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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余明发
图片 丨余明发
“摩羯”汹涌袭来,老家文昌断水断电,老宅瓦片被掀。台风登陆已近一周,它的破坏力已然超出我们的想象,地面上留下的痕迹仍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淌着脓血。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互联网上的关注度像一阵风匆匆而来,又旋即消逝。短视频时代的人们更不愿意面对苦难,咀嚼创伤。对每个海南人来说,与台风的搏斗、相处,则是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一年级时,父母从农场搬到县城,没地方住,只盖得起“竂屋”,海南话叫“搭寮”。地面铺一层水泥,四角各立一根木柱,四面用木板堆叠,权当墙面。房梁上铺一层“沥青纸”——一种薄薄的油布纸,“沥青纸”外侧用细竹条钉牢、固定,就是“竂屋”的屋顶了。这层沥青纸只能防晒遮雨,风一来,可就麻烦了。那时候,家里唯一一台电器是收音机。一听到收音机里传来“南沙、西沙群岛、北部湾海面……台风……”,家里就要进入警备状态。还好父母“久经风场”,不慌不忙地四处寻找椰子树,伐断粗壮的树枝,置于屋顶。厚厚的几层,这就是仅有的、最好的加固了。小朋友总是没有什么戒备心,觉得顶上有几层结实的大树枝护着,圈在小小的竂屋中,倒颇有几分安全感。经常是午后,或是夜晚,起风了!“噗嗤噗嗤”,像无数个宽大的手掌,拍打着屋顶、墙面,甚至觉得地面也在抖动。风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过来,“嘶嘶”地叫喊着,昏黄的灯泡晃动摇曳,屋里的影子也开始倒立倾斜。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竂屋”成了汹涌海面上一叶孤舟。动静这么大,蜷缩在被窝中的我却从来都是很快入睡,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深夜时,还是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有水盆水桶搬出来的声音。第二天一早一看,原来是屋顶破了洞,父亲拿水盆水桶来接水了。后来读到杜甫的“雨脚如麻未断绝”,觉得亲切,长长的雨脚落下来,像踩在水桶里,发出闷响。台风过后的早上,是属于兴奋的,跑出去——满地的果实!邻居家的番石榴、柚子、椰子都甩落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等着小朋友们来捡。据说河边的人更有福,鱼和虾都要跳出来,摆在路面,人们拿着篮子一篮一蓝地捞。但我也只听说过,羡慕过,没有真正见到过。母亲做摆摊生意,摊位在第一菜市场,那是全市最低洼的地方。等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人影。我知道,她准是出发去市场看她的货物了。台风之前,已经把货物转移到高处,但不管多高也说不准啊,谁知道水会漫到哪里呢?这时候的我,开始不安了,中午母亲没回来,到下午,还不见人。一直挨到傍晚,我都快跪下来向上天祈祷了,她才姗姗回来。脸上是说不清的复杂神情:水涨得太高,终究有些货物保不住了,但还好剩下一部分,生活还能持续。听完,我才开始放心吃起早上捡到的柚子。记忆中还有三阿婆,她是我们的邻居,儿子是市里最大的电缆厂的副厂长,住二层洋房。据说她是国民党军官的妻子,坐过洋车,风光过好一阵子。她每次都会把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一身瘦长的衣服衬出笔挺傲然的身姿。她很喜欢来我们家,经常在竂屋旁的秋千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台风后,她会迈着缓慢的步子,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走到我们家门口,探着头问情况。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不知为何,三阿婆拎着水果的样子总是不经意间跳出来。我才慢慢明白,那是一种最无私、最纯粹的善意。我们在竂屋住了四年,等我上四年级时,就搬到水泥房里住了。这四年,这小小的竂屋,竟然能坚挺地扛过一次又一次台风。不知是爸妈的防风措施起效,还是台风有眼,放过我们这一家徒四壁的家庭。搬家后,父亲也离开我们开始他的创业,去到离家十几公里的地方养鱼。四十出头的父亲雄心勃勃踌躇满志,要有一番作为。养鱼是要有周期的,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父亲在鱼塘边搭了一间小小的竂屋,算是他的住所。因为交通不发达,在他创业期间我们只去过一次他的“养鱼基地”。我偷偷翻看他的养鱼笔记,上面还写着过几年给家里买沙发彩电,过几年盖房之类的豪言壮语。我们一家人充满了期待,指望父亲的鱼塘能带来幸福生活。这时候的我已经初中,台风天前就学会了担心。学校已经早早放假,但还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忧虑。在想,父亲是不是正在提前把鱼塘里的水泄掉一部分,疏通好水渠了。当台风来临,更是提心吊胆:父亲是怎么背靠着他的竂屋,在水漫上来的时候,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观察着水位;水漫得厉害了,就要排水,等到排得差不多了,又要跳进去把水口堵住。还好我的担心只是多余,每次台风过后,父亲就会到县城来看我们,脸上带着愉悦的自豪。我知道父亲的鱼塘挺过去了,我们也有口福了——他手中的水草往往缠着几条福寿鱼,偶尔还有肥硕的青蛙。想不到的是,挺过了台风天,挺不过鱼价的下跌。一个炎热的八月的中午,父亲回来了。他和母亲在房间里说了很久,打开门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我知道事情不妙了,但不知道是不妙到负债的程度。后来才知道,那一年正好赶上鱼价暴跌,甚至还有很多鱼积压在鱼塘里卖不出去。那一天母亲都无话,晚上我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要坚持下去之类的话,塞到母亲最常穿的衣服口袋中……多年后的今天,17级超强台风“摩羯”在文昌登陆,无论人们做多少准备,终究抵御不了大自然的磅礴伟力。在这之前,有05年的达维,14年的威马逊,十年一轮回,创伤刚刚被抚平,魔爪已在觊觎下一次的攻击。回想起儿时父母四处寻找椰子树枝,也许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不慌不忙”,假如找不到足够的树枝,晚上的一家人将要投靠哪位亲戚?“雨脚如麻未断绝”之后,是大人们的“长夜沾湿何由彻”。远在小岛的人们,还有很多人在种植香蕉、槟榔、胡椒、辣椒、莲雾,也有很多人在养鱼养虾,饲鸡饲牛。每一棵果树,每一只牲畜,都可能是幸福生活的向往。都说海南人心态平和,以至于到不思进取的地步,这或许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自然结果。一面是充沛的资源,多水的沃土,一面是随时都可能闯进来的台风,随时都必须要面临的覆灭。当那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昏天暗地、风云搅弄之际,缩在水泥墙下的人们,内心是敬畏,是恐惧,还是幻灭?自然洪荒的流泻奔突更衬得人类的缥缈无力,人尽以一生的奋进努力,最终成为自然的微不足道的祭品。有多少希望,经得起这一遍一遍的洗刷扫荡?台风“横南”之后,终于出“日头”了。人们走到大街上,齐力搬动路面上倒伏的大树,试图扫出一条新的道路。文昌迈号人,1999-2005就读于文昌中学。现居深圳,为初中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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