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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胡杨
图片 丨源于网络
本文要写的“车王”既不是塞纳,也不是舒马赫,而是我们村的二爹福。
因为二爹福是村里开手扶拖拉机的第一人,关于他和他的手扶拖拉机的很多故事在村里久久流传,所以乡里乡亲都亲切地叫他“车王”!
我们村是文昌市城郊一个普通的小乡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它渐渐从混沌的日子中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着生机,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儿,开始用纯真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打量着;开始用稚嫩的手触摸着外面的世界,也被外面的世界触摸着。
如果航拍,你会看到在一个面积不大不小的山坡上,古树环抱,绿影婆娑,低矮的正室三三五五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村北坡下有一片广阔的田垟,再往南是一条公路,公路对面就是这座小县城的母亲河——文昌河。清清的河水在两岸椰子树和灌木丛高低掩映下潺潺地蜿蜒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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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阳光明媚,清风徐缓,空气中弥漫着菜花香,飘扬着八哥的欢叫。母亲在田间除草垒地。我帮着干点下手活儿后,爬上田头一棵苦楝树,坐在枝杈上玩耍,摘苦楝籽往田沟水里扔,看溅起的水花,听咚咚的水声。我低着头,在蓝天白云和树叶的倒影中寻找水沟里的“双曼”鱼,用苦楝籽打它们找乐。此时,忽然听到“突突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破了田野的平静。我抬头一看,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公路拐上田垟中间的道路上,往村口开过来。二爹福坐在驾驶座上,双手各抓着一支车把,随着拖拉机的震动而不停抖动着,脸上洋溢着笑容,笑容里透着点紧张,小心翼翼操作着拖拉机。爬坡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将车把往下按;拐弯时,他整个上半身跟着车把斜伸出去,路直了又缩回来。手上拉离合,按车头,推档杆,捏转向手柄……一波操作下来,拖拉机很快钻入村口茂密的树林中,消失在田地里的乡亲们吃惊又羡慕的眼神里。
我迅速从树上滑下来,朝着拖拉机消失的方向追去……
车王的家在村西南角,离我们家很近,大概四五棵椰子树的距离,是一间老旧的琼东地区传统正室,坐北朝南。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右侧小边的两间房中,左侧大边则是他大哥一家住。横室两间房是他大哥的,一间过厅是合用的。车王在正室前面右侧的空地上搭建一间“灶前”(文昌话,即厨房)和一间柴房,过着与老婆“兰姩”务农养家的日子。生活也算过得去,不紧不松的。
车王家路口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树冠又宽又密,可以遮阳挡雨,三四支粗大的树根浮在地上,可以当凳子坐人,是乡亲们纳凉拉家常的好地方。正因为乡亲们经常坐在浮根上,都坐滑溜了,在透过叶隙洒进来的细软阳光照射下,泛着淡淡的油光。我回到村里的时候,车王的手扶拖拉机已经停在那棵海棠树下,兰姩和俩孩子,还有许多乡亲已经围在拖拉机四周,东看看,西瞅瞅,左摸摸,右拍拍,啧啧有声。有人更是拉着车王问这问那,打听着买拖拉机的事,像自己也要马上买一辆似的。车王不厌其烦地东答西应着,说这次东借西凑买拖拉机,就是为了在农忙之余跑跑运输,多挣点钱,为儿子存老婆本。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整个下午,说话声笑声久久回荡在海棠树四周,直至各家各户的炊烟升腾弥漫开来,才把他们引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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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王中等身材,健壮有力;面短头圆,前额略突出,后勺稍扁平,典型的文昌人头形;头发乌黑,双眼炯炯有神,双手十指短小精悍,结着不少老茧。自从买手扶拖拉机后,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丰富多彩,“车王”的外号渐渐就被叫开了。车王是个热心人,除了在外揽活跑运输外,乡里乡亲谁家要是有急事,叫他拉点什么,他总是随叫随到,尽心尽力。小孩子盼的则是偶尔路上碰见车王能坐上顺风拖拉机一程,那拉风的感觉跟现在小孩子坐小桥车一样。
我们村北通往田地的小路有一个斜坡,叫“田尾坎”,中间是个大转弯,北边是大概两米高的土壁,南边地势比较低,雨水还冲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沟壑。公社留下来的牛圈就在南边低洼处的一块平地上,周围树茂竹修,草长茅密,是放牛放羊的好地方。坡上、路上经常散落着各种畜禽的粪便,有时我们这些贪玩的小孩子互相追逐,不小心踩上一脚,滑溜一下摔倒,就会一屁股坐在牛屎上,惹来一阵“恶心”大笑。
那年仲夏的一个下午,烈日炎炎,风似乎也怕晒不知躲到哪凉快去了。我们村田垟里的稻子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就剩缺少劳动力或者刚好劳动力没空的几户人家还没收,其中就有我家的。父亲那天学校里没什么事,就决定一家人一起收割稻子。母亲踩在泥里挥着镰刀割稻,我和大哥负责把母亲割好捆好的稻束搬上田埂,父亲则奋力踩着打稻机打稻。正当我们挥汗如雨的时候,本来晴空万里的天像孩儿脸说变就变,转眼乌云密布,凉风吹荡,眼看就要下雨了。父母亲焦急万分,要是给雨淋到稻谷,这一造的所有辛苦就白费了。父亲一边叫大哥赶紧把田里的稻束搬到打稻机旁边堆在一起,用塑料布盖起来,一边让我马上回村里看看车王在不在家,如果在就请他开拖拉机来把打好的稻谷拉回去。那天车王刚好在家,一听我说完,马上放下手中的活,拿出Z字型的手摇钥匙,小跑到拖拉机前,起劲摇动钥匙,将拖拉机发动,然后跳上驾驶座,喊我坐在驾驶座旁边焊接的铁凳上,拖拉机“突突突”喷出一股浓烟直奔田地而去。到我家稻田的时候,父亲他们已经将打好的稻谷装入“牛尼包”(文昌话,即麻袋)里,我们赶紧搬上拖拉机,用塑料布盖住。此时乌云压顶,天好像要漏了。车王开着拖拉穿过乌云往回赶,我坐在车王旁,父亲坐在拖斗边沿的平板上,紧紧抓着驾驶棚的立柱。半路上,零星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落下来了。到田尾坎,车王稔熟地抓离合挂档,用力按下车把,车头抬起,开始爬坡,由于已有雨水顺着坡流下来,路面有点泥泞,拖拉机爬得有些吃力,像喘着粗气的老人。车王怕车轮打滑,操作机头左一扭右一扭,走起蛇路,艰难地一点一点往上爬,泥土被车轮刨得到处飞溅。突突突,突突突,好几次都险些爬不动了,车王从座位上站起来,死死摁住车头,将车头仰得更高。突突突,突突突,拖拉机又有惊无险地从深深的车辙里爬了上去。幸庆的是,我们顺利地赶在滂沱大雨前把稻谷运回家,除两三包的边角被淋湿之外,其他都完好无损。事后,父亲登门对车王千谢万谢,打算给点车费,但车王无论说什么都不肯收。不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想像不到一造稻谷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的,说是惜粮如命一点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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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我们村十里路左右,从文城往潭牛方向的省道附近,有个地方叫竹崀,竹崀桥伏击战就发生在那里。据史料记载,当时为纪念“九·一八”事变,独立总队第二支队在文昌县竹崀桥地区设伏,歼灭日军一个中队40余人,缴获大量武器及军用物资,是琼崖抗战史上一场精彩的伏击战。竹崀那段路高低起伏,弯道又多,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四周树木繁密,对于大晚上从那里经过的司机来说,是一个比较忌惮的地方。坊间流传着竹崀许多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在海棠树底下大人话“古”的时候经常会讲起,让我们小屁孩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晚上不敢自己睡。车王跑运输,免不了偶尔三更半夜经过竹崀那段路,有一次还真出事了。
那是某个冬天的夜晚,大概11点左右,世界仿佛都睡着了,乡村笼罩在浓雾中,浓雾又笼罩在天幕中,除间或一两声狗吠试图撕开浓雾外,万籁寂静。突然,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兰姩跟我父亲说车王出事了,请过去帮忙。听见伊呀的开门声之后,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放学,我跑去车王停放拖拉机的树荫下玩,看见车王左手缠吊着布带,脸上有几条擦伤的痕迹,在拖拉机车头前抽着烟,瘸着腿这瞅瞅那摸摸,才想起昨晚兰姩找我父亲的事。这时,刚好下田回来的三爹柏和伯爹富也路过,看见车王的样子问起怎么回事。车王吐了一口烟,给我们讲起昨晚他的经历,听得我们的“毛郎鬼直上头”(文昌话,指毛骨悚然)。
原来,昨天傍晚车王接了一桩活,拉一车白石灰去潭牛华侨场附近。由于路不熟耽误了不少时间,半夜才开始往回赶。秋深雾重,视线不清,回到竹崀那段路时,他鬼使神差想起听过、讲过的“古”,心里发毛,精神有点紧张。突然一阵大风吹过,道路两旁的大树和灌木东摇西晃,沙沙作响。几束月光从被吹开的云层缝隙照下来,影影绰绰。雾也被吹得翻卷起来,从路中间掠过。车王说,他恍惚间看见有个人影似乎被什么追着倏地从路的一边窜过另一边,吓他一跳,猛打方向,控制不住就冲进旁边的田地里了。机头扎进泥里,而他则被车把甩出去,掉在不远处。后来,还是隔壁村“猪客椿”去杀猪路过发现了车王,把他扶上路边,然后骑“三妈红”(文昌话,指简易摩托车)回去通知了兰姩。兰姩马上叫堂兄哥文和我父亲一起赶去竹崀帮忙,因为我父亲会开拖拉机。
到了现场,我父亲让兰姩打着手电,先查看车王的情况。由于田地泥泞松软,车王伤得不重,只是左手脱臼,右脚崴了,身上有些擦伤,然后检查拖拉机,发现除机头前杆扎进泥里,手把高高撅起,排烟管变形之外,没什么大的损坏。我父亲因此决定把拖拉机救上来开回去,他牢牢抓住手把,用力往下拉,将车头掰回位,找些石头垫在陷进泥里的前轮,然后掌着手把,让哥文摇车钥匙,将拖拉机发动起来。他挂低挡,按手把,让车头稍稍抬起,慢慢往田外爬,爬几步眼看要打滑的时候,就扭一下车头斜向一边继续爬,如此左三下右三下,拖拉机终于艰难地挣脱了泥泞,开回路边。如此折腾到差不多天亮,他们才回到家。
伯爹富听完,忍不住低声问车王是不是真的看见有人窜过公路了。车王右手握着车把,想了想,心有余悸地说那走神的瞬间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是的,由于竹崀那地方亡魂多,各种捕风捉影的事被一传十、十传百之后,辨不清真假,让人经过那里难免心里打鼓,有点小怕,特别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出事之后,车王在家休养了差不多一个月。期间,兰姩向“三父公”(文昌话,指算命先生)请平安符,用柚树叶蘸水洒扫拖拉机,等等。总之,按文昌的风土行尽避邪之事,车王才正式恢复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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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河边那时候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灶,所烧制的白石灰是当时的主要建筑材料,还可以用作田地杀虫。石灰窑洞建在文昌河边主要是因为取材方便,也方便将白石灰从河道运往清澜、东郊等地。文昌河边除了椰子树,还长着茂盛的野菠萝。野菠萝丛中有些人工砍出的通道,像隧道,方便出入河边。窑洞、珊瑚堆、石灰堆,还有河边的水槽、浅滩,是小孩子玩耍的乐园。我们在这抓鱼、捡螺、掏鸭蛋、捉迷藏……总是玩得不亦乐乎,忘记回家。运气好时,碰到“室旗叔爹”(文昌话,指邻里叔伯)来收烧石灰时顺便焖制的椰子饭,还能蹭上一口,那真叫一个香啊。车王经常到文昌河边的窑洞拉白石灰,遇见我们小孩子玩得太野,怕哪个溺水或者碰上其他不可预见的危险,会立即大声呵止,赶我们回家。从头苑到文城的公路是土路,路面高过河边不少,通往窑洞的小道坡度不小,雨天泥泞不堪,开拖拉机容易打滑,甚至陷入泥潭驶不出来,还得叫别的拖拉机来拖。车王也曾几遭如此,弄得他狼狈不堪。
但开过拖拉机的老手都知道,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打滑或者转弯时操作不当,造成拖拉机侧向横甩,司机稍有不慎就会被车把甩飞,可能还会被车把打伤。另一种情形是司机力气不够或操作不熟练,揺Z字钥匙时压缩冲程过不去,被反弹回来发动机反转,钥匙飞出伤人。或者没摇到一定速度,发动机运转未稳定,没松减压手柄就松开钥匙或抓握不紧,也会伤人。轻的被钥匙打掉牙齿或打伤手,重的则被打伤头部。在车王开拖拉机的生涯中,也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故,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在河边窑洞装运白石灰时忽然下雨,虽然盖着帆布,也怕雨大淋到白石灰,所以从河边爬坡上公路时开得急,不小心车把横甩,而且连接销掉落,造成车头与拖斗分离,车王被车把打得下颌骨骨折。由于这次事故,兰姩差点逼着车王把拖拉机给卖了,但车王坚持不卖,兰姩没办法最后也只能认了。巧在在那之后,车王就再没出过大事故。
尽管手扶拖拉机带给车王几次劫难,但总体还是收获更多。不但自家农活杂活生活便捷不少,还不时能帮衬乡里乡亲,攒下口碑,而且跑运输也能挣钱。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新盖了正室,买了摩托车。车王本是乐呵呵的性格,日子好起来,那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笑声也更加响亮了。但到九十年代初,跑运输的人愈来愈多,加上开始有人买解放牌卡车跑运输,更受欢迎,车王的活日渐减少,拖拉机又日渐老旧,干脆就停运了。
后来,“白小姐”的彩票风靡全岛,文昌尤甚。那段时期,车王沉迷于“拆奖”(文昌话,指分析奖票规律),随身带着一张奖纸,一支笔,游走于文城各老爸茶店、拆奖摊、写奖摊等。奖友们经常三五成群围在或坐在一起“拆奖”,个个目光有神,行笔利索,抓“铁卒”、猜“单双”、判“头尾”、定“中肚”、算“合数”、找“对数”,使出浑身解数,最终“研究”出一组“数”(奖码)。然后各自散去,信心满满地去奖摊打奖,好像这期一定中奖一样。然而开奖之后,或摇头叹息,惭愧地说不落一字;或捶头顿足,大喊就差一点,一遇见奖友,就立即逮住不放一起复盘,说着说着或引以为憾,或豁然开朗,自然进入下一期的奖局。记忆中,在车王如此投入的拆奖、写奖生涯里,曾中过两三次头奖,虽然打的不多,没发大财,但“奖王”的外号慢慢就盖过了“车王”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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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眨眼间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了。我已从豆蔻年华步入知命之年。而车王已是耳顺之年,孩子们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富足且安乐。有一次路过车王新建的大宅,看见他两鬓斑白,精神矍铄,还透着年轻时身强体壮的底子,正在家门口陪孙子玩铲斗车,铲沙子,运沙子,惟妙惟肖地模仿拖拉机的声音哄孙子:突突突,突突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我又想起车王开手扶拖拉机那段艰苦而充实的旧时光,但愿所有艰苦已随那辆手扶拖拉机永远停在时光深处;但愿多年以后,我们仍然“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
2023年5月26日
注:本文为非纪实散文,人物和故事均进行过艺术加工,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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