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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这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夜晚。旷野蜇伏在夜色中,乌云大团大团地压在半空,云团间是几片不规则的清蓝,几颗金亮的小星闪在清蓝里。
林边的亚答屋亮着一扇窗,好像是夜睁着的一只眼,昏黄而神秘。兆泽斜倚在床头,头枕着手臂发愣。另一个人站在窗前吸烟,宽厚的肩背成了灯光模糊的剪影。俩人间隔着小木桌和桌上的煤油灯,隔着胶工的鼾声、草虫的窸窣,也隔着没有交集的时光。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灯花跟着跳了跳,许多话乱糟糟地挤在兆泽的喉咙口,嘴唇却像生锈的铁门,怎么也打不开。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窗前的人说,没有回头,似乎是说给窗外的橡胶林听的。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兆泽的目光落在灯花上。
“解释?解释什么?”
“你躲到这儿来,不需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吗?”兆泽的声音又急又重,混在隔壁胶工雄壮的鼾声里。
“躲?这不太好听吧?”完全是戏谑的语气。
兆泽被这语气狠狠地扎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盯住那个临窗的背影,几声闷雷滚过天边,那些挤在嗓子眼的话便跟着滚出来了:“嫌我说话难听?是谁放着正道不走,偏要去走歪门斜道?是谁放着正事不干,偏要去干掉脑袋的事!干了也就干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又何必到处躲呢?想逞强,想当英雄,在秤钩上称称,够格吗?……”兆泽痛快极了,他仿佛在斥责一大帮市井无赖,欺男霸女惹事生非敲诈勒索无恶不作的无赖。
“呵呵,做了头家,当了理事,就是不一样。”
“收起你的冷嘲热讽吧!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把你送进监狱!”
“那么,请吧。”
那人转过身来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势,昏暗的灯光映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兆泽还来不及出口的话全噎在喉咙里了。
这是一张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的脸,硬朗而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藏在玩世不恭的笑纹里。
“哥,咱们见面就非得吵架吗?”
这一声“哥”叫得兆泽又酸又疼。
“哥,别说你做头家当理事,你就是总督、皇上,也还是我陈序国的哥!这一点你赖不掉的!”
陈序国交揽双臂,笑得很无赖。
兆泽又气又恼:“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哥,找你很难吗?义兴会耳目众多,找个人就像……”
“行行行,别吹啦。你来找我,不就是躲避警察的搜捕吗?我来问你,好好的中元节,你们不过也就罢了,非要闹得满城血腥,为什么?就为逞一回英雄?”兆泽的声音压在唇间,树皮隔板隔不了音的。
“不是我们要闹,是那些洋人要闹。哥,实话告诉你吧,中元节那天晚上,我们在城里举行新会员入会仪式,不知怎么走露了消息,那些大狗搜上门来,我们就跟他们干起来了。哥,星洲也不是洋人的,凭什么要他们来管?凭什么合不合法由他们说了算?你在星洲这么多年,没少见洋人欺负我们唐山人吧?我们再不团结,就只有任人宰割了!义兴就是为了……”
兆泽冷冷道:“你找到这儿来,就不怕连累我吗?”
“不怕,谁让你是我哥呢?”陈序国咧开嘴笑,两只虎牙调皮又无耻。
兆泽真恨这痞里痞气的笑。一道闪电划过窗外,刺啦一下就揭去了一块伤疤——兆泽又看见了那场牢狱之灾——没完没了的审问,没完没了的受辱,没有自由,没有希望……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兆泽忍无可忍:“陈序国,你太过份了!”
此刻,他渴望搏斗,一场男人的搏斗。
没想到,陈序国却异常平静。
“你坐过牢,我连累的,所以你现在还恨我。”他又点了一支烟,“放心吧,我只是路过,既然你不欢迎,我马上就走,绝不拖累你。”
油灯即将耗尽,那束灯花缩成了一粒黄豆。
闪电,打雷,一阵狂风掀得屋顶哗啦作响。亚答屋外胶园汹涌,林鸟凄鸣,暴雨就要来临了。
“你要上哪去?”兆泽问。
“暹罗、印尼、安南……义兴人走遍天下都有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朋友?”
“我有这个意思吗?”
“你什么意思我不管,但我告诉你,城里正在严查私党,警察都出动了,出岛的船只也查得很严,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呆几天,等避过风头再说。至于我,明天就回城,全当没见过你。”
煤油灯灭了,屋子淹没在黑暗中。
屋外,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这个夜晚,雨巷的王家,女主人潘梅哲也是彻夜难眠。上半夜,屋里热得像蒸笼,她不停地给女儿摇蒲扇,这只手累了又换另一只手。后来,又是雷电又是暴雨,她担心起丈夫来。他现在是橡胶园园主了,那是所有的积蓄加贷款换来的。橡胶园的亚答屋那么简陋,会不会漏雨,会不会被雷电击中?他不怕苦,可她心疼他吃苦。
滞雨长安夜,
残灯独客愁。
落叶萧萧江水长,
故园归路更茫茫。
……
故国的文字流过她的心,每个字都带着水的柔润和凄凉。她一首接一首地默诵,成了一条忧伤的鱼,河水映着故园的星月,簇拥着她,慰藉着她。
是的,她是要回去的,带着她的孩子。父亲老了,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她如何安心在番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她若回去,再返回星洲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怎么办?他也需要嘘寒问暖的人啊。那么,他们只能落入一个俗套——女人在家乡留守,男人在番地打拼,然后,男人的身边又有了女人。在琼州,所有嫁给南洋客的女人,不都得面对这样的现实吗?
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是一个例外——他们的确是例外。她跟着他下南洋,他在南洋给她筑起一个温暖的巢,这是所有的留守妇做梦都不敢想的。然而,她终究还是要回去,回到那个俗套中,成为她们中的一员,默默地为他守着家,守着老人和孩子,苦苦地想他,盼他。
他和父亲是两种不同的男人。父亲是一口深井,只映着故园的明月,而他是一匹骏马,注定要在广阔大地上驰骋。多少次她枕着他强健的臂膀,倾听他宽阔胸膛里坚定有力的搏动,她知道那是一匹骏马的野心。
但她从未想过他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这个夜晚,她被风雨裹挟着跌进那个俗套了。
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别的女人也枕着他的臂膀,倾听他的心跳,和他生儿育女,她就被强烈的嫉恨吞噬了。
她终于读懂父亲的心。当年父亲不赞成她嫁给过番人,完全是出自一个慈父对女儿深沉的爱啊。父亲是清醒的,嫁给一个过番人,就要受一辈子的相思之苦——不是在家乡思念他乡的丈夫,就是在他乡思念家乡的亲人。可这,就是她的宿命。她一只手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另一只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泪眼潸然。
夜很黑,雨柱抽打着屋顶、窗板,久久未歇。
“这场雨下得爽啊。”冯老六叹息般吐出几口烟雾,瘫软在烟榻上,眼皮缓缓垂下,盖住两只昏沉的眼洞。
他旁边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在装烟膏,装好了又放到烟灯上烧。烟膏冒出气来,那人端着烟枪一口接一口用力地吸,弄出很大的声响,嶙峋的胸腔在枯皮下一起一伏,条条肋骨触目惊心。
黯淡的灯光照着一长溜的烟榻和烟榻上一长溜的人形躯壳,一个挨着一个。烟雾幽魂般游荡,混着人体的酸臭,被大雨禁滞在屋里,背景是灰暗的砖墙。
大烟真是好东西,几泡下去,这世界就太平了,谁也不用去想明天,不用去想海那边有一个家,家里还有翘首以盼的亲人,就让那卑浊的魂魄脱离沉重的躯壳,脱离一切的束缚和牵绊,轻盈盈地飘起来吧。
吸了几泡烟,人形躯壳有了活气,开始聊天了。
“还是六哥厉害,烟馆的账也能赊,服了服了!”冯老六身旁那个光着半身的人说。
“谁叫我有个好兄弟呢。人家是头家,生意做得大了。”
“六哥,同样是过番,你的兄弟做头家,你混成这模样,不公平不公平。”
“老天爷什么时候公平过?我过去在暹罗,发工钱舍不得吃一盅咖啡,过年舍不得添一件新衣,重活累活抢着干,就是想得到头家的器重,多得几个工钱。头家也的确器重我,每个月多给工钱不说,还要让我当工头。老兄,咱们过番干什么来了?不就想着有一天出人头地吗?我想我要是当了工头,就算迈出一大步了。谁料到,来了一场大火,火锯厂给烧没了,连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个钱也被烧成了灰。你说说,这老天爷长不长眼啊?”
关于“老天爷不长眼”的话题,在这样的烟馆是很容易引起共鸣的。
“我看老天爷就是个势利鬼!那些头家富人有钱有势,什么好运还都落在他们头上。咱们这些苦力,生来就是干苦工的。干苦工也就罢了,偏偏洋人要打仗,连苦工都没得干了,老天爷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有人说,他的烟枪在空气中戳戳,似乎在戳不长眼的老天爷。
“可不是?我那兄弟有九八行,有加工厂,现在洋人打仗丢下的橡胶园也被他捡了个大便宜!明天,我得去找他拿些钱花花,谁让老天爷这么不公平,把钱都搂到他的腰包里去了!”冯老六几分气愤几分得意,别人的羡慕使他受用。
这个夜晚,冯老六是被丢出来的。暴雨顷刻间就将他淋个湿透,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烟馆骂: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不就是赊了几回账吗?老子会少了你几个烟钱?老子的兄弟是头家!大头家!
烟馆门口的两个仆役都揽着胳膊笑。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黎明才停歇。
午后,兆泽交待完胶园的工作,坐上管工给他找来的马车返城。道路泥泞,马车跑得慢,正适合他想心事。窝藏在胶林里的私党和可能的灾祸,运不出去的胶片和银行的贷款,还有对母亲和妻子的愧疚,他都得好好理一理。
有一段路基被雨水冲坏了,车轮陷进泥沟里,兆泽只得下来帮车夫推车。车子刚上路,还没走几步,又不动了。车夫骂骂咧咧下来检查,原来是车轴卡壳了。日头毒辣,拉车的老马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站在烈日下。兆泽和车夫一起清理车轴上的泥,自己也弄得一身泥一身汗。当城市恢宏的建筑群出现在视野中,天色已黄昏。大教堂的尖顶直刺长空,刺出满天的血,兆泽的心被什么抻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攫住他的神经。
“快!”他吩咐车夫。
啪——车夫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老马拼尽全力奔跑起来,急促的马蹄踏在兆泽的心头,溅起一片纷乱的不安。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城里的琼州会馆正经历着一场大地震。
琼州会馆的大厅里挤满了愤怒的琼州男人,还有很多琼州男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梅哲挺着大肚子站在大厅里,她的头发有点蓬乱,脸色已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平静。她告诉自己,这是琼州人的会馆,周围都是她的琼州乡亲,他们不会伤害她。过番三年,梅哲还是第一次来到琼州会馆,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琼州乡亲,第一次听到这么多乡音,虽然每一张脸都写着惊愕和愤怒,每一句乡音都带着污秽和侮辱,她仍是感到亲切。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兄弟叔伯。他们全是男人,大多赤着脚,光着上身,破旧的短裤,裤头被汗水浸湿了。男人出门在外,没个女人照顾真难啊。
而那些愤怒的男人,没想到这个制造了惊天丑闻的女人竟是如此娴静美丽,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他们面前,眼里满是爱怜。她让他们想起了家乡的母亲和姐妹。怒火矮了,空气松驰下来,大厅里寂然无声。
“兄弟们,咱们守了那么多年的传统,全被这个女人给破坏了!她是在朝咱们脸上泼屎泼尿啊!”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吼起来。
大厅嗡嗡回响:泼屎泼尿——泼屎泼尿——
这一吼吼醒了在场的男人,他们一下子记起这不是他们的母亲,而是一个践踏了传统的女人,一个严重地侮辱了他们的女人。
“呸,不要脸的女人,滚回琼州去!”
“滚回琼州去!”
“滚回琼州去!”
啪——又一个响鞭,老马冲进血红的城市。
当——当——当——,晚钟悲凉低沉,兆泽不禁打了个寒颤。
琼州会馆被挤得水泄不通。许多男人进不去,急得爬上墙头再跳进去。会馆外,还不断地有人赶来,每一张脸都燃烧着同样的愤怒和兴奋,他们同仇敌忾,要拿侮辱了祖宗规矩的女人问罪。
梅哲被人群紧紧地箍在大厅中央。
她极力保持平静。是的,她不能怪他们,他们和她无冤无仇,是旧习蒙蔽了他们的眼睛。
她向他们鞠躬:“各位叔伯兄弟,我知道你们都恨侬,因为侬破坏了女人不过番的琼州传统。可现在是民国,时代变了,规矩也可以改变。其实,咱们琼州人并不反对女人过番,叔伯兄弟们,你们看,这大厅里不止侬一个女人,妈祖也是女人,水尾圣娘也是……”
“呸,婆祖是你能比的?不知羞,还嘴硬!兄弟们,干她一巴掌!”那个破锣似的声音又吼喊起来。
啪!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扇在梅哲的脸上,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城区人多车多,老马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兆泽急不可耐,马车刚到福南街,他就跳下来,匆匆朝雨巷走去。路上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说得热闹,他已经过去了,忽听得一句“这下,琼州仔又要上报纸了”,忙折回来问人家什么回事,人家说,嘿,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儿藏着一个琼州女人,被几个琼州仔发现了。
这当头一棒打得兆泽跳起来:“那女人呢?”
“被琼州仔带走了呀,大家都看见的。”
“带上哪去了?”
“这怎么知道哇?”
完了!一切都完了!兆泽疯了似的狂奔起来。
琼州会馆的大厅里,梅哲跌坐在地,屈腿弓身护着自己的腹部:“不要伤害孩子,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孩子!”
她的声音淹没在怒涛中。
有人递过绳子来,她被绑到柱子上。
“弟兄们,打呀,打死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那个破锣似的嗓音在歇斯底里地吼着。
男人们一拥而上,愤怒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兆泽一路狂奔。无数的拳脚在挥舞,恶毒的辱骂在喧嚣,他看见她无处躲藏,只得苦苦哀告,只得缩成一团,却被冯老六一把攥住举到半空……兆泽五脏俱焚,眼睛和天空一样血红血红的。
狂奔!
狂奔!
路人纷纷躲避,都以为遇上了疯子。
一个挑货郎躲避不及,一头货担被撞到,货物洒了一地,挑货郎气得操起扁担要跟疯子拼命,可疯子跑得连人影都没了。
狂奔!
狂奔!
一个卖刀具的正在收摊,疯子抓起一把菜刀继续狂奔,一街的惊呼和尖叫。
终于狂奔到码头。薄暮中的码头冷冷清清,几个晚归的渔夫吃惊得定在地上,一个码头工人惊慌失措地跑了。码头外,海天血红血红的,海鸟拍着翅膀上下翻飞。
菜刀咣当落地。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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