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错乱的高野山

有人选择春季去高野山，那是为了看漫山遍野的樱花；有人选择夏季去高野山，据说是为了听山中夏蝉的呢喃；有人选择秋季去高野山，当然是为了看那红似火的无尽枫叶；也有人选择冬季去高野山，必然是为了一睹皑皑白雪下佛门圣地的洁净神圣。而于我，选择去高野山，不为樱花不为枫，也不为夏蝉与冬雪，而是为了体味那片错乱的时空……

高野山

高野山，位于日本和歌山县东北部伊都郡的高野町，具体是指被标高大约1,000米左右的群山所环围起来的一片地域，即为这些山群的总称，也是真言宗总本山“金刚峯寺”的山号。高野山整体地貌犹若莲花盛开时的花瓣儿，因此也被称为是“八叶之峰”，其中又细划为内八峰：由传法院山、持明院山、中门前山、药师院山、御社山、神应丘、狮子丘、胜莲华院山八峰环绕着“根本大塔”所组成；外八峰：由今来峰、宝珠峰、钵伏山、辩天岳、姑射山、转轴山、杨柳山、摩尼山在外围拱卫着内八峰。如果由高空俯瞰，高野山乃为一个天造地设的完美宗教圣地，事实上，高野山就是日本佛教密宗真言宗的大本山，自遣唐留学僧空海法师在弘仁七年（816年）得到嵯峨天皇的旨意开创以来，就成为了真言密教的主修场所，经过1200余年的发展，高野山现已成为拥有117座寺院，僧众无数的佛域。

根本大塔

高野山被誉为“日本三大灵场之一”，如前所述，其开创者就是弘法大师空海。公元804年，空海做为留学僧随第十七次遣唐使团入中国求法。抵达大唐后，空海开始遍访各地名寺高僧学习佛法，后在长安青龙寺拜阿阇黎惠果和尚为师，受密宗嫡传，并接受了“遍照金刚”的密号，还被惠果授为八代祖。空海和尚三年后功成回国，开创了密教真言宗并成为祖师，在列岛开始弘扬真言宗佛法。公元852年空海法师于高野山圆寂，醍醐天皇追赐“弘法大师”谥号。

金刚峯寺作为真言宗的总本山，本身就拥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其域内的如坛上伽蓝、根本大塔等传承建筑同样有着独到的人文特色，而后面奥之院最深处弘法大师空海的“御庙”（陵墓）所在地，更是具有极其重要的宗教意义。笔者此篇小文主要想说的就是那片神秘的让人生出时空错乱之感的奥之院……

从高野山女人道右侧的山门进入不远，就是坛上伽蓝，它是1200年前真言宗开山时最早建设的区域，包括金堂、根本大塔等共有19座建筑，表现了“胎藏界曼陀罗”的世界，这样说似乎有点儿故弄玄虚，其实，把它理解为一个和尚开会的地方即可，而这里最珍贵的意义在于，它是空海在公元816年获得嵯峨天皇许可在高野山开宗立派后最早的建寺之处。坛上伽蓝旁那个瞩目的红色高塔，就是“根本大塔”，它也是空海最早在高野山做道场的见证之一。根本大塔高达48.5米，塔身赤红色，供奉的主佛为胎藏大日如来，被描绘在16根柱子和墙壁上的菩萨拱卫着 协调一体，在内绕塔行走，恍惚间，耳中就似隐隐传来经声佛号，使人仿佛置身于佛界之中……

坛上伽蓝

继续向前约行数分钟，道路右侧的灵宝馆就赫然入目了。高野山的灵宝馆，是将高野山各寺院留存的最宝贵的文物集中保管和展览的地方，其中展示的佛像、字画和文书资料，以及弘法大师的手书等都是独此一家可见之宝。来此要注意的是，馆中所有佛像都不能用手触摸，唯有门口的一尊空海大师坐像，参观者是可以用手触摸的，据说是为让游客亲身感受与高僧大德穿越千年时空的一种无形的精神纽带而设。

继续前行不远，就可看见位于大路左侧的高野山最重要的圣地之一——金刚峯寺了。进入这里有几个地方一定要看，金刚峯寺的枯山水很有讲究，不仅仅是因为它拥有日本最大级的石庭——蟠龙庭，更重要的是因为它选用的石头来自空海的出生地——四国，而那白色如垠的沙子，则来自空海传教的地方——京都。驰骋想象，如果选一个午后，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透着阴翳美的回廊一角，欣赏那石海岩间宛若蟠龙升天的绝妙景致，体味眼前的白沙做海石为山，青苔寥草意悠远之幽玄境界，可谓是极致享受了。时空转换，看那枯山水上的春樱夏蝉、秋枫冬雪，当然，还必须有一杯浓浓的寺院绿茶，那则又是一种另样的禅意体验了……

金刚峯寺

算是煞风景吧，走近丰臣秀吉的侄儿官拜关白左大臣的大名丰臣秀次切腹的“柳之间”，则不由得对当年秀次和属下选择在佛门圣地切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后面的奥之院里有丰臣秀次墓所，但却也无胆去问，万一出来了呢！

藏有室町时代狩野派祖师狩野元信手绘的“大广间”，倒是一个供游客休憩的好场所，在这里坐在榻榻米上，来上一杯绿茶，一叠佛家点心，慢慢欣赏名家壁画，不吝是一种清心的享受。不过，贪婪如我者，坐在这静心之处，却难心静，总是莫名的生出一种去枯山水庭摸块石子带回家的冲动……

金刚峯寺还有一个故事，它本是由青岩寺和兴山寺合并而成的寺院，而其中的青岩寺则是丰臣秀吉为了祭奠他去世的母亲而建，因此，丰臣秀吉也籍此成为了日本史上与高野山最有缘的一代大名。

在金刚峯寺的左后侧，女人堂的右侧高地，就是著名的“德川家灵台”。从1603年德川家康创立江户幕府开始，一直到1867年大政奉还为止的264年间，德川幕府一共经历了十五代将军,其中除了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陵墓在日光东照宫，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安葬在谷中灵园外,其余的十二位将军都分别安葬在东京都的增上寺以及宽永寺。而位于高野山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与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灵台则是在1643年由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修建的。两座灵台分别供奉着德川家两位先祖, 这两座基石相同的灵庙，最大的区别就是家光爷爷家康的灵庙前多了座鸟居。两座灵台大小与冲绳人的大墓相似，都有着优美的屋顶、细致的雕刻和装饰，庄严中透着大气，恍惚间，颇有日光东照宫迷你版的感觉。

继续前行，左右侧遍布风格相近又想异的诸家寺院，说到寺院，就不能不提到高野山那多达五十三处的“宿坊”（禅寺旅馆），笔者借此想介绍下禅寺旅馆的环境和住行食的特色。

关于住，毕竟是寺院的宿泊之处，不能期待豪华高档，相反，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比如好多寺院的宿坊都是共用卫生间淋浴间等，不过，坐在榻榻米房间，一杯寺院绿茶，在榻榻米的草香和茶香中，静静的欣赏着窗外那精致的和式庭园景观，也不吝是一种洗涤身心的享受。

至于行，住在宿坊，早上可以参加寺院的早课是一大特色，早课一般从六点开始，整个过程大约四十五分钟左右。但要注意的是，参加早课不能穿着睡衣拖鞋进入经堂，也不允许拍照。至于晚课，就是晚餐前一小时的冥想了。早晚课都属于自愿参加，但这也可以说是宿坊体验的精华所在，而且，这两项活动都是随住持一起在经堂内进行，可以说是聆听大师经声佛号的绝佳体验机会。

说到寺院的“食”，这可以说是体验寺院生活的最精彩部分了，当然也是游客所最期待之处，佛寺为游客提供的是“精进料理。”所谓的精进料理本指基于佛教戒律的一种料理形式，即不使用任何的肉品和鱼类的料理，说白了就是素斋。而日本佛门的素斋则基于他们对料理的一种理解，即饮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用来调节身体平衡的一种药，以缓解肉体的疲劳和痛苦，此之所谓精进。精进料理以五味、五法、五色为基础。五味是酱、醋、盐、糖、辣；五法是生、煮、烤、炸、蒸；五色则是指五种颜色搭配，也就是视觉上也得要赏心悦目才行。此外，高野山精进料理最特别的地方是，除去荤腥，即使是葱、藠头、韭菜、蒜、姜这些味道强烈的蔬菜也绝不使用。而高野山寺院宿坊大都是采用近二十种漆器餐具为游客呈现“七菜二汤”的“振舞料理”，料理看上去精致精美，漆器则让人不由得生出细细把玩之心……

精进料理

在宿坊早课，冥想，听经，素食，然后伴着清风禅意入眠，回归最原始生存需求的空间体验。对于匆匆游客来说，虽然只是那么短短的十几小时，但多多少少应该是会暂时忘却一些烦恼，略微抚平一下喧闹的心境，至于是否能使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得到些许变化，那就要看个人的佛性和悟性了。

续行至一转角处，著名的“一之桥”就呈现在眼前了，其实，这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石桥，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过了此桥，就进入了通往“奥之院”的圣域地带了，而那也是让笔者最为震撼的一段时空错乱之路……

奥之院

沿着高耸入云的杉树林前行，虽然抵达这里已是正午时分，但因树高茂密，光线显得斑驳幽暗，一种神秘感就油然而生。沿途的石板、石阶、墓碑、石灯笼等也都布满了青苔，仿佛在述说着它们各自的古老故事。突然，一块刻有“织田信长墓所”的牌子闯入了笔者的眼帘儿，估计应该是衣冠冢吧，因为织田信长在本能寺之变后早已尸骨无存了。再往前，左望右看，什么伊达政宗、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结城秀康、松平忠政、毛利家等等战国豪强大名墓所不停的闯入眼帘儿，再往后，大名鼎鼎的丰臣家墓所也出现了，似乎战国时代几乎有名的大人物都在这里聚齐了，甚至连发动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的叛将明智光秀墓居然也在这里有一席之地，难道这小子真不担心不远的织田信长爬出来让他再死一回么？这些大名生前大多都是打生打死的死对头，如今却都在同一个山头相安无事，伫立在这些墓群前不觉就脑补起来，如果他们忽然都爬出来，又会发生什么呢？思及此，立马风中凌乱了……

高野山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明智光秀墓所

通过笔者下面简单介绍的这些大名的碎片式故事，读者诸君大概就知道笔者风中凌乱的原因了。先拿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来说吧，甲斐国的武田信玄曾组建了战国时代最强的军队，并以其压倒性的实力而被敬为“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的对手则是被尊为“越后之龙”的上杉谦信，这两人激烈交锋的那场战斗就是日本战国史上著名的“川中岛合战。”而今天，武田信玄父子的两座五轮塔与金碧辉煌的上杉谦信的朱红色陵墓在这里相对而立，就如战国时代的龙虎对峙般，看着这种景象，能不脑补这俩家伙钻出来干架的样子乎？

织田信长是战国时代和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他试图在“天下布武”的旗帜下一统国家，曾在保护基督教的同时烧毁了比睿山的延历寺，并试图占领高野山。所以，对于神圣的高野山而言，织田信长似乎是个大逆不道的存在。但奥之院空海大师御庙前还是安放着织田信长的五轮供养塔。不忠不义的叛将明智光秀在奥之院内同样有一座五轮供养塔，而且据传说，明智光秀供养塔的石头无论修复多少次都会裂开，很可能是因为织田信长的怨恨，这就涉嫌闹鬼了。不过，在高野山，这两位死敌，尤其是涉嫌对高野山不敬的织田信长墓所的存在本身，似乎都在无言的述说着空海大师博大宽广的佛家胸怀。

丰臣秀吉继织田信长之后，终于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从足轻（步兵）晋升为领主、大名，直至以大阪城为基地成功整合日本列岛，他可谓是战国时代最成功的人物了。丰臣秀吉当年是对高野山有贡献的，他曾一边镇压当时兵力强大的高野山地方势力，一边努力重建高野山，为了纪念已故的母亲还在高野山建造了青岩寺，也就是现在金刚峯寺的前身。基于这些伟绩，丰臣秀吉的供养塔比参道两侧其他的供养塔都高出一层，而且还位于离空海大师最近的御庙桥前，得以时时沐浴大师的佛光……

不过，丰臣秀吉也不是唯一的离大师最近的人，还有另外一个离大师最近的供养塔存在，那就是“奥院天皇皇族发齿爪塔”，这里供奉着历代天皇、皇后、皇子皇女们的毛发、牙齿及指甲。又恍惚了一下，时空穿越，感觉历代天皇，皇族成员在这里也聚首了，不觉又纳闷儿，如果历代天皇都出来上朝，那届时到底谁坐“高御座”（龙椅）呢？又是哪位皇后坐“御帐台”（皇后宝座）呢？又有点儿凌乱了！

从奥之院中心的密严堂沿参道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著名的大名岛津家的墓地，墓所前有一座大的供养塔。当年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岛津义弘领命率军最先侵入朝鲜半岛，战斗中岛津军损失了包括义弘的长子久保在内的大量士兵。 1598年，丰臣秀吉去世战争结束后，萨摩藩主岛津义博等建造了这座供养塔，以纪念文禄之役战死者的灵魂，值得一提的是，墓志铭明确写明的是：（祭奠的）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

除去那些战国大名，奥之院也葬有文化名人，如一生酷爱旅行的俳人松尾芭蕉，据说曾两次访问高野山：第一次是去高野山报恩院悼念主君良忠；第二次是某春天游览高野山时，他写了一首短俳 “父母のしきりに恋し雉子（きじ）の声”（父母不尽恋，雉鸡声声鸣）来纪念已故的父母，刻有这一俳句的芭蕉俳句碑就位于从奥之院中桥到御庙桥的参道左侧。据说芭蕉死后，芭蕉的弟子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报恩院，寺内还设有芭蕉堂，如此，松尾芭蕉在高野山也有了自己的墓所。

芭蕉句碑

顺嘴说几句，在奥之院的路两旁还矗立着许多企业的慰灵碑，最瞩目的是阿波罗11号造型的慰灵碑（新明和工业）和巨型杯碟慰灵碑（UCC上岛咖啡），以及“养乐多”（ヤクルト）酸奶瓶形状的墓碑、福助人形等许多模仿产品和标志的墓碑。这些纪念碑都是公司为纪念已故员工而建造的，如“松下电器墓所”等。有些是由行业团体建立的，据说这一风习可以溯源到江户时代，当时的旅馆和商店开始了在高野山为已故员工建造墓所、慰灵碑，一至而今。近现代企业员工与历代天皇、战国大名同享高野山供奉，善哉善哉！

日本人认为河川是现世和来世的分界线，高野山则以三重河川线界构造来区分今生来世：一为架设于淀河的一之桥；二是架设于古谷桥川的中之桥；最后是位于最里面御庙川的御庙桥。通过御庙桥，就真正进入了大师御庙灵域。到了这里的参拜者必须要重整衣冠肃穆而入。在大殿正面宏伟的佛堂也叫灯笼堂，堂内满满挂着多达一万多个的灯笼，令参拜者目眩神迷，佛堂内似乎漂浮着一种神秘而又庄严的美感。绕过灯笼堂，后面就是弘法大师的御庙。至今，信奉真言宗的信者们仍然相信空海还活在圣地高野山最深处，继续修行拯救大众。笔者在导游的引导下，下到地下深处，在缭缭的线香烟雾里，周围全是摇曳的蜡烛灯火，导游告诉我们，空海大师就在深深的暗处继续修行，为大众祈祷，并让我们在这距大师最近的地方合十说出自己的愿望，谓曰最灵。

现在回头想想，这段路确实有趣。空海大和尚居高临下望着包括天皇、皇室成员，大名、武将、各朝代名人等等众生，而所有葬在高野山的这些不同时代，甚至不同国界的亡灵，紧密的团结在以空海为首的高野山奥之院周围，和平共处，早上起来互致“偶哈腰”（早上好），貌似其乐也融融！要不咋办？空海大和尚在上面看着哪！想瞪眼干架的那些大名武将也只能是憋着呀。如此说来，他们在那边儿真的是否像日本人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以和为贵的净土界，还真不好说，因为笔者就看见过不少挪揄高野山奥之院众死敌大名武将修炼“忍”功以压抑仇恨的文字记载。 

言归正传。作为寺院接收接受这些过去甚至是死敌的各代名人死后入住，可以说是日本兼收并蓄、死后为大、“和文化”的最好诠释了。当然作为死者个人，是否都是自己选择死后葬在高野山不得而知，但其中肯定有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哪怕即使是死者家属选择的葬在高野山，也不可能不知道在那里死者会遇到生前的敌人，甚至是死敌，但还是选择葬在那里，只能再次说明了日本人关于“死文化”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死观”，日本人叫“死生观”，貌似一字之差，但体现出来的却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死观，那就是“死而后生”，死后皆为神的宗教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