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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荣是葛饰北斋的女儿,这是昵称,大名就叫荣。平日里北斋招呼她,起初是“阿荣”,不知不觉地简化,叫声变成了“噢…噫”,某日想到给女儿起一个画号,就用汉字把“噢…噫”的发音写作“应为”。此名真不错。
阿荣生卒年不详。北斋二婚,说不清阿荣是他和前妻的,还是后妻的,抑或后妻带来的。一说是北斋三十六岁时生的三女儿;这一年为1795年,我大清的乾隆帝把皇位让给了儿子嘉庆帝,欧洲的法国正闹着大革命。北斋卒于1849年,死后十多年明治维新,他这辈子属于江户时代后期。关于北斋的身世,或云生于幕府御用的镜师(制镜或磨镜的匠人,电影《刺客聂隐娘》里就有个这样的人物)之家,或云是过继。自幼喜好画画,当过租书铺的小伙计,又做过雕版工,不知怎么一来,十九岁时成为绘师胜川春章的门人。一年后获得画号“春朗”,取自师傅的画号春章和别号旭朗井,这应该是一种破格的待遇。从事胜川派绘师十五年,春章死后脱离了组织。和曲亭马琴合作,为读本画插图。又画风景画,组画《富岳三十六景》达到了高峰。笔力惊人,宇内万象无不随见入手。特色之一是夸张,以致有一种滑稽味。譬如他的浪花取自中国水墨画,加以夸张,真所谓大浪滔天。自道吾将欲九十变画格,百岁改此道,惜乎九十岁去世。
北斋最出名的代表作:《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
浮世绘师甚至日本人扬名于世界,葛饰北斋为第一,我们也常在哪里看见他描绘的富士山和浪花,虽然可能从来不关心我大清的年画。明治年间浮世绘研究家饭岛虚心著《葛饰北斋传》,汉学者、史学家重野安绎用汉文序之,有云:“画工北斋,畸人也。年九十而移居九十三所。不饮酒,不吃烟,其技大售,而赤贫如洗,殆不能为活。今读此传,一生行为,可惊可笑可悯可感,岂所谓畸于人,而不畸于天者邪。”这本传记有几处写到阿荣,觉得她也是一畸人,甚至比乃父有过之而不及。
阿荣画像,露木为一绘
阿荣的长相不咋的,大下巴,北斋也呼她“下巴、下巴”。北斋爱改名,原来也爱给人起外号。他一生改名三十回,诸如春朗、宗理、戴斗、为一、画狂老人卍,这些画号给他绘画的发展划出了阶段。饭岛虚心曾采访北斋晚年的弟子露木为一,他画了一张草图,是八十三、四岁的北斋和五十来岁的阿荣在屋内作画的情景,此图使露木其人也留名青史,图却毁于关东大地震。画面上北斋弓腰趴在地板上,身上盖着被,执笔作画,阿荣坐在旁边,拄着一根长烟杆,歪头注视着,似一脸郁闷。门口有一双木屐,一只斜立,一只倒扣,还有一双草履也错位,看来阿荣甩下便进屋,并不像我们常听日本人说道的礼仪,把鞋尖朝外并齐,可见这二人的邋遢。而且同样懒,有人送鲜鱼,父女都厌烦料理,便转手送人。
通过微缩模型再现的北斋与栄的生活情景(东京都江户东京博物馆)
传记中写道:北斋性嗜画,甚于饮食。其心常在画中,陈列美酒佳肴,入口如不知其味。诸名家大抵无不饮酒,唯至于北斋,绝不饮酒。露木为一说:阿荣举动像她爹,唯一不同之处是喝点酒,吃烟草。所以画上也落款“醉女”,醉与荣同音,即荣女。有一次烟灰掉在北斋画的绢画上,造成了损失,于是戒烟,但没过几天又恢复如常。阿荣是个女汉子。嫁给绘师南泽等明为妻,不做针线不下厨,饭后不收拾,还嘲笑夫婿画得不好,结果,尽管江户娶媳妇不易,等明也把她退回娘家。从此帮北斋作画,终未再醮。
爷俩儿同为画狂,不以粗食敝衣为耻,安贫乐道。江户年间卖烤的食物叫“烧卖”,卖煮的食物叫“煮卖”,如今各处商店街也常见这些小店,他们一日三餐点外卖。某人登门,只见北斋穿着破衣衫伏案,旁边丢着包食物的竹皮等,阿荣也坐在尘埃中绘画。
又有人造访,见北斋坐在案边,用笔指屋内一角,问阿荣:一直挂在那里的蜘蛛网怎么没有了,你不知道吗?阿荣歪着头查看,也大为惊奇。想来蜘蛛网挂在那里,被他们当作观察的对象,迟早出现在笔下。
传记又写道:“北斋名噪四方,请画者接踵而至,负笈来学者日多,但北斋之贫如旧。”润笔不菲,为什么日子过得这么穷呢?原来北斋父女压根儿就没有存钱的概念,视钱如土芥。人家用纸包好酬谢送来,他们看也不看便丢在案旁,米商、薪商来收账,就把纸包丢过去,商人回到家里打开一看,多则窃喜,少则再上门讨要。这样的生活,恐怕也要怪阿荣,毕竟是女性。她放言:我有笔一支,得衣食不难,何须把家计当回事。有一个说法:北斋死后,阿荣居无定所,流转于亲朋或弟子之间,某日外地人雇请她作画,揣上笔出门,从此不知所终。
北斋是租房派,也盖过一次房,但只住了一年就又去租房。他有搬家癖,甚而一日三迁。俗话说,搬家三百文,意思是搬家费钱,再有钱也会被搬家败光。所以有人劝北斋,嫌家里脏了,雇个人打扫打扫嘛。北斋却答道:有一个和尚号百庵,我也要学他,搬一百回家。
绘画之余,北斋的兴趣是医道。年将古稀患中风,按照汉籍自己用柚子制药,大有功效。阿荣绘画之余热衷于观相占卜。还常服茯苓,期以成仙。幕府频频发布禁止奢侈令,不许制做大型玩偶,坊间便流行迷你玩偶,叫芥子人形,阿荣也爱做,大大地获利,甚至传说她就是始作俑者。
说来说去,阿荣怎么学画的呢?大概就是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手练。露木为一入北斋门下学画,一日对阿荣叹曰:运笔不自在,想当画工也无能。阿荣笑道:“我老爸自幼年至八十有余,无日不援笔,可前些天他还交臂落泪:我连一只猫都画不好,自叹他的画不如意。不单是作画,什么事情不如人,想要自弃时,即是那条道上进步之时。”北斋在一旁连呼“就是的,就是的”。
私淑北斋的溪斋英泉和阿荣同代,浮世绘研究家林美一的《江户艳本集成》第十卷即《溪斋英泉·葛饰应为》卷。溪斋在《无名翁随笔》中写道:“女子荣女,善画,随父,今专事绘师,名手也。”阿荣尤其擅长画美人,北斋对门人说:我的美人画不及阿荣。她只有十几幅作品传世,自不免令人起疑,北斋作品中应该有不少是阿荣代笔或父女合作,特别是北斋八十岁以后的手绘。
阿荣所绘《月下砧打美人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阿荣下笔细密,设色艳丽,气韵生动。她在尘埃中画的美女洁净而亮丽,例如《三曲合奏图》。三人合奏,江户时代盛行筝、三味线、胡弓这三种乐器,明治年间多用尺八取代胡弓。胡弓是日本的传统乐器,样子像三味线,但不是用拨子弹,震动作响,而是和二胡一样用弓拉,摩擦发声。二胡的弓毛夹在两弦之间,而胡弓类似马头琴、小提琴。弦有三根或四根,弓毛是一绺马尾,松松懈懈,用手指调控松弛。胡弓演奏时转动乐器的角度,所以画面左边一女拉胡弓,姿势看着有点怪,简直像拉锯。三女的身份各异:弹筝的是娼妇,拨三味线的是艺伎,拉胡弓的是良家女。把江户时代常见的三类女性绘成一图,肃然合奏,有人说它是一幅三酸图。花团锦簇,右边拨三味线之女似嫌素淡,但背后露出的重彩腰带与其他二女的绚丽构成平衡,而且因其素淡,也使凑在一起的良家女和艺妓有间隔感,充分显示了构图和配色的高超能力。三女做配合状,沉醉于曲中,三十根手指根根都画得细致、准确、生动。阿荣画手指和手势宛如点睛之笔,最为引人入胜。
《三曲合奏图》,波士顿美术馆藏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的风俗画,属于日本画之一,但是与汉画、大和绘相比,等而下之。浮世绘有两类,一类是肉笔画,相当于我们说的手绘,蝎子粑粑独(毒)一份,自然价钱贵;另一类是木版画,能大量复制,售价便宜,为大众所喜闻乐见。江户时代中期绘师铃木春信用当时所使用的三色套印出多彩的浮世绘,艳丽如锦,故称锦绘,我们叫套色版画。锦绘是浮世绘的一种,但成为版画主流,名称也混同。制作版画浮世绘,通常由版元(出版社)提出选题,绘师画底样,雕师照样雕版,再交给刷师印制。这是像电影一样的综合艺术,笔法、刀法、刷法三者皆良才可以成功。这时绘师的任务就是用墨线画轮廓,指定色彩,而肉笔浮世绘,绘师按照自己的意志画,所以能真正地、充分地展现个人的才艺。不过,绘师以卖画营生,很可能买主出题,所以也未必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阿荣手绘《吉原格子先之图》收藏在位于东京涩谷的太田纪念美术馆,2023年11月展出,有幸观赏。没有落款,但画面有三盏形状各异的提灯,各写一个字:应、为、荣,由此断定是阿荣之作。若有人能看遍江户时代全部浮世绘,恐怕此图也独一无二。
《吉原格子先之图》,太田纪念美术馆藏
吉原相当于过去北京城的八大胡同。画面右侧走着四人,这是“花魁”(高等妓女)出场回来了,前面是“秃”(十岁上下的见习少女),后面打着大灯笼的是“男众”(男仆),最后跟从的是“新造”(年轻的妓女),一行正钻过门帘。画面正面是一根根方木,构成格子间,像煞动物园的笼子。笼内妓女们三面溜边儿,列坐在红榻上,等着被客人相中,叫“张店”。画面正当中一秃挑灯,伴妓女外出。笼外有四名嫖客,身姿的轮廓就显出吊儿郎当,像是在评头品足。其中一人提着灯笼,姿态较端正,似来探视笼中妓女,那妓女的剪影几乎处于画面的中心。画面上黑影所占的面积比较小,然而那黑暗仿佛无边无尽,黑暗中只有妓女们发出光亮,但靠近男人便融入黑暗。阿荣不是画光与影,不是画阴影、阴翳,她要画的是黑暗中的光。专家们认为阿荣研究过西方传来的阴影法,却也没有什么证据,但的确让人不由得联想西班牙画家伦勃朗。
阿荣还有一幅有名的《夜樱美人图》,收藏在爱知县小牧市的美娜德美术馆,被誉为日本美术史上第一幅以光与影为主题的作品。没有落款,认定为阿荣的作品,因为所绘据说是比阿荣早一百来年的女俳人菊后亭秋色。她十三岁时到东京上野的清水观音堂赏夜樱,见树下有一口井,便吟了一首俳句,系在樱枝上,提醒赏樱醉酒的人,有点像标语。诗曰:井のはたの桜あぶなし酒の酔(井畔的夜樱/飘飘忽忽真危险/往来醉酒人)。这个“醉”,谐音指出“荣”。江户时代绘画基本用月亮表现夜,如同白昼,而阿荣画出纯粹的夜。
《夜樱美人图》,爱知县小牧市的美娜德美术馆藏
明治时代正冈子规借用西方美术的写生提倡短歌俳句创作也要写生,阿荣这幅画出于想象,画的却正是写生俳句。她设计了两个灯火,一高一低,高的火光照亮女子的脸和手,照亮樱花,低的火光照亮背后垂地的腰带,互相照应,便映出女子的全身。最精妙的当然是执笔的五指,纤细而有力。她的视线不是看盛开的樱花,而是稍微转向地上的落花。
超出欣赏,简直是骇人的是那幅《关羽割臂图》。阿荣画的是《三国演义》里“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人物的表情极尽夸张,尤其是“血流盈盆”,足以流尽关羽的一腔热血。与关羽弈棋的马良是一个背影,做低头状,但显然他不是看棋落何处,而是听“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哪里敢抬起头来。《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前后脚传入日本,现而今人气的是“三国”,但江户时代从浮世绘来说,画梁山好汉远远多过三国人物。绘师歌川国芳的锦绘《通俗水浒传一百单八将》走红,形成一类武者绘。正赶上幕府搞改革,俭约质素、肃正风俗、禁止奢侈,役者绘、美人画被禁,武者乘势大兴。由北斋的门人引荐,国芳见过北斋,不知阿荣在不在场。后来国芳也画了《通俗三国志》,其中有一幅是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似乎远不如阿荣之作生动而且有气势。
《关羽割臂图》,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1849年九十岁的北斋画了一幅《富士越龙图》,绢本,水墨淡彩,四个月后去世。实际上《富士越龙图》有两幅传世,一大一小,大的尺寸为174×88.5cm,纸本,小的就是这一幅,99.5×36.2cm,绢本。大幅有佐久间象山的题诗。他是江户时代末叶的思想家,大概进江户开办书院时订购这幅画。尺寸这么大,也许是为了和他手书的长达六百八十七字的《望嶽赋》构成对幅。北斋临终前阿荣缩小摹写了《富士越龙图》,被视为北斋绝笔。黑烟从富士山下扬起,绕过山麓升腾,烟中有一条小龙飞升。北斋属龙,但此龙与本人无关,应该是取义于《望嶽赋》取义,这是佐久间象山的要求吧。
小幅《富士越龙图》收藏在群马县小布施町的北斋馆。当年豪商高井鸿山邀请年过八十的北斋来小布施,拜北斋为师,还为他建了画室碧漪轩。北斋连续来四次,有一次急于回去,高井挽留,他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江户不放心。高井说:那就把女儿带来呗。村人们欢欣,以为那女儿是妙龄女郎,却不料带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
一说阿荣死在小布施。
李长声专栏|日边杂记
李长声
旅日华人作家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
著有《枕日闲谈》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葛饰北斋的女儿》,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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