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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必须承认,缘分往往开始于意外。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宗瀚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攸宜的姑娘。当然,如果他不被父亲差回老家看望祖父母,如果他的表兄不在乡里小学堂教书,如果他不被表兄拉到学堂义务教几天英文,如果他到了学堂只教英文不教排球,这场意外也不会发生。是的,排球,最终是他的排球将她牵到他的面前。
那一天下午,宗瀚在枇杷树下教几个高年级男生打排球。他和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将球稳稳地抛过去,让男孩们双手握拳,把球垫回来。球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两旁看热闹的小脑袋也跟着转来转去。一个男孩用劲太大,将球顶高了,围观的小脑袋都“噢”地仰起来。宗瀚一兴奋,来了个漂亮的助跑、起跳,随后一记重扣,球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撞上枇杷树,立刻又改变方向飞进旁边的石头墙,哐当——好像是砸中什么东西了。
孩子们朝他扮鬼脸,意思是,哈哈,你闯祸了!
宗瀚耸耸肩,也做个鬼脸,大步流星找球去。
石头墙苔痕斑斑,石缝里钻出几棵小草,顶着细小的花儿,精精神神的模样。墙不高,墙里的屋顶、树冠耸出来,瓦路一条条地黛黑,树叶深深浅浅地绿。不知哪来的几只大白鹅,高昂着脑袋,摇摆着屁股,在宗瀚身后咣咣地叫。宗瀚一边撵鹅一边沿着墙朝前走。枇杷树下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就喜欢看他这个南洋先生出洋相。
宗瀚弯腰捡了一颗石子,朝鹅丢去,石子打在大白鹅身上,噗的一声弹落在地。他本来是想警告警告那群鹅,让它们走远些,哪料鹅却他将的举动视为宣战的信号,长脖子立刻压低,小眼睛射出冷硬的光,几个大嘴巴东南西北地铲来,急得他左一脚右一脚地乱踢。那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仗着鹅多势众,前仆后继,毫不畏惧。枇杷树下的笑声没了规矩,一帮见死不救的小家伙!
宗瀚倒着身子往后退,嘴上忙着驱鹅,眼里忙着找武器,要是有一条木棒什么的握在手里,这些恶鹅就不会如此嚣张了。
可除了垒墙的石头,哪里还有现成的武器?宗瀚想用石头自卫,但一个先生(虽然只是临时的)拿人家垒墙的石头砸鹅,会让枇杷树下的小家伙们笑死的。还有,那些石头过大,稍不留神把鹅砸死了怎么办?
这一分心,宗瀚的腿就被坚硬的鹅嘴狠狠地“亲”了一口,气得他当即从墙头搬下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真要打死一只鹅也是它们自作自受,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你是来找球的吧?”她问。
他们就这样遇见了。
一切本该很美好,可他举着一块大石头,全身心都在对付那群恶鹅。
“别怕,你越怕它们越会欺负你。”
她笑着,挥手驱鹅。鹅“嘎哦嘎哦”地叫着,乖乖地走了。
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他浑身是汗了。
“这是你的球吧?”她又问。
他尴尬地点点头,将石头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接过球,道过谢,就要往回走,又想起什么,忙问:“有弄坏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她站在石头墙旁,月白的布衫,深蓝的布裙,黑鞋白袜,清清雅雅,一张脸却明媚得令人恍惚。他无端地想起晨阳映照的纯净的湖水、清风拂动的初绽的栀子花。
“谢谢!”
他又一次道谢,有点窘。此时的他在她眼里一定是头发蓬乱、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吧?
她摆摆手,嘴角旋着两涡深深的笑意。
她是谁?琼州乡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放学后,宗瀚和表兄回家吃晚饭,路上他拐弯抹角地向表兄打听那女子。
表兄说,你是说攸宜吧?人家是王兆泽先生的千金,潘先生的宝贝外孙女。
原来,她叫攸宜。宗瀚的心尖颤了颤,花瓣落在上面的那种颤。嘴上问的却是,王兆泽先生是哪个?在星洲做生意的那个?
还有哪个?表兄反问。
他“哦”了一声,这个同乡长辈和父亲有生意往来,也曾到槟榔屿的家里做过客,不过那时候他还小。
那潘先生又是谁?
表兄嘲笑,暨南大学毕业又怎样,番子就是番子,连潘先生都不知道,还想……
想什么?什么都没想,不过是问问罢了。
宗瀚不高兴,一脚将路边的几颗石子踢得远远的。每次回家乡,都有人叫他“番子”,叫得他好像低人一等似的。不就是出生在番地吗?“番子”又怎么了?他宗瀚是缺胳膊少腿还是脑子不好使了?明天就去拜访潘先生,看他是何方神圣。至于那个姑娘,他不过是好感加好奇,真的。
第二天,宗瀚就登门拜访潘先生。
老先生一身长衫,洁净的方口布鞋,头发像雪一样白亮。单这“皓首”就让宗瀚肃然起敬。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老先生面前,不敢有任何杂念。老先生很和蔼,问了他一些关于暨南大学的事情,他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老先生和他谈马来亚,谈欧战之后的世界形势。宗瀚很意外,一个乡下的老先生竟有如此敏锐的视角。攸宜沏来香茶,又添了两次水,他不敢有半点分心。
此后,宗瀚常来请教。他和老先生从琼州到南洋,从经济和战争,从个人的安身立命到民族的生存发展,无所不谈。
有一次,谈到“利”,老先生眼里闪过孩童的狡黠。他问宗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天下商人皆重利,难道商人都是小人吗?
宗瀚知道老先生在考他,他在大学读的就是商科,这些问题难不住他,他答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的有无,可区别商界的君子与小人。”
老先生点点头,又问,何为商之道?
宗瀚答曰,商人重利,取利而不忘义,是从商之道。而“义”于商者,是质量,是诚信,是互利。商者不义,行必不远。
老先生点头再问,何为大商?
宗瀚有点卡壳,这个问题不曾想过。他在大学组织排球比赛,打主攻,脑子里全是排球。
攸宜恰好来添水,随口答道:大商者,胸怀社稷,志在四海,取利于天下而利天下。天下货物畅通,民富而国强,大商之功也。
攸宜说得自然,却震住了槟榔屿来的宗瀚,他瞪着这个清清雅雅的琼州女子,好似不认识她了。攸宜平静地往茶壶里添水,淡淡的茶香漫在老先生的书房里,漫在书香和墨香上。
之后,老先生常让攸宜参与他们的谈话。攸宜多是静听,静思,每次说话必有她自己的见解。老先生听罢只是点点头。宗瀚不解,一个琼州乡下的小女子,何以有此等见地?
这个小女子开始在宗瀚的心田上疯长,长出一片甜蜜的醉意。宗瀚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桅子花酿就的米酒,如果有,一定就是这种味道。有了醉意的宗瀚总想笑,想唱,武德乡的夜,小学堂前的枇杷树下,飘出小提琴的旋律。一个个音符从琴弦上起飞,流星似的闪烁着,丝一样滑进无边的黑沉。
也许,宗瀚得感谢父亲给他请的英文教师,那个有着忧郁的墨绿色眼睛的爱尔兰人,原本就是乐队的小提琴手。宗瀚被他拉琴的样子迷住,缠着他学了几年小提琴。后来,宗瀚又迷上排球,小提琴就长时间地锁在琴盒里。拉琴得有心境。什么是心境?心境就是武德乡的夜,隐了枝叶的枇杷树,隐了青苔和小草的石头墙,墙里有个叫攸宜的姑娘。
父亲来信催宗瀚回南洋了。第一封信刚收到,没几天又来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是寄给表兄的,让表兄催促宗瀚回槟榔屿。
一个已经大学毕业的儿子,应该为父亲分担一些事务了。可宗瀚如何甘心就这么与攸宜擦身而过?
二十三岁的宗瀚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思考人生。他已经大学毕业,接下来是成家立业,如果他错过她,就是天空错过了太阳,大地错过了春天。可他能做什么?家族的事业在南洋,他的未来也在南洋,而她是不会到南洋去的,这一点,他看得很明白。
如果他不愿错过她,就必须在她和南洋之间做个选择。选择不难,难的是父亲,他得说服父亲同意他的选择,而这,他毫无把握。
宗瀚捏着父亲的信就像捏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要是舍不得,就留下来吧。”表兄叹气。
宗瀚是家里的长子,父亲早就盼着他学成归去,帮他壮大家业,他怎能像撂担子一样撂下一个家?
“要是回槟榔屿,就干脆些,天下女人多着呢。”表兄又说。
没错,天下女人是很多,但她们跟他宗瀚有何干系?
“鱼和熊掌都想要,你这个番子,贪心了啊。”表兄敲敲他的脑袋。
宗瀚第一次没有因为表兄的“番子”而生气,只是缩了缩脖颈,可怜巴巴地说:“我可以等。”老先生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攸宜,他就带她去南洋,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你能等,人家能等?你以为琼州就没有青年才俊了吗?告诉你,上门求亲的人多了去了,我知道的都不下十个,官家的少爷、富商的儿子、黄埔的教官、中学堂里的先生……哪一个比你这个番子差?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乖乖回南洋去。”表兄一点情面都不留。
宗瀚彻底蔫了。
临行的夜晚,宗瀚在枇杷树下拉琴。一串串悠长的音符在枇杷叶间婉婉转转,雾一样漫进无边的黑暗。天上一弯残月,含水带愁,影子似的模糊。夜,浮泛着悲悯的幽光。
石头墙里,潘先生提起的笔停在空中,一滴黑汁落在纸上,渐渐化开,像一个沉重的梦。
世间有情皆是苦啊。潘先生的叹息滑进小提琴的颤音,悲凉地飘渺。中年丧妻,后又丧女,他早已看清尘缘的真面目,它薄如网,千丝万缕地裹缠着世间的痴男怨女,让他们喜,让他们忧,让他们笑,让他们哭。爱着的却要离别,不舍的偏又放手,缘起缘灭,苦煞红尘多少痴儿女。
琴声如诉如泣。潘先生听见窗板轻轻的拉动,合拢,他知道攸宜关上了窗户。傻孩子,扰你的不是琴,是你自己的心啊。
教了几十年书,潘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还是攸宜。攸宜从小跟他读书、习字,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细腻悟圣贤之道,不为做官就业,不为著书立说,这个没有上过一天正规学校的女子,以无为之为成了他的得意门生。潘先生是严肃的,对学生最高的赞赏也不过是点点头。攸宜新习的字,他点点头;攸宜新作的诗词,他点点头;攸宜读书有了新见解,他还是点点头。他常常远远地端详攸宜,看她习字、读书的模样,看她扫地、浇花的模样,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地点点头,满脸的慈爱。
这些年来,潘先生一直坚持临池创作和撰写心得,《笔法管窥》的初稿已完成,第一个读者就是攸宜。攸宜是用自己的习字经验来读这本书的。书的第三节谈到“疾涩”的笔法,攸宜说“疾”容易理解,“涩”有点深奥,建议外公多加譬喻,把“涩”笔说得通俗易懂些,比如鹅拨水时鹅掌由前而后,逆势行进,就跟笔法的“涩”有共通之处。潘先生欣然提笔做了添加。其他章节,这个第一读者也提了不少建议。潘先生想,《笔法管窥》完稿后,作者还应添上攸宜。
夜深了,枇杷树下的琴声越发缠绵忧伤。
潘先生搁下笔,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的攸宜长大了,像花一样到了绽放的季节。花开了,蜂蝶不招自来。他不会像别人家的长辈那样,用心良苦地撮合晚辈的婚事,认为这样才算是尽了该尽的职责。他的攸宜有自由雄健的灵魂,小小的武德乡困不住她,她的触角已伸向广阔的天地,伸向辽远的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女子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哪怕攸宜选择了她母亲的选择,哪怕攸宜和她母亲一样的结局,潘先生也舍不得让她留下遗憾。
秋露重了,音符湿漉漉的飞不起来,怅怅然地流进夜的沟沟壑壑。
攸宜关了窗户,琴声透过窗缝门缝瓦缝流进来。她捂住耳朵,琴声仍执着地穿过指缝,直往她的心里钻,钻得一颗心都痛起来。这个南洋青年!
这个南洋青年,攸宜了解得并不多,但他爽爽朗朗的说话声和爽爽朗朗的笑声,让她轻松欢喜。外公似乎也喜欢他。他一来,家里就热闹了,他说,外公也说;他笑,外公也笑。攸宜感觉世界小了,家却大了,纯净,明亮,蓄了充足的阳光,有着用不完的劲。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夜里,他不来,他的琴声来。那么细的音韵,悠悠扬扬,网一样罩了她的夜,黏了她的心,使得她读书、习字都用不上劲了。这种感觉也不曾有过。他要走了,来向外公辞行,她竟有点怅惘,是那种目送一只飞鸟或一舟帆影远去的怅惘。
菊常来,送自己种的蔬菜番薯玉米花生,送自己做的虾酱鱼酱咸菜萝卜干,再顺便坐一会,说说一些体己话。外公留菊吃饭菊不肯,说还要回家饲猪。国兴在县里读中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菊养了两头猪、一只狗和一只猫。菊说,猪关在圈里,一头太孤单,要养就养两头。狗和猫,村里多着呢,它们不会寂寞的。
菊的体己话无非是劝攸宜嫁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件天经地义的事到了该办的时候没办,菊很焦心。攸宜知道菊是真心疼她,也知道菊怕别人说“后母不疼前人仔”的闲话。父亲给攸宜的信从不提婚嫁的话,但并不代表他不给菊提。
焦心的菊嘬着攸宜冲的咖啡,或和攸宜一起摘着菜,总要把话题往嫁人那里扯。
大姑娘了,该找女婿啦。
攸宜说,不找。
菊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阿公。放心,有我呢,别忘了你的阿公也是我的舅公。
攸宜故意说,那猪呢?猪怎么办?
菊笑,嗨,猪算什么?你出嫁后,我把猪卖了,白天来照顾舅公,晚上回去看屋(看守房屋)。这样,你都放心了吧?
攸宜摇摇头,还是不想找。
我就不信你永远不找。
永远不找,真的。
那你老了靠谁去?
谁也不靠。
菊撇撇嘴。
攸宜知道,在菊的世界里,一个女人是得嫁人的,嫁了人才有依靠,男人靠不住还可以靠儿子。但攸宜不是菊。父亲给她的钱,她都存起来,她早就想好了,她要办一所女子学堂,当一名女先生。她要告诉这个世界,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真正的男人,应把女人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去理解和尊重;真正的女人,应有自强自立的能力并由此获取选择的自由。而生活中理想的伴侣,应是两条并肩奔流的河,方向一致,声涛互闻,应是书院门前的两棵枇杷树,枝叶交会,根须相融。
这一切,槟榔屿来的宗瀚能懂吗?
那一夜,宗瀚在枇杷树下拉了一夜的琴,像失去爱侣的大雁,不知疲倦地盘旋、哀鸣。只有琴为他叹息,为他悲泣。他的心成了琴的模样,音韵缓缓流淌,羽毛一样轻柔,泉水一样和软,将他的绝望一遍遍抚慰。琴弓不停地滑、飞、跳,手指不停地摁、揉、跑,不敢停,也不能停,一停,绝望就要喷薄而出,他将被覆盖成一座坟墓。琴声渐渐带了血的味道,他摁弦的手指磨破了,鲜血染红琴弦,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疼痛。
晨曦初露时,宗瀚离开武德乡。
春节又要到了,过去的一年是个好年景,星洲华族卯足了劲要过个好年。洋人的圣诞节刚过,华族的店铺就开始备年货,街上的年味一日浓似一日。
除夕,是王国振蓄谋已久的日子。除夕的夜晚,父亲要到琼州会馆主持跨年祈福仪式,阿妈要打麻将,国振要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把国华带到普空师父面前。
除夕之夜的莲台寺也贴春联,挂灯笼,灯笼挂得多,到处红通通的很喜庆。来烧香拜佛的人也很多,大殿里传出浑厚绵长的诵经声,殿外不少香客驻足聆听,满脸恭肃。国振拉着国华的手向大殿走去,诵经声像滔滔的河水从他们的身边流过。国振忽然感觉自己在逆流而上,找寻一个神秘的源口。国华的脚步却有些迟疑,犹豫,要不是国振拉着,他没准会扭头往回跑——这个敏感的孩子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国振把弟弟的手拉得紧紧的。想象着中断血脉的重新贯通,想象着失散的父子的人海重逢,国振觉得他是个大人了。
大殿里烛火辉煌,几尊金灿灿的佛像看起来比白天还要高大雄伟。大殿中央是诵经的和尚,一样土黄的僧袍,一样光秃秃的脑袋,一样虔诚的坐姿。国振听不懂他们念诵的是什么,但那悲切悠长的声音不断地不断地穿过他的心,他想起远在琼州的阿公,想起与阿公离别的难舍难分,想起时光流逝里所有要经历的离别,他忽然想哭。再看看弟弟,他的眼里也含着泪。
诵经结束,新年撞钟仪式就要开始了。僧人依次走出大殿,普空听见国振叫“师父”,就站住了。缓缓转身,他看见了国振身边的孩子。这是童年的阿虎,圆脸大眼,胳膊、腿都很壮实。普空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师父,”那孩子仰起脸,“您刚才念的是什么经?”
普空弯下腰,拉起孩子的手。
“孩子,你喜欢吗?”
“喜欢。”
孩子认真地说,目光在普空的脸上。
“喜欢就好。”普空摸摸孩子的脑袋,摸到一手熟悉的柔软——孩子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发质,再低头去看孩子的手,指形,甲形,都是他母亲的。
一个生生不息的尘世。
阿弥陀佛——
当年的一声婴啼就在眼前,海生把他照顾得很好。普空看见最后的尘结裂开一个小口,白莲似的一瓣一瓣绽开。他的心愿了结了,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
阿弥陀佛——
该走了,普空最后一次抚摸孩子的脑袋。
“师父,您的衣服破了。”
孩子忽然拉住普空的僧袍,指着袖口处的一道破口。
普空蹲下来,默默地把孩子揽入怀中。他的脸贴着孩子的脸,来自孩子的柔软和温暖闪电般充盈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差点落下泪来。孩子乖乖地在他的怀里,似乎原本就知道他是谁。普空的肩膀一滴湿凉,又一滴湿凉,这是孩子的泪。
阿弥陀佛——
“咚——”莲台寺的大钟撞响了,雄浑的钟声一波一波扩散,在寺庙里回荡,新的一年来临了。
“咚——咚——咚——”大钟一声接一声,天地轰鸣。
普空站起来,双手合十,开始念经文。
孩子和他并排站着,也双手合十,庄严地站在新年的钟声里。
莲台寺外,鞭炮声不绝,烟花一朵朵升上天空。
攸宜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槟榔屿的来信,这些信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的箱底,一封也没有拆开。潘先生从不过问信的事,也从不催促攸宜嫁人。只有菊不死心,每次来都要拐弯抹角地劝几句。
菊仍住在那间已经很老的老屋,到新宅院去开门,扫地,擦拭,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新宅里到处都有老灰留下的灰雕,到处都是凝固的美好,常引得菊发半天的呆,末了用芒帚细细掸掉上面的灰尘。
国兴很快就要中学毕业了。有媒人上门来比亲家,比亲家就是做媒的意思,在乡下,男孩长到十六七岁就该定亲了。菊不急,国兴还要考大学,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菊不想拴住儿子的未来。
一个人过日子,菊多了一样爱好——喝咖啡,早晚各一杯。不加糖不加牛奶的黑咖啡,苦中带点酸带点涩,喝了会上头,那种淡淡的醉感,菊喜欢带着这种醉感入眠。有时候这淡淡的醉不知触碰了哪根神经,会让菊整夜地醒着,她就端着灯去看灰雕,一幅一幅地看,然后,静静地在院子里坐一会。有时候,她的狗和猫也陪她坐。
攸宜不愿嫁人,那是她不懂得男人的好。
男人有什么好?攸宜会歪着的脑袋,瞪着美丽的眼睛,问她。
男人有什么好,她也说不出,但没有男人,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就像一个永远圆不了的月。
阿爸把你丢在家里,你就圆满了?攸宜还会这样问。
攸宜不懂,圆过的月和永远圆不了的月是不一样的。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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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蒋清野
副主编:陈文宣 陈晓洁 张大雁 张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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