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四十五)

文摘   2024-06-25 19:34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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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人是争不过命的,菊信始终相信,人的一生幸与不幸都有定数,她和老批的聚散也是命中注定的。

琼州人下南洋,挣到钱的都想回家做新屋。王兆泽早就想在蓝山村盖一座宅院,但他事务繁忙,家里又没个男人,这件事就一直搁着。现在,孩子们渐渐长大,祖屋已经老了。趁着这次回乡,兆泽跟母亲商量做新屋的事情,问母亲有没有靠得住的亲戚。母亲说,就交给菊,菊最可靠。

兆泽疑虑,咱家要盖的不是小瓦房,是一座宅院。

母亲很笃定,盖房子愁的是钱,有钱什么都好办。这间旧屋是我盖的,新屋就交给菊,她做得来的。

菊信就这样担起王家盖新屋的重任。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请工程队。武德乡过番人多,街上年年起新骑楼,乡里活跃着几支建筑队,老黑的队伍最出名。据说武德乡的骑楼大多是老黑盖的,便民市、海口城也有他盖的房子。

当菊信找到老黑时,他正在武德乡新街的一处工地上指挥工人搭脚手架。

“做新屋派个女人来?”老黑五短三粗,说话也粗声粗气。

“男人过番了。”

“做正屋还是楼房?”老黑看都不看菊信,他的目光在高处,“喂,这是脚手架,给我绑紧点!”

菊信将一卷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地递给老黑。

“嗬,还有图纸!”

老黑展开图纸,只看了一眼就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菊信。老黑是真黑,黑脸膛黑眉毛黑胡子,只有眼里一圈白。

“你是蓝山村王海生家的?”

菊信点点头。

“王海生让你来找我?”

“嗯。”菊信撒了个谎,“他说黑哥是咱武德乡最好的包工头,只要有图纸,就没有黑哥盖不成的房子。”

老黑得意了:“嘿嘿,不是咱老黑车大炮(说大话),只要给咱图纸,皇宫都盖得出来!”

过些日子,蓝山村村头的那片杂树林辟出一大块土地,新鲜的土壤裸露着,散发出好闻的味道。紧接着,一牛车一牛车的青砖运到这里,堆得像一座座小山。红毛灰、钢筋、木料也陆续从南洋运回。蓝山村人都说,海生要做大屋了。

再过些日子,老黑就领着他的队伍来了。海生的大屋动工了。

工程包工不包料,老黑嫌一支工程队进展慢,自己又招募了一支工程队,工地上常常有上百号人在劳动。老黑买了一个铃铛,到了工点或饭点,就当当当地摇。上百号人劳动,上百号人吃饭,场面颇为壮观,每天都引得村里的闲人来看热闹。

青砖一层层往上垒,宅院的雏形渐渐显露。两年后,蓝山村矗起一座恢弘的围楼。围楼是两层建筑,第一层均用钢筋水泥铺顶,第二层是传统的抬山梁屋顶。北面是主楼,东西各有两座小楼相对而立,檐廊将三座建筑连成一体,南面留一扇进出的大门。

十里八乡的过番人,做正屋的、盖楼房的都有,王兆泽竟建了一座城堡,蓝山村人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老黑说,这只是粗坯呢!

当老黑开始建围墙时,铺地板的彩砖从南洋运回,做灰雕的老批也来到工地。

老批是老黑推荐的。老黑说,老批的灰雕在文昌要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不请老批,楼房建得再好也是青盲(瞎)的。

菊信说,请,一定要请。

老黑又说,这个老批不算老,但脾气很臭,天天要好酒好烟招待,要价又高,一般人家不敢请。

菊信笑,鸡吃鸡脚爪,人吃人才调,有能耐的人哪能没点脾气?

老批来到蓝山村时,身后跟着一个挑行李的后生。

菊信安排后生把行李挑到家里去,老批说:“还是住工地方便。”

老批说话时,一张斯斯文文的脸毫无表情,眼神微微往上飘。

菊信忙点头陪笑:“好好,就住工地,住工地方便干活。”

第二天,菊信去送茶水,看到工地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挖了一方池,铺了油布,四壁拦着木板。那后生光着上身,双手握一把木棒,使劲地舂着槽里的灰,汗水从头上、身上淌下,裤头湿了一大片,裤腿也溅了许多白点。

老批倚在树下的竹椅上乘凉。菊信搬来一张木凳,把茶水搁在上面,亲自斟上两杯,请老批师徒喝茶。老批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后生在舂灰,老批在树下乘凉。菊信送茶水时偶尔会听老批指点几句,有时是“干了,添点水”,有时是“湿了,加些料”,那个和他一样沉默寡言的后生马上照办。舂好的灰搁在两口大缸里,用油布盖好,像发面一样发着。

建筑工人吃饭的事由老黑管。老批不是老黑的人,他的一日三餐归主家负责。菊信对老批师徒的饭菜总是特别用心,每顿饭都有荤有素,还炒一碟花生米或煎几个鸡蛋下酒。 

一天中午,老黑吃罢饭,用指甲剔着牙过来找老批说话,见菊信把菜一样一样地摆到八仙桌上,末了还斟上一盅酒,老黑就啊呀呀地乱叫:“老批这屌东西,命这么好!”

老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点酒,嘴角微微上翘,算是对老黑的回应了。

“干X的老批,老婆都没对你这么好吧?”话一出口老黑就笑,“哈哈,我忘了,你没老婆。”

老批举举手中的小酒盅,问老黑要不要来一盅。

老黑说:“来一盅算什么?有空我跟你这屌东西喝个醉!你还得给我讲讲你和那财主家小姐的故事。那可是下酒的好料!听说你这屌东西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家小姐……哈哈,无声狗咬死人呢!”

老批默默地抿酒。

老黑搔搔脑袋:“老弟,你黑哥是粗人,说话难听不要见怪。但你听黑哥说句心里话,咱哥俩这辈子注定是当牛做马的,什么情不情的,过日子最重要。依我看,千金小姐咱想都不用想,要找就找屋主婶这样的女人,别的不说,光看这一顿饭,多贴心啊!”

菊信这才知道老批还没成家,四十左右的人了,还没有家,也是个可怜人。

大约过了半个月,老批动工了。他先做屋脊的灰雕。

菊信去送茶水,见老批戴着草帽像大鸟一样站在屋顶上,他的徒弟在脚手架上给他续灰。菊信想看看老批是怎么做灰雕的,阳光却刺得她眯起了眼睛,只感觉老批和太阳重叠在一起,周身都闪着光芒。

几个老者站在树下看,有的说老批雕的是龙头凤尾,取龙凤呈祥之意,有的说不对不对,应该是瑞兽踏祥云,吉祥如意,也有的说,这是龙船脊,寓意顺风顺水。

砌围墙的工人不知不觉地停下看老批干活,老黑就骂,看什么看,有本事也上去来几刀。

屋顶的灰雕做好,来观赏的人很多,懂的不懂的都啧啧称赞。

菊信很是欢喜。她感觉那些屋脊好像被灌注了生命,自已长出许多美妙的东西来,波浪一样翻着卷着,鲜花一样绽着开着,怒放出一簇簇祥瑞,昂首的蛟龙,回头的麒麟,展翎的凤凰,踏莲的神鹿……青砖灰瓦的宅院一下子就有了神气、灵气,真像是活了一样。早晨,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屋脊上,灰雕抖擞着,蓬勃着,张扬着,似乎马上就要脱离屋脊腾翔于碧空。黄昏,屋脊上的灰雕浸在霞光里,一片祥和。

老批接着做屋里的灰雕,一些闲人要跟到屋里去看,老批的徒弟不让,说师傅干活喜欢安静,做好了大家再来看,随便看。

菊信一辈子都忘不掉老批做灰雕的潇洒。他站在脚手架上,拿把灰刀随意地将灰抹到墙上,那灰就变出花鸟鱼虫、山川河流、祥云瑞兽,好像它们一直旺盛地生长在他的体内,长得太多太满,他稍一动手,它们就活活泼泼地流到墙上了。

国兴也被老批的手艺迷住了,一放学就跑回来看老批做灰雕。他跑得气喘吁吁,连家门也不进就直接冲进工地。老批正在开始一幅灰雕,轻巧的小灰刀在他手里,堆、抹、碾、压,每个动作都那么干净利索,一枝春梅很快就旁逸斜出,一粒粒花苞鼓起,几朵梅花绽开,花瓣湿润饱满,仿佛有缕缕花香在飘逸。

国兴看得出了神,又见老批三抹两压,一只凤鸟就站在枝头,长尾巴低垂,小脑袋微仰,好像在早春的晨光中鸣啭,国兴不禁拍手:“哇,哇,太美了!”

老批的徒弟一边做动作制止国兴,一边将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师傅。

老批回头看国兴,脸色很温和:“国兴看看,还缺点什么?”

国兴快活地嚷着:“再来一只鸟儿!”

“好咧!”老批笑着答应。

很快地,墙上就飞出一只凤鸟,翅膀舒展,长尾巴在空中拐了个小弯,好像在绕着梅枝和树上的凤鸟嬉戏。

国兴欢呼:“老批,你比学堂里教画画的先生厉害多了!”

啪!国兴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跟大人说话要有礼貌!”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了。

“哈哈哈……”老批拿着灰刀大笑。这罕见的爽朗的笑。

如果没有那个夜晚,菊信和老批的故事也许永远不会开始。

那个夜晚,菊信睡到半夜,天下起了大雨。想到红毛灰还堆在新宅的走廊里,不知道盖好了没有,菊信就打了雨伞端着灯去看。红毛灰没事,她却撞进老批的世界。

多年以后,菊信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

烛光橙黄如金,流淌满屋。老批拿着画笔专注地给灰雕上色。涂、抹、描、绘,像抚摸,像召唤,像调笑,像戏弄,柔软又多情,墙上的灰雕立刻有了熠熠的神彩,天蓝了,山绿了,淙淙的溪边,一片如云似霞的桃花林。一只仙鹤在溪畔流连,另一只仙鹤扑扇着翅膀像要凌空而去,洁白的羽毛与空气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就像竹叶在风中颤出的乐音。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有了情趣,人间烟火里不曾有过的情趣。

菊信傻傻地站着。

外面是倾盆大雨,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隆地震着天地。

老批沉浸在他的灰雕世界里。

菊信陶醉在老批的世界里。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檐的积水哗哗地流。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吓得菊信一大跳,手中的灯咣当掉地。她看到老批吃惊回头,身体后倾,好像就要摔下来了,她本能地冲过去,刚好抱住从脚手架上跳下来的老批,俩人一起摔倒在地。

就像两颗星球的碰撞,世界轰然停止。

紧接着,老批反弹似地跳起,她也慌忙爬起来,羞得抬不起头:“我……我是怕你摔了。”

老批背着光,脸是黑的。

“你……你画吧……画得真好,真好。夜深了,你……也别忘了休息。”

她语无伦次,捡起摔破了灯罩的煤油灯匆匆离开。

此后,菊信避着老批。送茶的事,她不是差儿子就是随便找个工人帮忙,反正大家都知道她忙。老批也不到家里来吃饭了,到了饭点,他的徒弟会来取,吃好了又将碗盏送回来。

可不知为什么,菊信开始失眠。不管白天多累,晚上也无法入眠。她的两只眼睛死死地闭着,脑袋却着了火,亮晃晃的热乎乎的怎么也黑不下来凉不下来。她烦躁地翻来覆去,床板被压得吱吱地响,扰了隔壁房间的儿子。儿子含含糊糊地说“妈,赶老鼠呀”,就不再言语,估计又睡着了。孩子的世界真好,单纯,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不像成年人,一件简单的事也能引发一场地震。

但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吗?她一直清清白白地守着,她守了十几年,还准备守一辈子,忽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另一个男人有了亲密接触。他倒在她的身上,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衣服!他的骨骼,他的肌肤,他的重量,他的气味,山一样重重地砸向她,撞痛了她的身体,压痛了她的乳房,也毁了她的清白——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清白更宝贵?

菊信像一条不幸的鱼被丢进夜晚的荒漠。她渴,无尽的渴,焦灼的渴。她起来喝水,一瓢又一瓢,清凉的水咕咚咕咚从喉咙下去,就像倒进干裂的土地,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浑身燥热,仿佛五脏六腑都着了火,烧得她心烦意乱。她胡乱扯去身上的衫裤,还是燥热难耐,薄薄的内衣内裤像盔甲似的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终于把它们也扯掉了。她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她的身体长出无数口子,艰难地吸着微薄的水气,就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乱糟糟的思绪乱糟糟地缠缚着她,在近乎谵狂的感觉里,那座大山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来,重重地撞击着她丰满的乳房、宽大的盆骨。

她诅咒老天,为什么要下那场雨,没有那场雨,她就还是原来的她,古井一样沉寂到老;她诅咒老批,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起来做灰雕,没有他的异举,她就还是原来的她,活在自己厚厚的障壁中,谁也诱惑不了她;她诅咒自己,为什么偏要看得入了迷,不就一个做灰雕的工匠吗?她的丈夫是王兆泽,大头家,侨领,一个工匠算什么?

这个可恶的工匠在她的诅咒中不断地撞向她,一次比一次邪恶,一次比一次野蛮。这邪恶和野蛮迅速传染给她,使她忘记了惭愧,忘记了痛苦。她的手开始伸向自己的胸脯——他撞向她的时候,他的肌肤、骨骼会是什么感受?她摁了摁自己的两只乳房,一种柔软结实的感觉从她的指端传遍全身,像被某种神秘的电流击中,她的身体泛起美妙的涟漪——天啊,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美妙的感觉?她的手顺着胸脯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在床上扭作一团。焦渴就这样结束了。她沉沉睡去。

此后的每个夜晚,菊信都无法抑制要这样做。折磨她的不再是焦渴,而是强烈的羞耻感。她感觉自己是一个不洁的女人了,她渴望回归平静,但恶魔已经缠身,她无力自拔。

这些日子,村里有姑娘出嫁,请她去“开面”。“开面”是个老习俗,也不知从哪一代传下的。乡里的姑娘出嫁前都要请人绞脸,把眉毛修整齐,把脸上的汗毛绞去,使整张脸光滑洁白。被请去给准新娘“开面”的人一般是村里有福气的女性长辈。这几年海生发财了,菊信几次被村里人请去“开面”,她曾经以此为荣。但这一回,她婉言谢绝了——她是不洁之人,她怕自己玷污了一个纯洁的姑娘。

菊信像生了一场大病,两只眼窝深下去,颧骨突出来,脸上像蒙了一层灰。

村里人都说菊信太辛苦,一个女人盖那么大的房子,心都要操碎了。

石坡婆也觉察到菊信的异常。一天吃晚饭,国兴三口两口就扒拉完了,嘴一抹,碗一搁,说声“我去找批叔玩”,就走了。

石坡婆冲国兴的后背喊:“侬不用去,人家师傅干了一天活,累!”

又说菊信,你也不说说国兴。

菊信懒懒道,脚长在他身上呢。

石坡婆看看菊信,瘪瘪嘴:“菊啊,我看到你最近话少了,人也瘦了,是不是太累了?”

菊信没滋没味地嚼着一口菜,含糊地应了一下。

“房子都快盖好了,国兴也上高小了,学堂的功课有他阿姐和潘先生帮衬,将来没准会中个秀才、举人。菊啊,你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好啊,你们王家有享不尽的福呢。”菊信无不嘲讽。

石坡婆愕然。菊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这时候,老批的徒弟来了,说灰就要用完了,让主家得提前预备些料。

菊信问他,是不是和上回备的一样多?

“师傅没说。”那后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门。

菊信只得硬着头皮跟他去找老批。其实,即使老批不派徒弟来,菊信也应该主动去找他。当初说好每个月结一次工钱的,现在都差不多两个月了。

见到老批的第一眼,菊信呆住了,他和她一样形容枯槁。

中秋节到了,老黑给他的工程队放假,老批的徒弟也回家过节,只有老批留在工地上,继续他庞大的灰雕工程。白天,石坡婆特地让菊信杀了一只鸡,又亲自去请老批,老批不肯来,菊信最终和儿子一起送饭到工地,又留下儿子陪老批吃饭。老批喜欢国兴,这顿饭他们应该吃得开心。国兴回来时带了老批给他做的一只竹哨,哔哔地吹着找村里的小伙伴玩去了。

这一夜,月亮很圆,菊信睡不着,睡不着就醒着,看窗外漫天的月色。老批会在这样的月夜里做灰雕吗?他的神笔又在喁喁私语,唤醒被封在泥灰里的生命吗?菊信是多么羡慕那些灰雕啊!如果能够,她多么愿意成为一团泥灰,任他雕塑、涂抹,一点点地鲜活起来,有趣起来。

月色妖娆,诱着菊信从床上爬起,走出屋外。蓝山村梦一般宁谧,潮在风中徘徊,一轮明月升在新宅的上空,照着高耸的围墙和屋脊,就像照着一座豪华的坟墓。一股冷气从菊信的脚底升起,她打了个寒战。她抱紧双肩,久久地望着月下这座坚固冷漠的建筑物。她看到了她的后半生,看到了无边的孤寂和荒凉,她的心颤抖起来——当年,她站在严家杂货铺前的庄严宣告,不是为了这样一座豪华的坟墓啊!

菊信的两条腿开始移动,猫似的又轻又快,她的影子幽灵一样跟在脚下。

天井里一方油汪汪的月光,月光中坐着老批。

“来了。”他说。

“来了。”她说。

似乎他们早就约好了一起赏月。

这个夜晚,石坡婆也睡不着觉。其实,每个夜晚,她都不怎么睡觉。这么多年,她一直像条忠诚的老狗守着这个家。她的耳朵到了夜里格外好使,媳妇的鼾声,孙儿的磨牙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菊出了房,出了厅,出了院子,猫似的朝新宅院的方向去了——这只猫终于忍不住要偷猩了!

这些日子,菊瘦了,话少了,偶尔和她说几句话还总带着火气和怨气,她早该往这方面去想了。可她又不愿意这样想。菊是多好的媳妇,海生娶番姆,她非但不像别的女人寻死觅活,还宽慰她这个婆婆,说男人出门在外有个女人照顾是好事。这些年,菊守着她,守着这个家,抚养国兴长大,从没说过半句怨言。海生赚了钱,家里不愁钱花,菊还是像过去一样本本份份,蓝山村没有人不夸菊的。

可是,菊啊,你熬着熬着,怎么忽然就熬不住了呢?国兴都这么大了,再过几年定门亲事,你自己也要当婆婆了,怎么就熬不住了呢?你熬不住了,你不要脸了,可你要给国兴留张脸啊!他是你的儿子,你要让他一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吗?

石坡婆羞愤难当,她攥紧床头的拐杖,真想马上就起来,马上就走到新宅去,把那对狗男女堵在床上,再用拐杖狠狠地将他们揍一顿。可是,接下来呢?全蓝山村全武德乡都知道王家出了丑事。她老了,脸皮厚了,可她的儿子她的孙子怎么办?难道要让别人指着他们的脊梁骨笑一辈子?还有王家的先人,海妹这个浪女子已经让先人蒙过一回羞了啊!

想到海妹,石坡婆更气了。这个浪女子跟那二流子私奔,轰动了整个武德乡,后来有人说在海口见过他们,也有人说在广州见过他们,好吧,他们爱去哪去哪,那个浪女子已不再是王家的人,就让她死在外头吧!

可是现在,现在……石坡婆想象着新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痛苦到了极点。

不行,她得去阻止他们,她得让不该发生的一切都悄悄结束。王家的不幸就让她一个人扛着,一个人就够了。

石坡婆老泪纵横。

她下了床,拄着拐杖去开门,借着月光颤颤巍巍往新宅走去。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我们欢迎所有作者继续给《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投稿。所有来稿都会经过“一稿、二稿、定稿”这样一个严格的审稿、修改和校对流程。被《紫贝拾遗》编辑团队接受的文章,首先会通过微信公众号“紫贝拾遗”发表,并会被收录到我们正在规划的《紫贝拾遗》后续版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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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编:陈文宣  陈晓洁  张大雁  张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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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