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四十七)

文摘   2024-07-22 19:48   澳大利亚  

紫贝拾遗微信公众号:zibeishiyi
原创文章,欢迎转发,谢绝转载!
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下午四点半,华中的大门涌出许多学生,挎着书包,清一色的夏装,青春的四肢展露在依然灼热的阳光里。

三个少年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出了校门,他们的书包都搁在尾座上,这是一种轻松的潇洒,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一个少年豪爽地喊——“走啰”,两条长腿一下就把自行车蹬出好远,他的两个伙伴也紧追上去。三辆自行车在马路上你追我赶,渐渐拉开距离。落在最后面的伙伴喊:“国振,今天上哪玩啊?”

“老地方!”长腿少年头也不回。

中学生王国振长得人高马大,小麦色的皮肤衬着灰白的学生服,格外干净利落。他的两个好伙伴一个是郭瑞诚的孙子郭长骏,另一个是周公的孙子周昌文。“琼州帮”是他们在华中的绰号。华中的全称是南洋华侨中学,华族在星洲办的第一所中学堂。王国振和郭长骏从培英学校一路同班到华中,周昌文是三年级才从琼州转进培英学校跟他们同班的。他们穿一样的鞋,用一样的书包,骑一样的自行车,华中的同学们说,他们连放屁都一个味。

三辆自行车灵活地绕过路上的行人车辆,鱼一样游走在星洲的大街小巷。国振两条结实的长腿把车轮转成了光圈,衬衫被风吹得紧贴在胸腹上,又在后背紧绷绷地鼓起。这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他在家和学校的途中,在先生和父母的目光之外,他全身的毛孔都在畅快地呼吸,他是一匹奔腾的骏马了。

国振不时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同伴,挑衅似地喊:“来呀,快来追我呀!”

长骏和昌文也不甘示弱,俯下身子,撅起屁股,紧追不舍。

三辆自行车呼呼地滚着落日的光芒,清脆的铃声撒了一路。

一个马来女孩顶着一筐水果过马路,国振的自行车差点就撞上了,他连忙来个急刹车,两条腿同时着地,自行车就稳稳地支在地上了。他的两个伙伴一阵风似的过去,发出胜利的欢呼。

一辆小汽车驶过,车窗半敞,长骏和昌文看到一张微微往外探的脸,他们对视一眼,吐吐舌头,车速马上慢下来。国振很快追上,三辆自行车并排前行。

“国振,我们刚才看到你爸了,你爸也在看我们呢。”昌文有点不安。

长骏却幸灾乐祸:“嘿,老兄,你得小心了!”

“我爸就我爸,又不是老虎,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国振梗着脖子说。

“哈哈,吹吧,起劲吹!”两个伙伴大笑着将车蹬远了。

国振闷闷地骑在后面。什么叫“吹”?搞得像他真怕父亲似的。没错,父亲是培英学校的校董,也是华中的校董,先生们都认识他,他们见了他,会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尊重,而国振对父亲更多的是不满。

父亲太严厉了。他规定他们兄弟几个在家都必须说家乡话,谁要是不小心说了句红毛话或马来话让他听到,就得接受处罚。不给零花钱,周末不让看电影,还要背家乡的地址,然后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五十遍。“琼州府文昌县武德乡蓝山村”,这一串拗口的地名国振倒背如流,就是被父亲罚出来的。“琼州人就要讲琼州话,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家乡。”这是父亲的道理,父亲的道理比天大。

父亲不允许小孩子坐车上学。在培英上学那会,国振有时候起来晚了,眼看就要迟到,急得不得了。公司的车来接父亲上班,国振想搭个顺风车,父亲就是不让,还说什么小孩子不能惯,今天起来晚了就坐车,明天只会更晚,以后天天都要坐车才能上学了。阿妈气得骂父亲是个冷血动物,可骂也是白骂,父亲早就坐进车里走了。

国振上了华中,学校离家远了,看到有同学骑自行车上学,他羡慕得不得了,回家一说,父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很多先生都没有自行车,你当学生的骑什么自行车,走路锻炼身体不也挺好的吗?

父亲不给国振买自行车,也不允许阿妈给他买。阿妈骂父亲心肠硬,大把大把的钱捐出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给儿子买辆自行车就心疼了。可阿妈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给国振买辆自行车闹家庭矛盾,她又不愿意。国振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阿妈的狠在嘴,父亲的狠在心。父亲决定的事情,阿妈再怎么不痛快也无可奈何。不过,国振还是有了自己的自行车,这是舅舅在他十四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

国振一有自行车,长骏和昌文也有了。国振完全可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拿他当理由回家又哭又闹的。没有他,他们能有自行车?可是,这两个家伙居然还嘲讽他!

“振哥,追呀,快来追我们呀!”昌文扭头喊。

长骏回头做鬼脸:“别喊了,他追不上的!”

王国振真恨长骏那又丑又恶的鬼脸,他一使劲,车子就向前冲去。

“你们等着!”

国振咬牙切齿,将脚踏板蹬得飞快,车子轻得像要飞离地面,噢,这感觉真爽!

一辆拉货的牛车慢吞吞地挡在前面,国振一扭车头,冲过去——嘭!他的自行车和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到一起了。

急刹车,支长腿,国振全力抵住这意外的撞击,对方却连人带车摔了个狗啃泥。

拉货的牛受了惊,向前冲了几步,差点撞上一辆人力车,牛车夫“吁”了一声勒住缰绳。接下来就热闹了,人力车夫骂牛车夫,牛车夫骂骑车的孩子,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国振顾不得别的,他支好自己的自行车,就去扶摔倒的车和人。那也是一个少年,国振去扶他的时候,他一把将国振推开,自己艰难地站起来。他的两个膝盖鲜血淋漓,胳膊、脸也有擦伤。

国振伸出双手:“那边有家诊所,我扶你去包扎伤口。”

男孩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骂出一句日本话。

哟,是个日本崽。国振收回手臂交揽在胸前。

长骏和昌文坐在自行车上,两腿点地,也像国振一样交揽双臂。

骂架的车夫不骂了,他们似乎意识到事故性质的突然升级。从“甲午”到“二十一条”再到“九一八”,星洲一轮又一轮的爱国运动,华侨和日侨早成水火之势,小小的矛盾也能引变成激烈的冲突。

众目睽睽之下,日本男孩一瘸一拐地走向三个中国男孩。

这家伙要打架吗?就凭他正在受伤的短胳膊短腿?国振轻蔑的目光从日本男孩的头发梢扫过,扫到长骏和昌文那里,三束目光交汇在一起,冷冷地钉在日本男孩可笑的走姿上。那男孩也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三张琼州少年的脸不约而同地浮起笑意,比轻蔑还要轻蔑的笑。

日本男孩两条小腿全是血,脸上的擦伤也渗出血来,他一瘸一拐地走,目光凶狠地走。走近了,他出其不意地踢出一脚,国振的自行车哗啦倒地,他的脸上是带血的报复的笑。

国振的脑门一热,脚就闪电似地踢出去了,那日本男孩趔趄了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开了口,露出红色的内裤。

街边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骂架的车夫也跟着大伙一起笑。

三个琼州少年在人们的笑声中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一直骑到海南街附近的海湾边。海湾里有个渡口,舢板来来往往载人运货。他们把车停在沙滩上,脱了衣服,笑着叫着扑进大海,海浪成排涌来,清清凉凉地拥抱他们。他们像快乐的鱼儿在海水中嬉戏,比游泳,比潜水,打水仗,晚霞燃烧的海面,温暖又多情。

“喂,上来,快上来!”

一个巡逻的警察打着手势用马来语大声地喊。

嘿,让这个多管闲事的马来警察喊破喉咙吧!反正他们是琼州人,可以装作听不懂马来鸟语。

“再不上来,衣服我都收走啦!”马来警察双手拢在嘴边,喊出他惯用的威胁。

三个琼州少年在水里玩起花样,他们背对着警察,上身潜入水中,将三个穿裤衩的屁股展示给人家看。

马来警察生气了:“你们——光屁股回家吧!”

三个少年乐得呱呱叫,六条腿拼命拍打海水,把不屑变作飞溅的水花送给马来警察。

等他们转过身来,马来警察已抱着他们的衣服走远了。

“哎——哎,回来!回来!”

“喂,凭什么拿走我们的衣服?”

追!

可那警察越走越快,上了渡口,拐个弯就不见了。

“什么警察!街上那么多流氓烂仔不管,就知道欺负我们小孩子!”长骏愤愤地说。

“我还想到红灯码头喝杯印度茶呢。”昌文舔舔嘴唇,他真的渴了。

“哟哟,就这么穿着裤衩去喝茶啊?”长骏讥讽。

国振弯腰拾起一块扁扁的石头,身体向后倾,一抡手臂,石头就擦着水面飞出去,击起一串水花。漂亮!

他的两个同伴也去拾石头,海面上又热闹起来。是谁的石头在水面上勉强地贴了一下,连水花都擦不起半朵就沉没了?又是谁的石头一甩出去只噗的一声就不见了,像放了一个无聊的屁?三个伙伴互相喝倒彩,大呼小叫,开心不已。遇上手气好,捡到一块好石头,动作又刚刚好,石头在水面上飞一阵弹起,飞一阵弹起,仿佛一位绝世高手在展示水上轻功。少年们爆发出成功的喝彩,引得渡口上的人都扭过头来张望。

天色将暗,渡口没人了,木板钉成的栈道空空地从岸上伸进水里,几只小舢板泊在渡口边,随海浪晃来晃去。三个琼州少年坐在栈道上看天,看海,等夜幕降临好回家。

国振的长腿一下一下地踢着水。今天有点倒霉,父亲、日本崽、马来海警,全让人不痛快,接下来还得穿裤衩过街,说不好被哪个先生或同学看到了传到学校,校长会找他谈话,会说校董的儿子要给同学们树立好榜样等等。国振最恨的就是这个,从小到大,书没背熟字没写好或与别的同学闹点矛盾,先生们都会提醒他,国振,你是校董的儿子,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好像校董是什么特别材质做成的了不起的东西,他作为校董的儿子也必须跟着了不起似的。可校董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多捐钱吗?国振认定父亲是沽名钓誉之徒。一个舍不得给儿子买自行车的人,愿意把不知可以买多少辆自行车的钱捐给学校,图的不就是一个虚名吗?

国振完全可以想象穿裤衩回家的他,将受到校董父亲怎样的训斥。

“读书没个读书样,整天东逛西荡,成何体统?”

父亲会拍桌子喝斥他。接着,又会搬出古代圣贤和他十五岁就过番谋生的光辉往事让他惭愧。他才不惭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是王国振。

接下来是阿妈登场。她必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伶牙俐齿热潮冷讽,非逼得父亲动“家法”。

所谓家法,无非是趴在沙发上,让父亲用手指粗的藤条抽打屁股。

父亲一动家法,阿妈除了骂和哭就没别的招了。阿公心疼他,会来向父亲求情,可越是求情,父亲就越发抽得重。国振不怕打,不就是痛吗?忍忍就过去了,只是讨厌两个弟弟,每次在他挨揍时都要躲在门外偷看,装得格外乖顺,好像他们生来就比他听话似的。

这一幕是如此清晰,国振的脸浮起嘲弄的笑,再看看身边的两个同伴,脸上也是怏怏的。

当三个琼州少年在海边嬉闹时,王兆泽在轮胎车间监督生产。

这几年,经济危机从美国席卷全球。银行破产,工厂倒闭,世界经济陷入混乱。银行家、资本家跳楼的跳楼,没有勇气跳楼的连看卓别林的幽默剧也笑不出来了。王兆泽的公司也遭到重创,关闭了几家分厂,只留下星洲的恒泰橡胶加工厂艰难度日。

轮胎制造是恒泰橡胶厂新添的项目。经济危机导致大量工厂倒闭,兆泽在董事会上力排众议,买下美国一家轮胎厂的设备,派技术员出国学习轮胎生产,又重金聘请美国技术员到星洲指导,下决心做好汽车轮胎。他坚信,胶鞋、手套、皮鞋底等橡胶制品都是小打小闹,只有汽车轮胎才是橡胶加工业唯一永久的事业。

机器轰隆隆地转动,浓重的气味搅在闷热的空气里,兆泽站在传输带边,看着崭新的轮胎从传输带上流过。他随手拿起一个轮胎,里里外外仔细检查,又放在地上摁了摁,满意地点点头,再把轮胎放回传输带上,让它流向终点。这是香港一个轮胎经销商定的货,价格压得很低,兆泽还是接了单。让机器转动起来,将积压在仓库里的橡胶变成轮胎变成钱,这比什么都重要。

兆泽一连抽查了几个,质量都很好,正准备走开时,目光被一个轮胎绊住了——它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兆泽马上取过这个轮胎仔细查看,纹路、颜色、硬度、弹性都没有问题,他想自己大概是看花了眼。兆泽将轮胎放回传输带,一放回去就清楚地看到胎侧有几处地方略微鼓起,他忙将这个轮胎抽出来放到地上,又接连检查了几个轮胎,都存在同样的问题。

兆泽招呼技术员老余过来,老余拿起来,左看右看,摇摇头,意思是没问题呀。

怎么没问题,明明是有问题的呀。

老余说这点小问题不叫问题。

问题就是问题,不管大小都是问题。

兆泽下令停机检查。

机器一停,车间立即静下来,生产线上的工人都呆立在原地,不知出了什么事。

兆泽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做了个手势,把大家都召集过来,再拿起一个轮胎,指着胎侧鼓起的地方问老余是什么回事。

老余说:“可能是用料配比出了点小问题,也可能是受力不均匀造成的,但这并不影响轮胎的使用。”

“你的意思是说,这种轮胎可以照常出厂?”兆泽紧盯着老余。

“当然可以。”

“这是次品!”兆泽很生气,“我多次说过,严格把关,不让一件次品出厂。老余,你是技术员,产品出了问题不找原因,还说不影响使用,这样的产品卖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兆泽的声音地铁皮车间里回响,所有的人都低下头。

“我们的轮胎叫什么?”兆泽问。

“恒泰轮胎。”一个工人回应。

“为什么叫恒泰?你来解释。”兆泽盯着那工人。

“恒是永恒,恒久;泰是稳固,就像泰山一样。”

“没错。恒泰就是永恒的稳固,就是永立不败之地,就是否极泰来。但这不是拿嘴巴嚷嚷出来的,得用产品说话,用质量说话!”

“人家美国的工厂,这样的小问题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市场这么萧条,订货商又把价格压得那么低,工厂有这么多工人要吃饭,如果我们一味追求高质量,稍稍有点毛病的产品就当作次品处理,我们的损失会很大的。”老余说,他的脸已涨得通红。

兆泽气得将手中的轮胎往地上一掼:“人家有人家的标准,我们有我们的标准!我的标准是最高的质量加最优的价格。”

老余的头低下去:“我也是为工厂好,现在多难啊。”

兆泽两手插在腰间,悲哀地仰望铁皮屋顶,末了说:“老余,你是技术员,厂里派你出国学习,给你发高薪,你就学到这些?以次充好,还说是为工厂好,你这是在损害恒泰的信誉!”

老余抬起头,嘴角牵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没错。我们现在是很难,可谁不难?这几年经济危机,多少银行倒闭,多少工厂歇业,我们恒泰还在艰难运转,为什么?因为我在等待,等待经济危机过去。我相信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的。但如果我们没把好质量关,信誉没了,等市场恢复了,我们早已死翘翘了。”

“汽车制造业才刚刚开始,未来社会对汽车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汽车轮胎将供不应求。越是难,就越要把握产品的质量。熬过去了,将来就会有大发展!”

所有人都默默地听。

这天下工,王兆泽为琼州来的钟校长接风洗尘,同席的有郭瑞诚和琼州会馆的几个理事。

钟校长理平头,脸庞饱满,戴近视眼镜,两个圆圆的镜片后闪着执着的光。他是私立琼海中学的创办人,为了办学多次下南洋募捐。

“这些年承蒙南洋各地华侨的热情捐助,琼海中学有了自己的校舍,办学规模不断扩大,弟感激不尽!”钟校长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给在座的琼侨鞠了一躬。

郭瑞诚摆摆手,说:“钟老弟不必多礼。办教育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过番人也应该出钱出力。我们都盼着将来家乡发展了国家富强了,也能跟着扬眉吐气呢。”

兆泽和几个理事连连点头。

泪光在钟校长的镜片后闪烁。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历经艰辛的办学者,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南洋华侨那颗热噗噗的心。

兆泽道:“钟校长这次到星洲,一定有新的想法。说来听听,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钟校长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泪:“这几年经济不景气,诸兄还是这样热心,弟感激涕零!说实话,弟这次到星洲,主要是募款办学校农场。学校办农场的好处很多,一可作实践基地,二可给学生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三可为学校提供办学经费。比如种甘蔗办糖厂,学校设制糖班,学生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毕业也可以在糖厂就业。农场还可以办牛乳厂、养鸡场,学生自养、养校,学校在良性循环中发展,真是一举几得的好事啊。诸兄一直热心家乡教育,弟敬你们一杯,盼能得到你们的支持!”

钟校长举杯敬在座的华侨,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站起来,齐齐举杯,同祝家乡的教育越办越好。

这样的场景兆泽经历过不少,每次都让他感到振奋。尤拉说他就是一部恒动的机器,不是忙于挣钱就是忙于捐钱。十几年婚姻,数不清的磕磕绊绊,尤拉早已失去改造他的兴趣,但说话总少不了嘲讽、抱怨。兆泽不介意,他并不期待一个在衣食无忧中长大的女人能完全懂他。

“兆泽,你是理事长,说说你的想法。”瑞诚伯道。

兆泽说:“陈嘉庚先生在创办厦门大学时发表通告,说民心不死,国脉尚存,以四万万之民族,决无甘居人下之理,今日不达,尚有子孙,如精卫之填海,愚公之移山,终有贯彻目的之一日。陈公的这番话我一直难忘。我想,咱们琼州人也应当效仿陈公,助力教育,以精卫、愚公之精神,一代一代不懈努力,终能实现国家先进、民族富强。”

兆泽的话是在给自己鼓气,也在给在座的同乡鼓气。大家再次举杯,祝国家进步、民族富强。

酒店外,海风吹拂星洲的万家灯火,三个穿着裤衩的少年灰溜溜地骑车路过。

这一天,长骏和昌文都受了“苦刑”,王国振却意外地逃过一劫。阿爸回家比他还晚,阿妈带着两个弟弟到外婆家去吃饭,只有最疼爱他的阿公在路口焦急地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盼他回家。

三个琼州少年老实了几天。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们又骑车到海湾去游水。他们把衣服塞进书包,再把书包埋进沙子。这回,那个马来警察奈何不了他们啦。他们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游起来。不久,又来了七八个游泳的小青年,海湾更加热闹了。

可国振很快就发现来者不善,他们好像是专门冲他来的,团团地围着他,脸上凶巴巴的。他刚想招呼长骏和昌文上岸,两条腿就被人猛地往下一拖,他在猝不及防中喝了几口海水。国振奋力挣扎,一次又一次冲上水面,却一次又一次被摁入水中。他拼命地蹬腿挥拳,不给他们靠近。他的腿几次蹬掉邪恶的手,他的拳头击中一个肉乎乎的鼻子,他甚至抓到一条手臂使劲地咬了一口,对方惨叫出一声日语。国振完全明白了。他挣扎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布满乌云,天地昏暗,海水涌动,暴雨马上就来要了。可长骏和昌文呢,他们在哪里?

国振第一次感到恐惧,这些流氓不只是想欺负他们,而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在这样的海湾,溺死几个孩子不也正常吗?

“救……”国振张口呼救,一个拳头落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又被拖入水中,接连喝几口海水。

“喂,你们不要命了吗?大雨就要来了,赶快上岸!快!”这是马来警察的声音,为了警告水里的孩子,他哔哔地吹起哨子来。

那伙流氓在马来警察的哨声中消失了。

三个琼州少年被马来警察带回警察屋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接下来是打电话让家长来接。长骏和昌文的家人很快就来了,他们千恩万谢,还将自家的孩子臭骂了一顿。

大雨倾盆,国振的思绪还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里。如果没有马来警察,他们三个估计已经溺亡,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是被一伙流氓弄死的,而这伙流氓弄死他们的原因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自行车事故。生与死是如此之轻,只有仇恨连着岁月和民族,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三个少年没有向马来警察说出实情,大概也是因为这份沉重。

一直到天黑透,父亲才匆匆赶到。他和国振一起给马来警察鞠了三个躬。出了警察屋,父亲向儿子道歉,说培英学校的教室在雨中塌了一角,幸好孩子们都放学了,没伤到人。

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疲惫。

国振诧异地抬起头。街灯下,父亲斑驳的头发、额头的皱纹,全是经年累月的疲惫。

父亲老了,国振忽然想哭。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我们欢迎所有作者继续给《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投稿。所有来稿都会经过“一稿、二稿、定稿”这样一个严格的审稿、修改和校对流程。被《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接受的文章,首先会通过微信公众号“紫贝拾遗”发表,并会被收录到我们正在规划的《紫贝拾遗》后续版本中。


投稿邮箱:editor@zibei.io


主    编:蒋清野

副主编:陈文宣  陈晓洁  张大雁  张寒冰

顾    问:范仲之  汤适  黄敬

网    站:http://www.zibei.io/


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