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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豆腐有名,本地人也引以为傲。据说和酒一样,多半是凭借好水。因此好酒和好豆腐都足以证明京都人杰地灵,是不可多得的福地。
在老京都人看来,京都简直什么都好,列岛第一。所以本地的东西都要冠上“京”字,以彰显特别的出身。蔬菜叫京野菜,点心叫京果子,连京都中华餐馆做的菜,也要叫京中华,因此本地豆腐自然也叫京豆腐。
出町柳商店街的豆腐店
出身京都的艺术家、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爱京都的豆腐,说只是因为京都自古以来被称为“水明”,多有好水,能做出好豆腐。此外,京都人在追求精进料理(素食)等不费钱的美食方面乃是第一流,所以京都的豆腐格外好吃。
至于东京,虽然从前也有“笹乃雪”这样的名物,但水质不好,自古就没有研究出做好豆腐的办法,“无论古今,想在东京吃到好豆腐是不可能的”。
京都有几家有名的豆腐料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祇园有一家叫二轩茶屋的店,创业480余年,是卖田乐豆腐的老店,所谓“祇园豆腐的二轩茶屋”。田乐豆腐,就是以竹签串上豆腐,涂以味噌烤制。这家名店,《雍州府志》、《洛阳名所集》、《京内巡游》、《京町鉴》等古籍中都有记载。京都有一首歌谣名为《京的四季》,描述京都一年四季的风景和名所,其中关于春季的一节,唱的就是东山的夜樱和二轩茶屋的祇园豆腐,可见这豆腐在京都风物中的地位。那边如今是全世界观光客喧闹的地方,如果不是头几次来京都,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致去尝试。住久了,就更不想去。
味噌田乐(图|维基百科)
南禅寺前面有一家顺正,有些建筑属于原来江户时代的医学学校“顺正书院”,现在是日本的有形文化财。招牌菜就是汤豆腐,其吃法,大致是把豆腐切块,放在澄清的出汁里煮热,再用一个小篦子捞在碗里,加上萝卜泥、葱花和酱油。昆布做的汤汁也是汤豆腐的要诀。据北大路鲁山人的说法,东京人吃不着好豆腐的原因之一,也是他们在挑昆布上外行。至于汤豆腐怎么煮,他也有一篇小文叫《汤豆腐之法》,说将豆腐煮到内外皆热,如白子或奶油一般有弹性,此一时刻最好吃,久煮则变味粘连,不堪下箸了。这样一份汤豆腐主菜,配上一份天妇罗,两三碟小菜,良心价三四千日元。说实话并不算贵,但总觉得过于清淡。倘若不为看园子,纯是为吃,大可不必去消费。京都还有几家豆腐料理店,都不算便宜,算不上不费钱的美食。
汤豆腐(图|维基百科)
在做豆腐这件事上,我总觉得中国人还是更有办法。毕竟是中国的豆腐传来日本,后来又是中国厨子给他们带来了麻婆豆腐这样的国民菜。因此,豆腐料理可以不去,只买豆腐就好。
京都西边有一片靠山的地方叫嵯峨,其间有座清凉寺。此地原来是这里原本是嵯峨天皇的皇子源融的别墅栖霞观,后改为栖霞寺。数十年后,有个叫奝然的和尚入宋求法,带回浙江台州造像师雕成的释迦如来像,之后改栖霞寺为清凉寺。
清凉寺边上,有一个京都极有名的百年豆腐店,名叫森嘉。川端康成小说《古都》里,千重子买了森嘉的嵯峨汤豆腐去看望父亲。此时森嘉的豆腐想必已经是十分有名,不然也不会被写进小说。那一带本身就是观光胜地,森嘉也成了打卡地之一。
北野天满宫门西边有一家叫藤野的,虽然只有六十年历史,算不上老店,但也颇人气。不光卖豆腐,还兼售咖啡,以及各种豆腐制成的甜品,如豆乳冰淇淋、豆腐布丁,很受观光客欢迎。这样灵活的经营策略,大约如北京的老茶店卖绿茶冰淇淋一样,很宜于当下的年轻人。
豆腐店的各种豆制品
大部分豆腐店都做不了这样适合观光产业和现代化消费的生意。往往还是旧屋老店,小小的豆腐店,前面是店头,里面是作坊。虽然老派的美食家认为机器做的豆腐不及手工推磨,但现在人力稀缺,也只能与时俱进了。与旧时仍保持一致的是,门口水槽盛满清水,切好的豆腐一块块码在水下,一边是质地较粗的木棉豆腐,一边是细腻的绢豆腐,或许还有表面烧了一层焦褐的烧豆腐。客人来买,店家便赤手从水底托出一块,如清水出白玉。倘若买家是本地居民,不要塑封的包装,拿着自家脸盆或食盒,便使这豆腐的旧礼仪更佳完备,堪称豆腐店知音了。
除了豆腐之外,京都豆腐店还卖一些豆腐制品。通常是炸豆腐。豆腐渣也卖,叫做“卯の花”。卯の花本是溲疏,农历四月开细密的小白花。因为四月又是卯月,于是得名卯之花。溲疏花点点细碎成团,豆渣与之相似,便借了这个美名。我请教过豆腐店的老板,说可以用来拌沙拉,更常见的做法是加切碎的胡萝卜、小松菜、香菇、葱,以酱油和料酒煎炒。豆腐渣在中国是穷人的食物,但在京都可以上餐馆的菜单。大约类似中国从前便宜的猕猴桃,到新西兰变成奇异果。
豆腐渣(图|维基百科)
有一样叫做“飞龙头”的,是用豆腐掺上淀粉、鸡蛋和蔬菜做成的小圆饼。可以炸了当天妇罗,也可以煮汤。飞龙头这个名字听着非常和味,甚至让人联想是不是与佛教有什么渊源,实际上只是谐音。说这种食物本非日本所有,是仿照葡萄牙一种叫filios的油炸糕点制成。飞龙头在日语中读作hiryuzu,与filios相近,于是便取了这三个气势汹汹的谐音汉字,用于称呼豆腐改良版的油炸糕点。
飞龙头(图|维基百科)
另一种京都人骄傲的豆制品是汤叶,就是豆腐皮。其名在中国甚多,豆皮、油豆皮、腐皮,大约都是同类。我从前在老家的豆腐坊见过做法。黑铁大灶煮一大锅豆浆,雾气蒸腾,豆浆并不沸腾,浮面的波纹浅浅凝固,先是中心一小片,渐渐扩大,及至铺满。这时便要以两根长竹棍从下面缓缓挑起,不可使两面粘连。待豆浆滴漉将尽,挂到木架上,晾干而后曝晒便成。以前是珍贵的营养品,老人小孩孕妇或是病人才有权享用。我不知道日本是否如此,不过汤叶总是比其它豆制品贵得多。柔嫩的新鲜汤叶会被当作刺身一样食用。虽然是京都名物,但似乎并不太受观光客欢迎,可能即便是日本人,也觉得这种传统的味道太过寡淡,宁可被京都人嘲笑不懂吃,也不强自己所难。
“汤叶”的制作(图|维基百科)
家附近有一家豆腐店,平常并不开门卖豆腐,只把制品供应在临近的超市。但过去敲门,店家也乐于直贩。有这家豆腐店,虽然大多仍是在超市里买豆腐,总觉得自家比没有豆腐店的地方更让人安心。
京都市中心,姉小路通和麩屋町通的交差点西北角,是平野豆腐店,也是百年老店。1906年,平野平吉创业于此,据说受过北大路鲁山人的好评。平吉之后传给儿子良平,良平又传给现在的主人、曾经在汽车公司上班的平野良明。如今店铺还是百年前的老町屋,招牌是一个木头刻的红色“平”字。当门柜台,里面是做豆腐的机器和水槽,看进去暗沉沉。店里常年就是三个人,平野良明老先生和妻子美枝子女士,再加一个工人。
平野豆腐店
来京都头一年,因为上的语言学校离着不远,经常路过,当时并不知道是来历,只当做一家普通豆腐店,并且好奇这样的小店怎么经营下来。家庭式的豆腐店,在我记忆里国内只有小城镇乃至乡下才见得到。做豆腐是辛苦事,挑水、磨豆子、滤豆浆都耗体力,天不亮就要推磨煮浆,一年四季不歇,挣得一家饱暖。在城市,似乎是不曾见过豆腐店,要买豆腐只有超市或菜场。如此好奇着,又想到之前看关于京都的纪录片,说京都人很骄傲,豆腐店会拒绝外地人,因为他们不懂京都豆腐的好处。如此一来,虽然好几次路过看到有人在里面忙碌,始终没有上去敲过门。
后来又一天路过,只见大门紧闭,门口贴着歇业的纸条。这在老龄化的京都日益常见,一家店开着开着,忽然就“承蒙多年关爱,本店将于某年某日闭店”地宣告结束。多半是因为店主人年纪太大,后代也不想继承。又加上近些年物价腾贵,做豆腐辛苦而利润浇薄,经营艰难而关门的也不在少数。
平野豆腐店贴出的致顾客信
心里觉得遗憾,凑上去看,纸条上写:“感谢一直以来的惠顾。店主因为腰痛(需要手术)暂时停业”。纸条封在一个塑料文件夹里。后来又看到本地新闻,说平野豆腐店店主平野良明被诊断为腰椎压迫性骨折,即将进行手术,妻子美枝子替他贴了歇业告示。两人名字后面都加了括号,写着:74岁,74岁。
这么大年纪,又动手术,恐怕这家店也不能继续了吧。这么想着,过了两个月,看门上添了许多慰问的纸条,写着“应援”“人好水好豆腐好”。其中一条写道:“从横滨来的。平野先生的豆腐买回去作礼物送给家人,他们特别高兴。下次再来买。希望早日康复,我们在等。”
平野豆腐店门上的慰问纸条
又过些天,看到贴出新纸,说店主已经在7月8日星期六出院,现在家里休养,要歇业三个月,感谢大家的支持云云。
平野豆腐店关于店主的出院公告
这么到了秋后,某一天路过,看到门开了,里面依然是昏暗。拉开门进去,平野夫妇正相对坐着说话,别无他人,里面有滴水的声音。打了招呼,买了一块木棉豆腐,问道:“平野先生身体还好?”
“好的呢。”两位笑眯眯答道。
“还做豆腐吗?”
“还做呀。”
“那么,往后也请多关照。”
“请您继续关照才是。”
那块豆腐后来是怎么吃掉,已经不太记得了。后来因为各种事情忙着,也不太有时间专门跑去买一块平野家的豆腐。但总归还有人在日复一日做豆腐,想到此,便觉得脚下所踏乃是真实的土地,心中也踏实起来。
吴从周专栏
吴从周
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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