁出去了。宗伯开业行医,后受雇于松前藩退居的藩主。这位老藩主好文学,常派人到马琴家请益,打听些奇闻轶事。宗伯生来病弱,藩府予以格外关照,不出勤也支付禄米。马琴当初也曾想学医来着,不知怎的从了文,宗伯可算圆了他老子的梦。
东京的泷泽马琴故居
戏作者山东京传和式亭三马留名文学史,却都是业余写作,各有主业,也制药卖药。京传卖“朱子读书丸”等,三马的主打商品是化妆水“江户之水”,也卖“聪明状元丸”等。马琴主要靠润笔养家糊口,被称作日本第一个以稿费为生的作家,但江户时代还没有著作权一说,收入不可靠,也得搞副业,泷泽家卖“神女汤”、“奇应丸”什么的。江户文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本草知识,自己开方子制药,并且在作品中大肆植入自家商品的广告。
勤俭持家,宗伯负责记账,有一点支出想不起来用在哪里了,会寻思到半夜。马琴作人就这样。他在日记中记下跟农家的纠纷。农民掏他家的粪尿作肥料,按人头算,夏天每人给五十个茄子,冬天给五十根萝卜。关于粪尿的事,蓦然想起马琴三十六岁时游历京都、大阪,在纪行文《羁旅漫录》中写到京女,只见“有二三人跟从的女人站在路旁,撅起屁股往小便担桶里撒尿,面无羞涩,也无人发笑”。大阪的法善寺横丁那里有一家老店,叫“正弁丹吾亭”,名称有点怪,原来是谐音,早年间此地是“小便担桶停”放之处。时常看见女性上厕所排起长龙,暗想,若恢复这种“立小便”传统,估计能解决如厕难。闲言少叙。阿路又生了女儿,马琴家六口人,应该是三百茄子或萝卜,但农家把两个孩子算一人,只给二百五。马琴认死理,拒不接受,便闹出城乡纠纷。他写的小说可谓结构宏大,过日子锱铢必较,可见,文未必如其人。现实中文人这般计较不少见,被赞为较真。阿路嫁入这样的人家,只怕日子不好过。马琴在日记中记过她一笔,说阿路入门不久跟丈夫要了金二分,问她做什么用,含糊其辞,似乎这位老公公至死也没能弄清这笔钱的去处。
马琴之子宗伯画像
宗伯被马琴教育得很好,不好酒宴游戏,以奇书珍籍为乐。但一个屋檐下,老少两对夫妻都不和,母子也不睦,风波迭起。结婚八年,宗伯病重,医药无效,易占、祈祷也无济于事,三十八岁病故。马琴年高六十九,虽生性刚毅,也倍受打击,叹息:居宅器财一朝皆失不足惜,只可惜宗伯之死。日暮而道远,我可怎么办!宗伯死前几天还强扶病体,帮父亲校正《南总里见八犬传》。马琴把标注假名的草稿交给版元(书商),版木师雕刻,印刷出来拿给他校对,犹如扫落叶和尘埃,扫了还有。重新雕版再校,乃至四校,比写作更费工夫。病危时宗伯求阿路:我死后你可以再醮,我决不恨你,但父母年迈,儿女尚幼,请暂时留在泷泽家。阿路很清楚,待到把儿女抚养成人,自己就老了,哪里还能嫁。这时阿路三十岁,太郎八岁,小女儿三岁;长女过继给大姑姐。
泷泽家本是武士之家,主家食禄千石,所以他家的日子不可能富裕。父亲死后,十岁的马琴接替兄长奉仕主家,但不愿服侍愚昧的小主子,一走了之。母亲临终还规劝他改改犟脾气。先是打算当俳谐师,后又学了一阵医。身材高大,也有人建议他去当相扑力士。二十四岁时结识山东京传,本想拜师,但京传谕之,写戏作不是做学问,用不着跟谁学。马琴决心“应书肆之需,以戏墨立身”。古训有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为了生活安定,以利于写作,二十七岁的马琴由版元茑屋重三郎牵线,入赘木屐铺。欺负人家没文化,他没有改姓。守寡的丈母娘一死,马琴就把铺子改为私塾。又改造住宅,房呼曲亭,堂号著作。四十岁上私塾也不办了,专事写作。阿百是二婚,长相丑,脾气爆,这“恒产”令马琴闹心。
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破灭,想到自己也死了,这一家人怎么活。正好有人要转让一份幕府的差事,七十岁的马琴卖掉藏书,又卖掉房子,为太郎买下,虽少得可怜,但总算有禄米,政府公务员似的。马琴死后第二年太郎也病故,年仅二十二岁。
马琴自道,写无用之书,以购有用之书。从壮年省吃俭用,求购和汉之书,约有五、六十箱,就中珍籍写本,费多年苦心才终于入手,而今都换了黄白(黄金白银),十不存一。甚至连撰写《南总里见八犬传》正用着的史料《房总志料》也卖了。
马琴五十多岁头发已稀疏,没有蜡膏不好用假发,干脆剃成和尚头。牙齿也掉光,装了满口假牙。日本式房屋低矮,采光不好,虽有阴翳之美,但大费眼力。右眼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六十八岁的夏天终于失明。他自我诊断,这是冬春读书写作,置火盆于坐右,以防寒气,却不料烟熏火烤,伤及右眼。不久,左眼也好似蒙上了雾霭,不惜高价买了水晶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却愈发严重,如在云雾中,似立朦胧夜。他知道非眼镜之故,五十年来昼夜使用,眼睛老衰了。十一行的稿纸,用指头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摸索着写,朦朦胧胧写五行或四行大字,工匠誊写以供刻版,却难以辨认。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有马琴将盲时的手稿,纸上一团团黑迹,好似被拍死的苍蝇,倘若在当今中国,足以当书协副主席或者理事。仅辨昼夜,只知东西,投笔独叹息。
1840年,因老年性白内障,七十四岁的马琴两眼都看不见了。江户年间读书,少数富裕人家买书读,大多数平民百姓租书读。租书铺从版元进书,背着送上门出借。书商、租书铺得知马琴失明,急急如律令找人代笔,马琴无一称心。但他必须写,这就是以稿费营生,不写就没有活路。“戏墨似为人,实为己”,也许这是他故事冗长,迟迟不收场的隐情吧。
走投无路之际,忽地眼前一“亮”:叫阿路代笔如何?实际上马琴左眼有翳时校正《新编金瓶梅》就已经让阿路给他读,这应是平生第一次借用他力。也常让阿路读信,代笔回信。后来读书也借助阿路,例如日记中有云:“令阿路读为永春水作《大学笑句》(谐仿《大学章句》,笑与章同音),戏弄经书,不堪入耳,弃之。”于是,自1812年拭案呵砚,犹如杂志连载小说,一册接一册出版《南总里见八犬传》,因“老眼病衰,笔砚不自由,只得教儿媳字,诲假名,使之代笔,总算结束了全局。”
马琴在路的协助下通过口述笔记完成了《南总里见八犬传》(出自镝木清方《曲亭马琴》,明治40年(1907年),收藏于镰仓市镝木清方纪念美术馆)。
忍不住暗想,如果我写小说的话,可能这样写:看着公公的苦闷,书商的焦躁,甚而也想到读者们像她一样期待,阿路一咬牙,说道:爹,那就我来吧,您讲我写。马琴愕然。有道是终军请缨,宗悫破浪,他惨白的双眼湿润了。阿路搬过来丈夫生前使用的桌案,摆在公公对面,一盏座灯燃烧着灯油,静静地照亮翁媳二人……
结局之后马琴又口授了一回《回外剩笔》,可作为总跋,述作者之心曲,其中也说到阿路代笔的情状。
德川幕府以学问、法令治天下,从武士到民众好学成风,提高识字率,民间也普及文娱。不过,妇孺识的是假名。叫作草双纸的连环画似的通俗小说基本用假名写,他们读得来。马琴的所谓读本犹如绣像小说,标注了假名,许是“识假名四十七字之田翁、野奶、山妻、牧童,约莫有血气者见此书无不爱玩”。妇人很少认识普通的俗字,更不知道汉字雅言。不懂语法,不懂汉字的偏旁部首。马琴用嘴说,教阿路写,煞费苦心。阿路用耳朵听,写不认识的字,恍如梦游。录满一张纸,再让她重读,标注假名,却不会熟语(二字词语),不会断句。马琴怕记忆有误,令阿路找出书查阅,她读不来汉籍,硬着头皮读,可就是鴃舌侏离。
马琴是小说家,其言不可全信。阿路的父亲是医师,姓土岐村,受雇于纪州藩家老。阿路本名铁,被马琴改为路。她也有墨迹传世,照我这汉字本家的传人看来,那笔势绝非一年半载能炼成的,她不是普通的妇人,起码受过家教,能读会写。
然而,马琴毕竟是大学问家,使用的二字词语简直让人误以为是明治维新时代的造语,如纯粹、想像、学术、研究、翻译、自由、经济、景气,而且说“甚不经济也”。广征博引,简直像卖弄,不体谅阿路的难处而有所收敛,嘴里连珠炮似地迸出汉语词汇。
试举一小段原文:
有时怎么讲阿路也不明白,马琴焦躁得口吐白沫,好强的阿路含泪忍泣,坚持不掷下手中的笔。正因为马琴我行我素,强阿路所难,《南总里见八犬传》才没有虎头蛇尾,笔调始终如一。
马琴的写作环境,也就是家里,并不像芥川描写的那样安宁。阿百整日价聒噪,教马琴头疼。他也自我检讨:吾家不治,毕竟是吾不德所致,怨不得人。阿百不领情,不消停。她怀疑阿路,死了丈夫为什么不回娘家?眼看着公公口授,儿媳笔录,亲密相对的样子更教她妒火中烧,猜忌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愿意同住,寄居长女家,最后死在了那里,享年七十八。阿百的法号是“黙誉静舟到岸大姐”,好像是戏弄。家里只剩下七十五岁的马琴,三十六岁的阿路,十四岁的太郎和九岁的妹妹。
父亲是戏作者的画家镝木清方1907年创作了一幅日本画《曲亭马琴》,应该是马琴家此时的情景。有人批评,看似忠实地再现特定的史实,但作为绘画,过于啰嗦了。画面上,马琴翻着白眼,用右手指在左手掌上比划什么字,阿路伏案执笔,谛视凝听。二人之间是巨大的座灯,油灯光照亮阿路,肌肤白皙。里间有两个孩子在玩耍。细看座灯上停了一只蟋蟀,当然已不是芥川小说里“徒然诉说着长夜的寂寥”的那只。
想来马琴在自己手掌上写字,阿路看不明白,不如阿路伸过手来,马琴握着她的手指,写在她掌心。笔画多的汉字还得反复写几遍。那手指是温润的。虽然缝衣做饭,抚养两个孩子,照料公婆,并且搓药丸,但她的手仍然柔软细腻。马琴不由得一阵心悸,最聪慧的女性就在自己身边。
马琴自许为道德家,以惩恶扬善为己任,把情欲视为丧失人伦之恶的根源,对《水浒传》的潘金莲和西门庆极为嫌恶,斥之“人形而兽欲”。他羡慕明末清初的毛声山,这位与金圣叹同代的文人失明后评点《琵琶记》,有儿子毛宗岗为他校订定稿,自己却过早失去了宗伯。幸而有儿媳阿路。马琴“不能没有她”,这个家“不能没有她”。若没有阿路,或许这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最长的小说不会有结局,功亏一篑,变成半成品,甚至是废品也说不定。如果说马琴是巨星,那么阿路就像是流星,在天空划过了一道光芒。马琴给她起名琴童。
马琴讲,阿路写,《南总里见八犬传》从第一百七十七回中间到全书完结,共计十五回,正好是岩波书店十册文库版的第十册。奋斗八个月,1841年秋终于可以说“二十八年大成稗史本传”。纸上浸染的不仅是马琴的汗渍,也有阿路的斑斑血迹。1842年版元请浮世绘师歌川国贞为马琴画了一幅肖像画,插在《回外剩笔》中,他虽然看不见,脸上应堆满了笑容。
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的《南总里见八犬传》
接着又奋斗四个月,续写已中断十年的《美少年录》第四集。又费时一年,马琴口授泷泽家大事小情,“土岐村氏路受教代写”,为子孙后代留一部家史。总之,马琴失明后的所有文字都是阿路替他写的。他评价家人,说阿百“痫癖,无妇德”,说阿路:“老眼愈加病衰,对笔砚徒唤奈何,于是阿路受教代书。一时之书翰,著述之稿本,日日代笔,不厌其劳。晚上又做针线到深夜,劝诫她不要对孩子疏忽,注重节俭。虽然妇德尚不值得褒奖,但足为人母。”阿路听着并记下阿公的夸奖,彪炳家史,也很是欣慰吧。
马琴是书写狂。从三十八岁写《著作堂杂记》,打算此生写四十卷,第四十卷是阿路写的,记下了公公“端然临终,年八十二”,时为1848年。
马琴记日记,每天的大事小情记得极仔细。卧病时儿子宗伯替他执笔,盲目后儿媳阿路代他写,她不得闲,孙子太郎写。马琴去世后,阿路接续《马琴日记》写泷泽家日记,长达十年,后世称之为《路女日记》。
马琴日记的特点是详尽,以至于啰嗦。例如同一天,儒学家松崎慊堂只记了两个字“阴蒸”,而马琴不厌其详:“晴,从上午稀稀落落下雨,不久停。其后半阴半晴。下午又下雨,不久停。其后半晴半阴。夜零时阴。”明治文人飨庭篁村读马琴日记,说:日记之精细实在有妙味,字很小,用两三行笔诛邻人的怠慢,慨叹世情的薄情。
路女日记也记得详尽,不亚于马琴。例如她写道:大豆涨价,近邻的豆腐铺没钱进货,来找她借钱。想到别人有难不救助,一旦自家有难也不会有人伸出救助之手,便典当衣物,把钱借给豆腐铺。典当了几件什么样的衣物都记得一清二楚。日记一直记到她死前四天,行文始终不乱。
阿路卒于1858年,享年五十三。
阿百死去,墓碑也刻上马琴的法名,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叫“著作堂隐誉蓑笠居士”。墓在净土宗的深光寺(东京都文京区),后面有阿路的墓,法名是操誉顺节路霜大姐。闲插一句:佛教受戒时授予的名称叫戒名,从平安时代末叶变成给死人起名,但净土真宗不受戒,所以叫法名。
曲亭马琴之墓
收笔之前再做一回“文译公”。弃医从文的作家多,山田风太郎也是其一,在小说《八犬传》中写道:
“上面的故事”讲的是伏姬。想知道伏姬的故事,请读我的另一篇随笔《寻踪八犬传》。山田的这部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是改写马琴的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这是虚的世界,另一条是实的世界,用和浮世绘师葛饰北斋等人的交谈描述现实的马琴,近乎传记。听说山田风太郎所著《八犬传》已改编电影,今年(2024)秋天上映。
将于今年秋天上映的山田风太郎所著《八犬传》电影版海报
李长声专栏|日边杂记
李长声
旅日华人作家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
著有《枕日闲谈》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曲亭马琴的儿媳》,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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