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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火灭了,炭渐渐冷却,成了浅白的灰烬,一丝热气也没有了。冰冷的墙,不知有多厚,层层叠叠的不是砖头,是挨挨挤挤的人脸,不过,五官全变了形,倒像是怪兽的脸了。顷刻间,墙轰地塌了,无数的拳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世界空了,一切都远了。
冷,彻骨的冷——母亲哪去了,怎么总也不回来?父亲呢,还在书院里教书吧?
没有风,灰烬也漫天地扬起,沾在脸上,身上,却成了又脏又臭的涎水。无边的薄暗中,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凶狠地闪着,全吐着血红的长信子。啊,母亲,母亲——
“老天爷,血越流越多了……快!拿些旧衣服来,草纸顶不住的……手脚冰得吓人……啊,医生怎么还没来……老黄是认识几个医生的,偏偏又去了柔佛……”
说话、啜泣,慌乱的脚步,像风中的碎纸片,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冷,空荡荡的冷。
母亲啊,你怎么总也不来?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成了这样,琼州仔狠毒啊……我带着孩子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就不见人影了,后来是抬回来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还来不及看一眼世界,就没了……嘘,不要提孩子……唉,心里难过啊,完全是个小人儿了……小姐姐天天念着要抱弟弟……不好,又湿透了……快,快,拿个盆来……医生怎么还没来啊……”
深夜的雨巷又黑又静,巷子深处的琼州人家亮着灯,满屋的狼藉和血腥。它的男主人王兆泽又一次狂奔在星洲的街头。
“血山崩,凶险,另请高明吧。”
小坡济生堂的老中医连药也没开就要离开,兆泽求他开药,他摇头:“急症,得请西医。”
“欧思礼路有家洋人诊所,亨利大夫……”
老中医话没说完,兆泽已夺门而出。
已是下半夜,街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隔着老远才有一盏黯淡的路灯,城市浸在昏沉的夜里,变得无边的虚空了。兆泽跑过街巷,跑过桥梁,牙齿咬得紧紧的,他不敢松,一松就咯咯地打架,两条腿就跑不动了。
其实,从看到浑身乌紫的死婴,兆泽的两条腿就没了髓。他靠着墙软软地瘫下去。刘妈哭了,黄家嫂子哭了。刚刚经历分娩之痛的母亲却没有哭,她示意接生婆把孩子给她。
接生婆很为难,说这样不好,死婴会勾魂的。
母亲坚持要抱,接生婆只好给了。
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细细擦去他身上的血迹,给他穿上崭新的小衣裳。小衣裳蓝色的底,胸前绣着一只鹅黄的小鸭,孩子裹在里面,是一个漂亮的婴儿了。母亲亲吻孩子,泪水滴在孩子紧闭的眼睛上。
接生婆叹息着走了。
兆泽腾地站起来,跑去厨房拿刀。他的恶正从深不可测的暗黑里鼓涌出来,泛着血的凶光,咆哮着,膨胀着,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他要杀人!
当他提着刀冲到院子里,又悲哀地立住了脚——他竟不知要去杀谁。那是一条古老的规矩,它的背后是一个琼州,谁侵犯了它,谁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没有姓冯的,也会有姓王的,姓李的,姓张的,他们都会采取同样的做法,理直气壮地维护它。他要杀谁?他能杀谁?
他像只委屈的狗,呜呜地哭了。
半夜,妻子开始大出血,大团大团的血从她的体内流出,止也止不住。
济生堂的老中医来又走,把难题留给西医。
兆泽狂奔在深夜的星洲。城市成了黑角兽的森林,冷酷而坚硬的黑从空中从旁侧倾轧过来,似乎要将他辗成碎片,他的脚步不断地响起,又不断地被吞噬。他看见更加深重的灾难正在逼近,看见命运的魔爪已伸到自家门前,只要它轻轻一捏,他的小家就灰飞烟灭。不!他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他怕。家里只有刘妈和黄家嫂子,万一有什么危急情况……
兆泽从未这样恐惧过。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一颗心抖成了碎片,每一片都在苦苦哀求,哀求王家的列祖列宗,哀求会馆里供奉的神灵,哀求洋人的上帝,哀求一切主宰人间的鬼神:“救救她,救救她吧!”而他的两条长腿却成了一部独立的机械,不断地抬起放下,抬起放下,速度快得惊人,震得街道一片慌乱。
“站住!”
十字路口处,一个巡逻的马来警察挡住兆泽的去路,两只马来眼睛得意地瞅着他,像是一只抓住老鼠的猫。
“找医生,病人情况危急!”兆泽的声音跑散了,完全拢不到一处。
“有什么话到警署去说!”
兆泽心急如焚,没跟马来警察争辩,瞅个空,扭头向另一条路跑。
“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马来警察人矮腿短,基本追不上他,但声音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了。
兆泽哪肯停步,每一分钟都是用来救命的,他要和死神争取时间。
一辆摩托车呜呜叫着从后面追上来,像一匹黑马越过兆泽,又嗷地怪叫一声横在他面前,一条粗腿斜挺在地上。
兆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条腿几乎痉挛了。
摩托车突突地响,车上的一座山也跟着突突地颠。
“你们这些琼州仔,个个不得安生!”
这是巴布的声音。兆泽一下就瘫软在地:“我妻子要死了……找不到医生,她……就要死了!”
当摩托车又嗷地飞出去时,车后座多了一个兆泽,把气喘吁吁跑来的马来警察看得目瞪口呆。
雨巷里,那个亮着灯光的屋子,梅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已嗅不到满屋的血腥,听不见两个女人的呜咽,也看不见摇篮里的死婴——他穿着她亲自做的小衣裳,像她一样一动不动。世界正从她的身上剥离去,一切的爱与恨,化作缕缕轻烟,无声无息地逸出,孩子、丈夫、父亲,还有那魂牵梦萦的家乡,淡了,淡了……
感谢巴布,是他帮兆泽请到洋大夫,又把洋大夫送到雨巷,他还不忘回头去接跑到半路的兆泽。
当兆泽满怀希望地冲进家门,正遇上往外走的洋大夫。
兆泽一把抓住大夫的手,扑通跪地:“医生,求求您别走,救救我的妻子!求求您了!”他不住地叩头,涕泪皆下。
洋大夫狭长的洋脸起了悲悯之色,他一边试图拉兆泽起来,一边解释:“不是我不救,是太晚了,来不及了!”
这个夜晚的琼州,月色澹澹,古城文昌一片沉寂。县立中学的教工宿舍里,潘先生还在伏案工作。煤油灯睁着温暖的眼,静静地陪伴他。潘先生一笔一划地誊写书稿,书桌角上已有了薄薄的一叠,每个晚上,他都要誊写几十张。这部书稿洋洋洒洒十多万字,描述了从先秦到当代的书法发展史,尝试从美学、历史学、精神学的层面探讨书法艺术的价值。这是一座宏伟的艺术殿堂,潘先生沉醉在旷日持久的劳作中。他已经想好了,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他要在这一天结束这个浩大的工程,然后回一趟武德乡,去看看久违的紫贝书院,看看长眠在山坡上的妻子,告诉她,自己的一个心愿了结了。
潘先生写得手臂发麻,他放下笔,站起来转转脖颈,揉揉腰肩,又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随手一翻,就翻出一张照片来。这是外孙女过周岁时,女儿一家在星洲拍的照片,女儿随信寄给他,就成了他的宝贝。
潘先生拿起照片,凑到灯下细细端祥。照片中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她的脸比在家时要丰润,还梳着发髻,完全是少妇的模样了。女婿站在高背椅的旁侧,像个威武英俊的保镖,潘先生每次看照片,都要忍不住要哼一句,这小子!
可最吸引他的,还是刚满周岁的小外孙。潘先生把煤油灯拉近来,目光久久地停在孩子可爱的小脸上,那小脸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也在看着他,爷孙俩的隔空对话又开始了。
小家伙,你好呀。
外公,您在做什么呢?
外公在写书,写一部厚厚的书。
您怎么老在写书啊,书很好吃吗?
书好吃呀。没有这本书,外公都要饿死了。
那侬也要吃书。
小家伙,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书了。
噢,侬要长大,现在就要长大!
潘先生目光柔和,他真想抱一抱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亲一亲她肉嘟嘟的小脸蛋。
“哇——哇——哇——”乌鸦粗劣的叫声从屋顶传来,潘先生的手一抖,碰到了煤油灯的灯罩,灯罩一斜,咣地落在墨迹未干的书稿上,发出破裂的脆响。潘先生慌忙放下照片去救书稿,手忙脚乱中又撞翻了煤油灯,灯焰恰好落在照片上,他又去救照片,照片已烧了一个洞,女儿美丽的容颜不见了,只剩下半截身子坐在高背椅上。
“哇——哇——哇——”乌鸦粗哑地叫着,一阵悲恸袭上潘先生的心头。
他把照片捂在胸前,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可他再无心誊写书稿,熄了灯躺在床上。乌鸦仍在叫,像报告什么噩耗,悲凉如潮水般漫过潘先生的心。
七天后,一口金丝楠木棺材从雨巷抬出,一个老道士在前面打引魂幡,每走几步,就撒一把纸钱。纸钱飘在巷子里,有的落在路面上,有的落在墙角的草丛间。
巷口外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阿力伯没有摆摊,他站在人群中,看兆泽抱着女儿跟在棺材后面走出雨巷。阿力伯几乎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了,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脸枯瘦得像是生了大病,原先高大笔挺的身躯仿佛被什么猛击过,一下就驼了。他的步履迟缓,像戴着重镣的死刑犯,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早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如洒在一棵枯败的树上,泛不起半点光泽。
光彩照人的金丝楠木棺材走过星洲的街道,沿途观者众多,几个记者模样的人还拿着照相机拍照片。
“嗬,金丝楠木,这个女人有福气啊!”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福气?你看那孩子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
“哎哟,我说的就是死了以后的福气。金丝楠木棺材,回乡安葬,星洲这么大,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气,更别说是女人了。”
“是啊,过番这么多年,我们看到多少死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在荒山上做孤魂野鬼?这种排场,还真没见过。”
“你说说,琼州那么远,天气这样热,死人怎么运回去啊?哪条船愿意运死人呢,太晦气了。”
“听说是请土人专门处理过的,还有船,人家租一整条呢,啧啧!”
兆泽什么都没听见。他和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肩并肩地走,他抱着女儿,她抱着儿子,一家四口回家去。
女儿很安静,小脑袋轻轻地搁在他的肩膀上。这些天来,她不哭不闹,也不问妈妈和弟弟。她似乎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么。兆泽紧紧地搂着女儿,世界之大,他只有这么一片小小的温热。
当金丝楠木棺材抬上海南街,整条街道就像按了暂停键,走路的、拉车的都迈不动脚了,摊贩张着嘴忘记了吆喝,理发师手中的剪刀不动了,药店伙计抓药的手停在空中……金丝楠木棺材耀花了他们的眼睛。
道士抓了一大把纸钱往空中一撒,风吹得纸钱悠悠忽忽地飞了一街。引魂幡飘在空中,映着蓝莹莹的天空,像一面洁白的旗帜。
兆泽迎着飞舞的纸钱,嘴唇微微地颤了颤。
这就是海南街,刚过番那会我就在这儿生活。你不是一直想到这儿来看看吗,我也一直想带你来,今天总算实现了。这里的店铺都是琼州人开的,头家、伙计也都是琼州人,这里的人都讲琼州话,过和琼州一样的节。你要是住在这里,常常会忘记这是星洲,和琼州隔了一个大洋。
人群中,走出一个掮着包袱的男人,默默地跟在兆泽的身后,紧接着,又走出几个掮着包袱的男人。兆泽的身后很快排起两条长队,清一色的男人,都掮着包袱,都低头默默地跟着,他们的布鞋在石板路面上踏出一个悲凉的节奏。
观者沉默,眼神却很复杂。
兆泽没有回头,他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瞧,他们来了。我已经答应过瑞诚伯,同意他们同我们一起回家,你会怪我吗?
引魂幡在空中拂动,发出优雅的柔音。
啊,你都听见了,也都看到了……你会怪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都是琼州过番人,他们也很苦啊。尤其是眼下,星洲没有活干,想回家又没有钱买船票。瑞诚伯说得对,死并不难,难的是活着。儿子没了,你也走了,这世上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都是苦命人啊……
引魂幡在空中拂动,发出优雅的柔音。
兆泽干涩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那一夜,洋医生走后,他抱住妻子放声大哭。
两个女人抹着泪出去了。
妻子微微地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我不该带你过番,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他捶胸顿足。
“这是我的命,谁都不怨。”她费力地抬起手想帮他擦泪。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想使它变得暖和一些。
她的眼睛闭上了,一会,又睁开来问:“女儿呢?”
“在刘妈房里睡了,我现在就去把她抱来。”
“不用了,会吓着孩子的。孩子没了娘,可怜,你以后……”
“求你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怕……”他泪如泉涌,不住地亲吻着她的手。
“别怕。你看,阿母来了……”
他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他的,深情地停在空中。
“阿母,您来了——”她轻轻地唤着,嘴角漾起笑意。
他流着泪将耳朵贴在她冰冷的嘴唇上,听到她最后的声音——“回家,带侬回家……”
引魂幡拂动不止,他听见她在说:这是命,谁都不怨,谁都不怨。
兆泽的泪终于落下。
一只温暖的小手笨拙地帮他擦泪。兆泽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直走到码头,一艘三桅帆已经等候多时了。
黄鹤年夫妇来送行,郭瑞诚和理事会的同仁也来送行,他们肃立在两旁。和他们一样肃立在两旁的,还有一大群掮着包袱的琼州男人。
众人看着金丝楠木棺材光彩照人地走来,又看着它在老道士的诵经声中抬上三桅帆,紧接着是掮着包袱的琼州男人登船——他们是这艘船的免费船客,今天要随那个被他们驱逐的女人返乡去。
兆泽把女儿放下来,恭恭敬敬地向众人鞠了三个躬,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人群中立刻就有了啜泣声。
一挂鞭炮在码头炸响,帆船徐徐离岸,引魂幡在船头猎猎地飘扬。
“潘梅哲回家喽——”
“潘梅哲回家喽——”
“潘梅哲回家喽——”
老道士站在引魂幡下悲唤,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撒向天空……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我们欢迎所有作者继续给《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投稿。所有来稿都会经过“一稿、二稿、定稿”这样一个严格的审稿、修改和校对流程。被《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接受的文章,首先会通过微信公众号“紫贝拾遗”发表,并会被收录到我们正在规划的《紫贝拾遗》后续版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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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蒋清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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