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三十一)

文摘   文化   2024-02-05 12:57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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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陈序国在橡胶园住下来。

胶工们都喜欢他。他的举手投足都令人着迷,充满魔性的笑,带风的走路,一头干净的短发甩一甩就有型有款了。他说话风趣,总惹得大伙发笑。你笑,他不笑,还拿眼睛瞪你,似乎在说有这么可笑吗?看你们一个个笑成这个样子!大伙就笑得更欢了,冷不丁这个被他捏了一下鼻子,那个被他揪了一下耳朵。老厨工抽着旱烟,乐呵呵地说,胶园从没这样热闹过。

管工老田记得头家临走前的交待,他的老乡是到胶园来找工干的,让老田关照关照。可老田发现,这位仁兄对干活不感兴趣,胶工半夜起来割胶,他睡得像头猪,呼噜打得比雷还响。他一直睡到胶工挑着胶水回来吃早饭,才肯起床。吃过早饭,就要压胶、绞胶,这些活他倒是主动参加,但他哪像干活,完全是胡闹嘛!胶块一倒在地上,他光着脚扑上去,使劲踩,使劲拍,嘴里大声吼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是“踩踩踩,踩扁你又怎么样”,这块还没弄好,又冲上另一块,有时还跟别人抢,把别人从胶块上挤下来。大伙笑得干不成活。

他很大方,常掏钱请大伙喝酒,吃花生米,吃马来沙爹,这些东西都是在胶园附近的马来村庄买的。胶工们喝了酒,吃了马来沙爹,都亲亲热热地叫他“虎哥”。管工老田撸着马来沙爹,也和他勾肩搭背。

虎哥有虎劲。有一回喝酒,不知谁提起摔跤,虎哥的兴致就上来了,他在草地上立了个马步,对胶工们笑:来吧!

好斗的小福建第一个冲上去,虎哥轻轻一拨,小福建就跌了跟头。

胶工们大笑。

没等笑声落地,小福建已跳起,炮弹似的射向虎哥。虎哥站着不动,似乎呆住了。胶工的笑纹僵在脸上。他们都看到了炮弹的威力,它将准确命中虎哥的腹部,后果不堪设想。一直揽臂看热闹的老田只觉得后背一凉,额头就渗出汗来。虎哥是头家的老乡,要是在橡胶园出了什么意外,他这个管工开脱不了责任。可是完了完了,炮弹已经撞上虎哥,老田本能地瞪大眼睛,只见一个人影轻轻一晃,另一个人影飞出去,咚的一声砸在草地上,草地颤了颤。老田眨巴眨巴眼睛,是小福建。没错,的确是小福建,虎哥正若无其事地插着腰,好像也是来看热闹的。

这一幕让胶工们笑岔了气。

小福建费劲地爬起来,一张脸涨得暗紫,拳头攥成铁锤,两只小眼睛凶光凛冽。

胶工们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都知道小福建是个狠角色,在老家不知犯了什么案,躲到星洲来,平时谁也不敢跟他较真。

虎哥微笑:好小子,再来!

小福建挥着拳头冲上去,虎哥一闪,拳头打在空气中。接连几下都是这样。小福建失去耐心,拳脚就疯了。虎哥让着他,他不依不饶,继续撒疯。虎哥一伸手就钳住小福建的手腕,也没看出他用了多大力,小福建却龇牙咧嘴直叫哎哟。围观的人群里窜出一条人影,对着虎哥的后脑勺就是一拳,虎哥闻声一蹲,横腿一扫,那人就咚地栽倒了。

这回,没人敢笑。倒地的是大福建,小福建的叔叔,也是吃铁钉下饭的主。

在橡胶园,叔侄俩联手连管工老田也要忌惮几分。现在,他们一左一右围住虎哥,大福建又粗又壮,小福建猴精猴精,俩人一样黑的脸,一样狠的小眼睛。

“好呀,多个人玩更有趣。”虎哥脱了布衫,露着宽阔健硕的肩背,脸上仍是轻松的笑。

三个人就“玩”起来了。

胶工们看得眼花缭乱。一会看到小福建的拳头打到大福建的身上,一会又看到大福建的腿脚踢中小福建的肚子,彼此都气得嗷嗷叫。虎哥在他们的拳脚间闪来闪去。后来不知怎的,两个福建同时摔在地上,四脚朝天,半天爬不起来。

虎哥将他们一一扶起,抱拳笑道:“承让了!”

小福建像斗败的公鸡气哼哼地走了,大福建紫着脸退回围观的人群。

胶工们哗地冲上去围住虎哥,像迎接凯旋的英雄。

王兆泽的不幸传到橡胶园,胶工们都为他叫屈,虎哥却大骂他窝囊,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还算什么男人,又骂琼州男人没出息,有本事跟洋人斗去,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虎哥扬言:“改日老子回一趟琼州,找个老婆带来星洲,我看谁敢动她的一根汗毛!”

虎哥还没成家?他的那些荤话都是纸上谈兵?大伙讶异。

“呸,你们懂什么?女人是女人,老婆是老婆。”虎哥笑得痞里痞气。

“呵呵,看来咱们虎哥不缺女人,缺的是老婆!”有人打趣。

“哎呀呀,你这个死脑袋,虎哥像是缺女人的人吗?我要是女人,也愿意跟虎哥!”

“你要是女人,我才不看不上呢!皮糙肉粗,老猪转世嘛!”

众人笑做一堆。

虎哥得意:“南洋叫得上名来的地方,我都去过,什么女人没见过!脸蛋、奶子、屁股,天下女人就那么回事。可女人跟女人又有不同,有的女人睡觉可以,娶回家做老婆就不行了。”

大伙嚷嚷,让虎哥说说,哪里的女人最适合做老婆。

“猜,起劲猜,猜中了我请你们吃潮州牛肉丸。”

众人就漫天漫地乱猜。虎哥摇头,一直摇头。

大家急着知道答案,都去挠他,他咯咯地笑,才说是琼州的女人,琼州女人又数文昌女人最好,勤劳又贤惠,娶回家做老婆再合适不过了!

大伙都起哄,说虎哥吹牛皮,琼州的文昌仔最爱吹牛皮。

虎哥压低了嗓门:“如果虎哥告诉你们,城里的洋大人正为虎哥吃不香睡不甜,你们信吗?”

大伙都笑疯了:信信信,信你个鬼!你以为你虎哥是天仙!

洋人的仗越打越起劲。进入华历的十月,星洲已无半点活气。街上的乞丐、疯子多起来,星洲河时不时浮起一具泡胀的死尸,不用查,十有八九是破产华商。广琼九八行的仓库已积压了大批的干胶,再割下去连存放都成问题。橡胶卖不出去,工人又要工钱,黄鹤年只得宣布停工,工人去留自便,愿意留下来等开工的,头家给饭吃。

管工老田回广东探望生病的老母,其余的人都选择留下。大家都知道世道艰难,城里早没了活路,会馆宗祠都挤满了人,无处可挤的流落街头,橡胶园好歹还有个供吃供住的窝。

虎哥隔些日子会离开橡胶园,到外面逛荡几天。回来的时候,西式的礼帽歪在脑袋上,黑色的风衣搭在肩头上,手里还必定拎着酒和肉。胶工们老远就看到了,跑去迎接,摘帽子的摘帽子,拿风衣的拿风衣,酒肉更不消说,早有人提着跑到最前面去了。

虎哥又上哪风流了?胶工们的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上哪风流?嗬,马来亚哪个红牌不是敞着门欢迎虎哥?

一片嘘声——虎哥虎皮不大牛皮大!

虎哥歪着脑袋,笑得很无谓。

夜晚,胶工们有的聚在一起玩扑克牌,有的溜到附近的马来村庄找相好的女人,虎哥在亚答屋里吸烟。这间住过洋人管工也住过王兆泽的亚答屋是一排亚答屋中最大的一间,现在归他所用。夜晚的橡胶林就像黑色的海面,连着晴蓝的夜空,星星又大又亮。他喜欢站在窗前,对着这幅画面将烟雾徐徐吐出。他看不见烟雾,却看见他漫长的漂泊陆续浮上海面,像一堆零乱的垃圾。烟雾拨弄着这堆垃圾,拨出一片腐臭与刀光血影的喧嚣。

在槟榔屿的义兴会,他坐的是第二把交椅,相当于梁山好汉中的卢俊义。这是拿命换来的,拿自己的命,也拿别人的命。

那是一场激烈的内斗,排在最前面的两把交椅因为一个妓院红牌杠起来了。他看得很清楚,女人是借口,两把交椅因为会费的分配问题早心生芥蒂。他们一杠起来,底下的弟兄们也分裂成两大阵营,明枪暗箭地干起来。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第二把交椅的心腹。那些日子,槟榔屿的夜晚是恐怖的。天还没黑透,街上就冷清了,仿佛专门给他们清场一样。警察也视若无睹,只要不动摇政权,不殃及无辜,看私党相互残杀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弟兄们在街上打巷战,在沙滩面对面硬拼,闹腾了近一个月,死的死,伤的伤,也分不出胜负。后来,还是他的一个小计谋,借那个女人的手毒死了第一把交椅,才结束了一场祸乱。第二把交椅收拾残局成了第一把交椅,功劳最大的他自然成了第二把交椅。

从此,他便常常梦见一只染着丹蔻的玉手,举着一个精致的高脚玻璃杯,杯里漾着千娇百媚的红酒……

可笑的是,五年以后,他和第一把交椅也因为一个女人闹翻了,不同的是这个女人不是妓院头牌,而是第一把交椅的妹妹。其实,那算不上一个女人,骨架粗,皮肤粗,大略拼凑的五官,效果比他哥的还要差。这个御妹平时喜欢扎在男人堆里,舞刀使枪,大碗喝酒,谁也不拿她女人,她大概也没把自己当女人,三十岁了也不谈婚论嫁。可自从他坐上第二把交椅,她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女人了。她的哥哥心狠手辣,当媒婆也当得霸气。摆酒席,宴请有头面的人物,隆重宣布这一喜讯,声明义兴的未来坚不可摧。一场婚礼正在筹办,弟兄们都等着喝喜酒,他这个准新郎却不干了。从琼州乘帆船过番,一路拎着脑袋冲锋陷阵,他不是为了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的,但抗婚等同于决裂和死亡。从槟榔屿到星洲,他是逃婚,也是逃命。他本想在星洲好好干一场,可刚开始就被警察盯上了。

许多的夜晚,陈序国就这么站在窗前,对着黑色的林海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审视自己漫长的漂泊,思考未来的路。是的,他厌倦了打打杀杀,厌倦了尔虞我诈,他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但他也不屑于王兆泽所认为的正道,那种衣锦还乡的过番志向在他看来实在没意思。他要干就干大事,轰轰烈烈的大事。

然而,什么才算大事?

隔壁传来胶工们打牌的喧哗声,橡胶园停工了,半夜里不用起来割胶,他们算是自由了,但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想干活却没有活干,想回家又买不起船票,守在胶园等待开工,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工。整个星洲,整个马来亚,都是这样的局面。

洋人开战,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人?为什么这么多华人却被几个洋鬼子管得服服帖帖?

陈序国在亚答屋里徘徊。

小时候习武,武师教导:止戈为武。那时他小还不懂,现在他懂了:武力不是用来制造祸乱的,真正的武道应该是用来济世的。现在局面就是一场祸乱,需要有人出来消停,制止。可谁也没有出来,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把所有人推向深渊。

什么是大事,这就是大事,陈序国要干就干这样的大事!

他要让第一把交椅知道,他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不会像他一样盯着眼前的得失,得了就海吃海喝,失了就刀枪相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要让王兆泽知道,他和他也不是一路人,衣锦还乡算什么,他想当的是济世的英雄!

没过多久,胶工们看到有许多陌生人沿着蜿蜒的土路到来橡胶园,他们中有摊贩、工人、船夫、伙计……他们一来,橡胶林就响起庄严的宣誓声:

第一誓:诚心入会,不敢反悔。如有反悔,天诛地灭。

第二誓:入会以后,协力同心。如有畏避,雷击火烧。

第三誓:会中秘密,不敢泄漏。如有泄漏,身受千刀。 

……

胶工们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虎哥说,不行不行,你们头家知道了要骂死我呢。

胶工们说,都停工了,去留自愿,谁还管谁呀?

于是,所有胶工都自愿加入虎哥的新义兴。

入会仪式之后,虎哥和胶工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在他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了。

虎哥说,兄弟们,咱们新义兴是要干大事的。眼下,咱们要合力做成的大事是让洋人取消一些不合理的禁令,让每一个苦力都能回家过年!咱们要记住,星洲不是洋人的星洲,他们没有理由把星洲变成一潭死水。咱们还要记住,星洲需要苦力的时候,是咱们搭乘帆船九死一生来到番地。咱们流汗流血给洋人挣了大把大把的叻纸,现在他们不需要咱们了,那就该送咱们回家呀。咱们的要求也不高,一张船票,就一张船票。这符合天理也符合情理。

咱们新义兴要干的大事是那些自诩为侨领的人做不到的——他们在洋人的地盘上发财,对洋人除了摇尾乞怜哪敢得罪?那些在街头打打杀杀的帮派也做不到——他们只知道占山头争利益,巴不得天下大乱,无依无靠的苦力都去投靠他们,他们好收取会费。

咱们的新义兴不收会费,入会自愿,平时各干各的事,有了困难就互相帮衬,早期的过番人不就是这样做的吗?可惜后来全都变了味。

咱们要记住,洋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把掠夺来的土地占为己有,压榨马来人和华工的血汗,他们把自己当作上帝,只有他们说的做的才是合法的,咱们说的做的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就是非法的。过番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洋人都是纸老虎,他们处处打击华人私党,就是怕咱们抱成一团和他们对抗。他们越是害怕,咱们越要抱成一团,干大事,扬我中华志气!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目光牢牢地吸住所有人的目光。弟兄们热血沸腾,高呼着:新义兴干大事,扬我中华志气!

亚答屋前的草地成了练武场,陈序国天天带着他的弟兄们习武。他现在是新义兴的当家人,一切都可以照着他的想法来干,一切都充满希望。

冬月下旬的一天,星洲城早起的人都发现,城市一夜之间出现了大量的华文传单。墙上、门上、路灯柱子上,到处都是。“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一张回家的船票!”“苦力们,团结起来,争取生存的权利!”同样的呐喊,也有用扫帚蘸着红泥水写在墙上的,字体粗糙有力。

殖民当局震怒。巴布骑着摩托车,带一队警力勒令居民清理标语和传单。护卫司乔威尔立即召开华人参事会议,他拍着桌子,中英文并用:“我是华民护卫司,华工的问题我能不关心吗?我已经起草公文呈交总督先生,请求政府给华工放发回家的船票,可你们看看,看看,你们这些愚蠢的同胞都在做些什么?挑衅政府!你们以为这会有好果子吃吗?现在,我要求你们彻查本族群,如有可疑人员立即上报!”

可次日一早,城里又是铺天盖地的呐喊。这一天,全城戒严,警署派出所有警力四处搜查。巴布铁青着脸把海南三条街查了个底朝天,许多人被传去问话,琼香园头家张玉桐也被传去了,吓得半死,到了夜里连咖啡摊也不敢摆了。这一夜,牛车水发生械斗。警车嗷嗷叫着赶过去,械斗者立刻作鸟兽散。要是在平时,这些小规模的械斗,驱散了也就算了,可这一次不同,被传单搞得紧张兮兮的警察怎肯放过这些可疑的人,他们兵分几路,紧追不舍。

当时,一群苦力还围在街边听人讲《三国》,看大胖子巴布开着摩托车从街上呼啸而过,他们兴奋起来,古也不听了,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

“哈,火烧屁股了!”

“又要抓打架的,又要抓贴传单的,嘿,真够这个大胖子忙的。”

“诶,你们猜今晚上贴传单的还来吗?”

“我看十有八九是不敢来啦。”

“我看不好说。”

“到底是谁贴的传单呢?”

“管他是谁,我只问你一句,人家讲的好不好?”

“好是好,可洋人能听咱的吗?星洲多少万苦力,谁不想回家,一人一张船票,洋人会干吗?”

啪!讲古的老先生拍了一下惊堂木:“调虎离山,孔明一计夺三城!”

这一夜,牛车水的一家烟馆里,冯老六又在吞云吐雾,当他往烟枪里装第二泡烟时,街上警笛忽然大作,他一下慌得拿不住烟枪。这些日子,手脚不干净的冯老六最怕的就是警察。夜深了,冯老六从烟馆里摇摇晃晃走出来,走上空旷的街头,夜风有些凉,他双手揽紧自己的肩膀,揽得两手的枯瘦,心悲戚起来,过番这些年,他只落得一个枯壳。是谁到处都在贴传单,要求洋人给苦力一张回家的船票,真是吃饱了撑的!还以为所有的苦力都想回家呢,家是那么好回的吗?即使洋人愿意给一张船票,即使所有的苦力们都能回家,他也不回,不是他不想回,他已经回不去了。

冯老六的眼眶湿了,他抬起头,想在夜色中辨认琼州的方向,好好地看一看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却看到一柱火光升腾起来,就像黑夜里忽然喷出一股瑰丽的喷泉,很快的就将一片天空映得绚丽无比。那是什么地方?警署还是护卫司署?冯老六立在原地,嘴巴张得老大。直到听见警笛呼啸着往失火的地方去了,他才慢慢往琼州会馆走。

走到一个拐角,冯老六看见有个黑影晃了晃就不见了,吓得他赶紧躲到墙角去。自从海生死了老婆,冯老六就怕黑了,他住在琼州会馆,半夜起来撒尿一只猫也能吓他个半死。会馆里供着妈祖、水尾圣娘的神像,他夜里是不敢看的。但即使他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她们在盯着他,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当刷刷啦啦的响声传来,他又忍不住将一只眼睛贴着墙角往外窥,他看见几个人影拎着桶,往墙上、门上、柱子上涂,贴,速度极快。

冯老六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嗖,一把匕首掠过他的头顶,飞进墙里,啪地钉到什么地方去了,匕首上似乎系有传单样的东西。冯老六猛然想起,这是郭府,郭瑞诚的府第。看来,那些贴传单的要鼓动的不仅是苦力。

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冯老六听见低低的一声“小福建,撤”,四周就静了。当他再壮着胆子往外窥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第三天一早,城里又是铺天盖地的呐喊。全城的苦力沸腾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庆祝成功。护卫司乔威尔又召集华人参事。他脸色青蓝,严厉责令华人参事即刻查明事因,平息事态。

可事态已成燃原之势。腊月初一这天,也不知是从哪条街开始,星洲华族走上街头,请求政府更改禁令,重振星洲经济。苦力、店伙、商人,涌动的人潮沿着星洲河,从小坡走到大坡。无数只光着的、穿着布鞋或皮鞋的脚踩踏着街道,声音震天动地。成群的鸟儿被惊得冲上天空,数不清的老鼠从洞里跑出来,在街巷里乱逃乱蹿。

华历腊月初五,殖民政府贴出公告,所有愿意回乡的华工,到指定的登记点登记名单,政府根据名单发放船票。公告一出,所有的登记点都排起长队,华工们奔走相告:要回家了,真的要回家了!

华历腊月十五,十艘中国帆船在港口一字排开,船帆高高扬起,码头上人山人海,第一批拿到船票的华工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十艘帆船船头望北,同时启航。

甲板上挤满了苦力,他们挥手告别星洲,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老子还要回来的!”

所有的苦力都跟着吼:“老子还要回来的!”

码头上,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跑来:“喂,等等我,等等我,我要回家,回家!”

他跑到码头边上,帆船已开出港口了,他往前扑了扑,似乎想抱住一艘帆船,可腿脚一软就跪倒在地。他拍打着地板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巴布喘着粗气冲过来,吼着半生不熟的琼州话:“冯老六,我看你往哪里跑?!”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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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