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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七月底的时候,就听闻日本出现了米紧缺,去超市特意跑到货架前看了一眼,并无担忧的情况出现,便没有放在心上。之后又在社交网络上断断续续听到“超市没米了!”的声音,也以为是故意制造噱头。加之彼时我正在“日本第一大米产地”的新潟县旅行,物产店各种品牌的大米堆得满满的,实在看不出任何吃不上饭的迹象。
大米消失了的超市货架
直至8月过半,旅行结束回到京都,就连熟识的居酒屋店主也在他的Instagram上发了一张空荡荡的超市货架,表示“被米困扰”。隔天再去超市,果然白米消失了,只剩下寥寥几袋玄米。在大米消失的架子上,还残留着一张告示:“5公斤每人限购一袋,2公斤每人限购两袋。”可见不久前,还只是10公斤的米消失了,小容量包装而仍是买得到的。
超市货架上的大米限购令
这一周看早间新闻,便总是在说米的事情。得知日本各地的超市都出台了类似的大米限购令,甚至更严格。东京的街头采访,一位有三个孩子的主妇说,一家五口人的大米,跑了三个超市,才终于攒够了量。与此同时,5公斤装的大米,已经从1500日元上涨到了2500日元。因此又有一位老年女性说,原本一日三餐都吃白米饭,现已经将一餐主食改成了用面条替代。据称,眼下“花椰菜米饭”大受欢迎。
超市货架上升级的大米限购令:一个家族仅限购买一袋
起初,我猜测人们是为了政府发布的南海大地震警告而囤米。但即便不在警戒范围内的地域,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原来,大约从8月的盂兰盆节长假开始,日本各地2023年度产的大米就没有库存了,尽管2024年的新米已经在陆续上市,但这一阵子仍处在青黄不接的时期,人们四处辗转“抢米”的情况还在继续。
新闻里把此种情况,称为“令和米骚动”。这个词听起来十分严肃,容易让人想到“池田屋之乱”之类的重大历史事件。
新闻里把此种情况,称为“令和米骚动”
看了几天新闻,也明白过来发生“令和米骚动”前因后果。主要原因是2023年高温酷暑天气导致的大米歉收——去年8月,日本大米产地新潟县的月平均气温,28个观测点中有27个创下了史上最高纪录。新潟附近海域的海水温度也达到了历史最高。此外,新潟县还遭遇了三次焚风现象带来的干燥热风,出现干旱问题。酷暑不仅影响了大米的产量,也影响了其等级:日本最著名的大米品牌“越光米”,一等米比例降至史上最低水平,仅有5%。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等米和二等米的口味差异并不太大,但对于米农来说,这简直是灾难级的打击,他们的收入不可避免地减少了。
酷暑固然是“令和米骚动”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有另一个背景:日本政府一直在有意识地减少大米产量。这一做法要追溯到二战后,为了调整大米产量,实施了一项名为“减反政策”的农业政策,具体措施是要求米农减少种植面积。这项政策自1970年开始实施,一直延续到2018年才废止。但尽管不再作为一项政策,由于日本社会少子化和人口日益减少,大米需求量仍在一直降低:根据农林水产省的数据,相比2014年日本人口大米需求量的800万吨,2024年的需求为702万吨——需求量在过去十年里减少了近100万吨,尚在以每年10万吨的速度继续减少着。因此,被废除的“减反政策”实际上在变相实施着。例如,农林水产省倡导米农种植家畜饲料用米取代主食用大米,并为此提供高额的补助。与之相对比的是,种植主食用大米早就是一项公认的低利润生意,年轻人不愿意从事,这又变相导致了米农家的高龄化以及人数连年减少。
在以上两点之外,新闻里还分析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
一说是今年6月访日外国游客人激增,外国人对“和食”有着热烈的兴趣,消耗了大量米饭。不久后另一家媒体据此做了一份推算:当月访日外国游客人数固然达到3212万人的高峰,平均停留天数也从去年同期的8.8天增加到10.1天,但假设按照他们每天吃两顿米饭推算,大米消费量最多达到5.1万吨。结论是:“从整体消费量702万吨来看,这一比例并不会对供需状况产生重大影响。”
另一说则是日本人自己的大米消费量也在去年有所上升,原因竟然是在物价整体上涨的大潮下,大米奇迹般地没有涨价,比起售价不断上涨的小麦和面条,消费者逐渐转向价格亲民的大米。这一说并不算毫无道理。俄乌战争导致小麦价格上涨,去年,日本最大的餐厅搜索网站“ぐるなび”评选的“今年的一道菜”中,“豪华饭团”获选,各地纷纷涌现饭团专卖店,掀起了一股“饭团热潮”。可惜,这些刚红火了没多久的饭团专卖店,也从今年4月起开始感受到米荒的压力,部分店铺正在准备涨价或是调整菜单品类。
其实,“米骚动”这个词并不是第一次在日本出现。令和之前,还曾经有过“大正米骚动”和“平成米骚动”。
在日本近代史上,如果提到“米骚动”一词,通常指的是“大正米骚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随着出口激增,物价,特别是米价大幅上涨。1918年,政府宣布出兵西伯利亚,投机者开始囤积大米,导致米价急剧上涨。同年8月,北陆地区富山县的渔民和主妇等民众为阻止大米外运并要求降价销售,开始采取行动,这便是“米骚动”的开端。此后,全国各地陆续出现暴动事件,最终不仅出动了警察,甚至还派遣了军队进行镇压。
1918年“大正米骚动”的新闻报道(图|维基百科)
在“大正米骚动”中被人们放火烧毁的商店(图|维基百科)
“平成米骚动”则是今天的很多日本人共有的记忆。1993年,受到菲律宾皮纳图博火山爆发引发的气候反应,日本遭遇了罕见的冷夏,并引发了大米短缺现象。当年日本全国的大米需求量为1000万吨,实际收获量却只有783万吨,即使政府放出了全部23万吨的储备用米,供需之间仍存在200万吨的缺口。这次“米骚动”时间很长,从1993年下半年一直持续到1994年上半年,市场短缺的局面引发了抢购和囤米行为,到了1994年年初,米店前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这一现象成为了社会的焦点。由于米供应不足,日本政府紧急从泰国、中国和美国和澳大利亚进口了259万吨大米,此举也打破了日本从前“绝不进口一粒米”的禁令。不过,由于1994年的厄尔尼诺现象导致了酷暑气候,当年大米不仅迎来大丰收,还提前上市了,米荒状况一夜之间消失。紧急进口的大米中,大约有98万吨陷入滞销。我在查阅当时的新闻时,看到这样的句子:“日本消费者因为不喜欢储备米中的泰国大米而将其丢弃,这一行为严重伤害了泰国人民的感情。”
1991年爆发的菲律宾皮纳图博火山,引发了日本1993年的“平成米骚动” (图|维基百科)
不过,“平成米骚动”意外地带来了一些生活方式的进化:从前的便利店里,原本只是随便摆在店铺一角的2公斤或5公斤包装的大米,也开始以1公斤装或塑料瓶里的小包装形式出现在收银台前的显眼位置,成为热门商品。这些小包装的大米后来成为便利店的主流产品,进入单身社会后,更显示出其前瞻性。
如此看来,与前两次相比,“令和米骚动”还远远没到引发骚动的地步。一个侧面可以印证这一点:“平成米骚动”以后,日本政府吸取教训,储存有100万吨应急用米。但到目前为止,政府丝毫没有要放出这些储备米的意向。
早间新闻说,“平成米骚动”以后,日本政府吸取教训,储存有100万吨应急用米
就在我写这篇稿子时,收到京都市政府在line上发来的消息,标题是“关于大米供应短缺,请保持冷静!”内容写道:“由于大米消费的增加以及各家庭为应对地震而备粮,超市等地出现了大米供应短缺的情况。我们也听到了大家的担忧,但目前国内所需的大米库存水平已得到保障,并且新米也已开始上市。请大家保持冷静,理性消费。”之前不久,农林水产大臣也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不用担心,9月新米就将进入收获时期,进入市场。”
不用等到9月,此时,新潟县的早生品种新米已经上市了。不幸的是,平均价格比去年高出了4成。在物价普遍上涨引发民间一片哀声的过去几年,米价一直没涨几乎是个奇迹。随着“令和米骚动”的消退,这一奇迹也到了画上句号的时候。人们预测,即将上市的越光米价格将会普遍上涨。
收获时期的越光米(图|维基百科)
未来会变得如何呢?自从1969年日本实施自主流通米制度开始以来,越光米凭借其受欢迎程度,一直在全国的种植面积中名列前茅。新潟县作为引以为傲的越光米的品牌产地,目前正面临着严峻的气候变暖问题。一些米农在采访中说:全球变暖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虽然越光米并非特别不耐热的品种,但当前的高温已经超出了水稻育种的常识。”为此,一些研究机构正在努力培育耐高温的越光米,但品种改良需要巨大的预算和10年以上的漫长时间。
5公斤装越光米(图|维基百科)
最近两年,日本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有名的“耐高温大米”:新之助。同样来自越光米的故乡新潟县。这是一种从2008年开始开发的新品种,经过500次交配,育成了20万个品种候选株,从中挑选出尤其优良的进行培育,为了确认其耐高温性,还在温室和冲绳的石垣岛进行了栽培,确保其稳定性。效果似乎不错。越光米纷纷受挫的去年夏天,“新之助”在酷暑中仍然保持了高比例的一等米产出。不过,目前的种植新之助的米农仍是少数,一来是在没有大量成功种植的案例前提下,高龄者农家很难立刻就对新品种进行挑战。二来是流传着一种说法:“新之助确实对高温具有很强的耐受力,但它对稻瘟非常敏感,必须非常谨慎地监控。”此外,人们对于“产量”和“美味”之间的平衡也非常微妙,有人认为还是越光米味道更佳,“虽然新之助产量高且耐高温,但我并不想因此而生产出不好吃的大米。”
人类一直在用积极对抗的心态面对着地球环境正在发生的异变,例如以改良品种来应对“异常天气”。然而,当改良的速度也无法跟上气候变暖的步伐时,短暂的“令和米骚动”或是一个警醒:在继续无节制的人类生活中,我们应该做好准备:异常天气也许会变成常态。到了那一天,也许连一直习以为常的大米也将从餐桌上消失。
事实上,因为气候不稳定而面临供应不足的,不单单是大米这一样。
记得前面提到的饭团专卖店风潮吗?店家今年遭遇了“双重打击”。大米是其一,用来包大米的海苔是其二。由于海水温度升高以及降雨量减少,日本最主要的海苔产地九州有明海已经连续两年歉收,生产者终于做出了涨价了的决定。其实日本海苔的困境,从1990年代就开始呈现端倪了,各地的渔业协会为此采取了种种手段,仍然控制不住产量持续降低的局面。与海苔同样遭遇的还有海带。占日本国内海带产量约9成的北海道,在过去20年里产量减少了一半。
在海洋世界里,鱼类的问题是更大的问题。8月初我在北海道,当地的民宿主人和富山县来的客人聊起一种叫“寒鰤”的鱼。这种鱼原本是富山县代表性的海产物,如今在渔货量越来越少,据说都跑到北海道来了,大量繁殖,价格便宜。所以这几年,很多北海道人的日常餐桌上,高频率地出现了这种他们过去几十年一口都没吃过的鱼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
“海水太热了啊,在南边已经生活不下去了。”来自富山县的客人说。
鰤鱼曾是让北海道人陌生的鱼类。半个世纪前的1970年代,北海道的鰤鱼年捕获量只有数百吨,1985年时甚至仅为37吨。然而,自从2000年代起,鰤鱼的捕获量开始增加,2013年首次突破1万吨大关,到2020年更是达到了历史最高的1.55万吨,占到了鲑鱼捕获量的三成。
餐桌上的鰤鱼(图|维基百科)
身为远离海洋的内陆居民的我,对此感到惊奇:“北海道受到气候影响这么严重的吗?”
“是啊,与此同时,鲑鱼正在从北海道消失。”北海道的民宿主人说。
鲑鱼吗?我觉得难以想象。那个“说到北海道,就是鲑鱼!”的鲑鱼?
北海道白老町阿伊努民族博物馆里的鲑鱼干制作场景(图|维基百科)
据说,北海道传统的代表性鱼类,例如秋刀鱼、鱿鱼和鲑鱼的捕获量,这些年都遭遇了锐减的打击。著名的秋鲑受影响尤为显著。不只日本,鲑鱼危机发生在整个太平洋:2020年的一份《北太平洋的鲑鱼资源状况及令和2年(2020年)夏季白令海调查结果》显示:北太平洋地区的鲑鱼类捕获量在俄罗斯和阿拉斯加呈现出下降趋势。此前,这些地区的捕获量一直在增长或保持稳定,但现在这种趋势发生了变化。与此同时,加拿大、美国南部的三个州(华盛顿、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日本和韩国的鲑鱼捕获量也持续减少或维持在低水平。
如同北海道的鲑鱼困境一样,近年来,日本各地代表鱼类也都如此。与10年前相比,函馆的鱿鱼捕获量减少到了1/10,岩手县的鲑鱼捕获量更是下降到了1/46。渔获量急剧下降的主要原因是全球范围内“海洋变暖”的加剧:与过去30年7月的平均海水温度相比,今年7月日本周边海域的海水温度高出2至4摄氏度,而且这种趋势在过去5年中一直持续。
如果大米还能够被改良品种,那海里的鱼类们又该怎么办呢?当鰤鱼也从北海道逃走的那一天,鲑鱼会不会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这样的担心听起来也许太杞人忧天了。毕竟对于城市人来说,食物不长在土里或是生活在海里,食物是每天从超市货架上长出来的。催促着大米尽快从货架上长出来的城市人,只会为今天的秋刀鱼开心。最新一条新闻:去年因为渔获量太低而创下每公斤14万400日元的史上最高价的秋刀鱼,今年的渔获量是去年的140倍,价格降至去年1/200,仅每公斤724日元。只要今年的秋刀鱼吃得开心,就不管明年的鲑鱼去哪里了吧。
今年秋天京都超市里便宜的秋刀鱼:每条仅159日元。去年“吃不起秋刀鱼”的日本人纷纷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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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索
旅日作者
现居京都
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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