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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八月,琼北的晚稻刚刚泛黄,一场蝗灾就来了。
有人说蝗灾是阎罗王放出来。他们在地里干活,无意间看到土面蠕蠕地动,颤颤地往外拱,刚想看仔细,那蠕颤处就喷出一个个的灰泥点,蹦跶着,蹦跶着,就跳上庄稼。嗬,一群小蝗虫!灰色的铠甲,冷酷的眼睛,一副大闹天下的邪样。正惊异,又见一撮一撮的土面蠕拱着,跳出无数的小蝗虫。蝗灾!赶紧用脚踩,用锄头打。可是,没踩几下,没打几下,蚕食声沙沙地起了,下雨似的绵密。人们丢了锄头往村里跑——蝗虫来啦,阎罗王派小鬼来啦!
有人说蝗灾是老天爷的责罚。一大团灰腾腾的云从天边移来,伴随着嗡嗡的震颤。田间劳作的人,坡上砍柴的人,村头玩耍的孩子,都直起身子,呆愣愣地看着云团移近。很快,天昏地暗了,喧啸声震耳欲聋,恍若末日降临。云团倏地降落,天空亮了,水稻不见了,玉米不见了,蔬菜不见了,咔擦咔擦的啃噬声淹没了一切。人们奔逃呼号,惊恐万状——闹蝗灾啦,老天爷降罪啦!
咣咣咣——“灭蝗啰!”
咣咣咣——“灭蝗啰!”
咣咣咣——“灭蝗啰!”
……
村巷里铜锣声促,脚步声乱。
“阿爸,虫子,好多好多的虫子!”小攸宜跑进父亲的房间,将昏睡的父亲从床上拉起。
“捉虫子!快去捉虫子!”孩子摇着父亲的手,在地上兴奋地跳,两只小辫也跟着兴奋地跳。
回乡一个月,她已经会说一些家乡话了。
兆泽坐在床沿,女儿的笑脸映在他茫然的瞳孔上。
“阿爸,去啊,去啊!阿婆和阿姑都去了,咱也去啊!”孩子拽着父亲的手,急不可耐。
兆泽趿了鞋,懵懵懂懂跟着女儿往外走,天光耀得他睁不开眼。他的头发长又乱,胡子拉拉碴碴,亡妻已入土为安,他尚未从噩梦中醒来。
田洋里到处是刷刷拉拉的虫影,人们扑啊,打啊,铜锣、铁桶敲得走了调。孩子们年少不更事,快乐地叫啊,跳啊,捡了蝗虫直往布袋里装。
田埂上,一位白发老者在哀告:别打了,别打了!这是蝗神爷呀,蝗神爷怪罪下来不可开交啊!
可哪有人听呢?
老者只得跪地祷告:蝗神爷啊,您老都转回去吧,给大伙留口饭吃,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大伙给您老上香啊!
兆泽站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木然地看着这个混乱的世界。
“阿爸,快,脱衣打虫!”孩子不住地拉父亲的衣角,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兆泽脱了衣衫,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阿爸,打虫子,快打呀!”
看父亲站着不动,孩子一把抢过父亲的衣衫,在田埂上乱挥乱舞。飞蝗被她打在地上,又飞起来,撞击着她的小脸小手,她吓得丢了衣衫直叫阿爸。
兆泽打了个激灵,他冲过去抱起女儿,拾了衣衫,使劲地往空中打,往庄稼上甩。
“噢!噢!”小姑娘为父亲呐喊助威。
“哥,你也来啦!”
兆泽停下来,在疯狂的人影和虫影中寻找海妹。
海妹向他跑来,头上、身上落了不少蝗虫。
兆泽一边用衣衫扑打海妹身上的蝗虫,一边将女儿交给她:“快,带孩子回家!”
“哥,阿母还在咱家地里!”海妹急得直跺脚,“都是虫!赶都赶不完!”
“赶紧带孩子回家,这儿有我呢!”
海妹抱着攸宜走了,兆泽全身心投入战斗。无数的飞蝗围着他乱飞乱撞,眼里闪着黄莹莹的鬼光。兆泽打呀甩啊,那些鬼东西撞呀击呀,坚硬的铠甲划过他的脸,锋利的长足刺入他赤裸的上身。兆泽拼命地甩打,衣服抡得啪啪地响,疯了似的。
满田洋的人都疯了。
是谁吼了一声——放火,用烟熏!
几堆火在田埂上烧起来了,浓烟升腾,熏落许多飞蝗,烤蝗虫的香味散在空气中,人们发出胜利的欢呼。可稻田里仍是密密匝匝的蝗虫,咔擦咔擦的啃噬声须臾未停。
兆泽来到自家的稻田时,母亲正奋力挥动竹竿,不让蝗虫靠近。竹竿长度有限,顾了这头又顾不上那头,她急得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兆泽接过竹竿,和母亲一起赶蝗虫。
一大群蝗虫飞过来了,兆泽呼呼地挥竹竿,被击中的蝗虫纷纷坠落。可有什么用呢?稻田里已是灰压压的一片,啃噬声如暴雨倾盆。
母亲跌坐在田头绝望地哭了。
兆泽让母亲别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啊?蝗虫吃光了稻谷,一家人就要挨饿了啊,老天爷啊——”母亲哭得更伤心了。
又一大群蝗虫飞过来了,“老天爷啊,你让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母亲哭天抢地。
兆泽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将竹竿一丢,引来一把火,扔进自家的稻田。火势迅速蔓延,满田洋都是蝗虫、稻谷的焦香。
许多村民效仿兆泽,也点燃了自家的稻田。
一片火海。
村民们撤到村口的榕树下,哭声震天。
渐渐地,四野静了,没有虫影,也没有人影,只有满地狼藉和随风飘荡的余烟。
苍茫的暮色,兆泽在亡妻坟前坐成一座石碑。
“海生——海生——”
“阿爸——阿爸——”
母亲寻儿子,女儿找父亲,一老一小两条声音交织成悲凉的绳索,生生地拽痛了兆泽。
兆泽热泪奔流,张开双臂扑到新坟上。他的痛感在这一刻复苏,从五脏六腑,从每一条血管,直逼神经末梢——她死了,她真的死了,从此,世上再没有叫梅哲的女人。她死了,他也死了,从此,行走在世上的王兆泽是另一个男人。
飞蝗袭境,所到之处庄稼尽毁,哀号震天。
文昌县公署的翁知事寝食难安,一大早就到县立中学找潘先生。学生正在晨诵,他和潘先生站在中庭说话。
“加勉兄,这篇祭蝗文非你这个大儒执笔不可!”翁知事捂着腮帮吸冷气。蝗灾袭境,十几名老乡绅到县公署里哭诉,请求父母官设坛祭蝗神,建蝗神庙。翁知事牙痛加头痛,一夜未眠。
“飞蝗成仙啦?”潘先生淡淡地问。丧女之痛白了他的须发。
“哎呀,加勉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目前的局面,我这个芝麻官不做些事情,不好向百姓交待啊!”
“那就赶紧筹粮赈灾吧。”
“这是后事的,眼前这个坎我得过呀。你不知道那些老朽是怎么说的,他们说蝗灾是老天爷降罪,只有父母官出面祭神以表诚意,飞蝗才肯去。”
“既然如此,知事就设坛祭蝗神吧。”
翁知事捂着腮帮龇牙咧嘴:“设坛容易,祭文难写。韩昌黎的《祭鳄鱼文》不就因为文采斐然,才请走了鳄鱼。那些老朽就信你,服你,说只有潘先生的神笔才请得动蝗神的大架啊!加勉兄,你就当是帮我,让我省点心力应对接下来的饥荒吧,拜托了拜托了!”
翁知事捂着腮帮走了。
潘先生伫立于中庭,晨光抹上他雪白的头颅,晨诵声从他的耳畔流过——蝗神,蝗神……
古人拜刘猛将军为蝗神,据说此将原是南宋抗金将领刘锜,因其英勇善战而封神。很多地方建有蝗神庙,年年祭祀。可叹世人多知飞蝗之灾,不知蝗灾之异态。观今日之民国,其真民之国乎?袁氏盗国之心蠢蠢,军阀割据争斗,国家分崩,社会动荡,官吏失德,民众陷于水火。神若有灵,何不治此人蝗之灾?再观今日之世界,西方列强兴工兴业,坚船利炮虎视眈眈。吾土积贫羸弱,民智混沌不开——潘先生的眼前晃动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心口堵得喘不上气来——民智不开则蚩蚩自愚,为害之深,何异于飞蝗之灾?神若有灵,何不治此愚昧之灾?飞蝗之灾不常见,而异态之灾久矣,民生凋敝久矣,神若有灵,当悯中华之不振也!
古人云:“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不无道理。中华数千年,凡政治开明之朝代,则社会安定,百姓乐业,反之则天灾频现。现乱世荒年,百姓何其艰难!神若有灵,为何置若罔闻?
潘先生回到宿舍,执笔蘸墨,写下一篇《祭蝗文》:
甲寅之秋,飞蝗袭境,遮天蔽日,声震屋舍。
农夫饷妇,哭声沸鼎,膏血既枯,何望卒岁。
……
几天后,县公署在铜鼓岭设坛祭蝗,翁知事任主祭,八个青壮抬着纸糊的蝗神走向岭顶,后面跟着长长的祭祀队伍。看热闹的民众聚于岭脚,红脸红袍的蝗神被山风吹得左鼓右摇,好不威风。
传说,那一天祭蝗真祭出神迹来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召唤,飞蝗在铜鼓岭腰汇成浓云,绕岭三周,乃去。
是年,文昌县志有记载:飞蝗去尽,庄稼皆毁,饥荒。入冬,箣竹结实如麦,人们争着采食,以慰饥肠。
当一船一船的琼州苦力在海口水巷口登岸,扑进的就是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家乡。
腊月底,兆泽到墟上中药铺去抓药,母亲病了,心口痛疼,胸闷气喘。先生开了药,嘱咐先吃六付再换方。墟上冷冷清清,风又冷又硬,时不时在人家的屋顶上扯一把茅草,扬进阴郁的天空。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门前玩耍,小脸冻得青紫。
兆泽走进药铺时,铺里两个人在下棋。一个人抬眼看兆泽,点点头,下巴的山羊胡也跟着点。他们继续下棋,兆泽只得耐心等待。山羊胡也没让兆泽等多久,一声“将”就笑着丢了手中的棋子,站起来问兆泽是看病还是抓药。兆泽说抓药。山羊胡认真地看了兆泽一眼,朝柜台里走,拉开一个又一个小屉,按着兆泽给的药方配药。
另一个下棋人也在看兆泽,看了一会就说:“哦,想起来了,你是蓝山的海生,那天我在码头见过你,那金丝楠木让武德乡人都开了眼界呢!”
柜台里的山羊胡说:“我也觉得面熟熟的,一时想不起是谁。心里还想,年当这么坏,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几个人有钱吃药呢,原来是大头家到了!”
兆泽戚然。他想说他不是什么头家,他过去在南洋挣的全还给了南洋。可他嗫嚅着,终于什么也没说。
药被包成六个纸包,用一根细麻绳系着。兆泽掏钱的时候,山羊胡踌躇着说:“大头家,金丝楠木太贵重了,如今又逢荒年,你要小心啊。”
“咱们这,也有……没听说过啊。”兆泽惊诧到结巴。
“那是因为坟里埋的都是穷人。金丝楠木比黄金还贵,大头家,你还是提防提防好。”
兆泽仿佛挨了一记猛击,冷汗立刻就出来了。他出了药铺就匆匆往回赶,看到亡妻的坟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可到了夜里,他又想起山羊胡的话,怎么也合不了眼。他悄悄摸出家门,直往坟地,待看清死寂的新坟堆在死寂的夜里,才悲悲切切地回家去。
一连几个夜晚,兆泽都去坟地巡逻。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天更冷了,风中飘着零星的雨丝。兆泽睡着了。半夜,他骤然惊醒,窗板正啪啪作响,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声音尖锐扭曲,似被人掐了喉咙在费力地呼救。兆泽心里很乱,他模糊记得,惊醒时听的就是呼救声,没错,是她在呼救!他跳起来,连棉衣也没穿就奔坟地去了。
夜很沉,天地浸在浓墨里,寒风裹着浪涛声,嘶吼得很野。兆泽深一脚浅一脚,耳边全是她的呼救,那么真切,那么悲伤,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他们已经阴阳两隔。
在离坟地不远的地方,他似乎听到锄头掘土的声音,心一沉。悄悄摸近去,果然看见几条黑影在坟头抡锄头呢!兆泽的身子轰地一炸,手脚全不听使唤了。
一条人影嗖地窜过,直扑坟地,几个掘墓贼落荒而逃。
是海妹!兆泽的心湿了,两腿软软地扑过去。
海妹已揪住一个盗墓贼,两条人影正在缠斗,一个死命要跑,一个死也不放。黑暗中,海妹发出母兽的吼叫。
兆泽冲上去,对着盗墓贼的后背就是一拳,那贼倒下,被兆泽一脚踩住。
海妹咒骂:树有皮,人有脸,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还要不要脸?连坟也敢掘,不怕断子绝孙啊,不怕被阎罗王拖进地狱啊?!我要去告你们,现在就去!我还要挖了你们的祖坟,呸,没长眼的祖宗,生出这样的东西!!
海妹一手插腰,一手指天指地,这动态的泼辣的剪影,太解气了。
兆泽脚下的盗墓贼哭了:“求求你们,放了我,放了我吧!”
竟是个女贼!
海妹将那女贼拽起,想看清她的脸。那女贼捂着脸只是哭。
海妹又骂:“哭什么哭,你墓都敢挖,还怕羞不成?”
女贼捂着脸,抽抽嗒嗒地说:“饿,孩子们都饿,我……我们……第一次,从未……啊,都因为饿……”
她忽然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海妹喝道:“滚!”
兆泽在黑暗中检查亡妻的墓,发现已被掘开了一个角,他悲恸万分,用手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
海妹说:哥,你别怕,有我呢!
正月初一,兆泽一个人走在海滩上。新年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海面泛着耀眼的光。他漫无目的地走,后面默默跟着一串长长的脚印,海天在眼前铺展,永无穷尽。
妻子死了,他还活着。上有老母下有幼女,他得活着。
离开星洲的时候,他已请黄大哥帮他处理星洲的事务。其实也挺简单的,转让橡胶园所有权,所得款项补上银行贷款,再卖了黄梨加工厂和雨巷的房子,所得款项还他办丧事借的钱。他赤条条地过番,又赤条条地回来了。
走得累了,兆泽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浪花哗哗地涌上来,又哗哗的退下去,他垂在礁石壁的一双脚时露时现。他感觉海在拉他,劝他,用一双柔凉的手。
海连接着整个世界,只要他愿意走下礁石,走上海面,就可以到达南洋,到达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地方。这个世界因为海水而彼此相连,世界各地的人也因为海水而命运相连,不是吗?欧战一起,星洲这列高速运行的火车就熄火了,多少华商破产,多少华工失业,他们的家庭也跟着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这是兆泽丧妻后第一次面对现实,思考未来。他的眼前又是萧条的街道,堆积如山的货物。
要想火车重新启动,必须开启海运。特殊时期,海上运输冒的是高风险,需要不怕死的人,而他,已经死过一回,再死一回又何惧?
正月十六,兆泽把女儿托付给母亲和妹妹,又赤条条地过番去。帆船犁起滚滚白浪,也犁起他满腹的心事。
正月初六,海妹带女儿出去玩,他给母亲煎药。他看着母亲把药喝完,又陪母亲聊了一会家常,才将过番的打算告诉母亲。
母亲只愣了一下,就哧溜到地上,跪在他的面前。
他慌了,去扶母亲。
母亲流着泪说:阿母不拦你过番,但阿母也有一事相求。你如不答应,阿母就不起来。
他也跪下,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你答不答应?”母亲揪着胸口,一双老狗的眼睛在哀求儿子。
他完全懂得母亲没有说出口的话:我老了,身边需要有个人。孩子还小,也需要有人照顾。海妹这些年不忍弃下寡母出嫁,早成老姑娘了,好人家是嫁不了了,给人当个续弦还是可以的。你是儿子,是父亲,是哥哥,你不能这样的自私!
“阿母——”
“答应我!”
他流着泪将母亲扶起。
母亲说,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也不是叫你现在就娶过门,你只要答应下来,别的就不用管了。其实,人呢阿母已物色好了,模样周正,性格好,屁股也大,会生儿子……
母亲越说越高兴,气也不喘了,胸口也不疼了。
他闷闷道:“人家能同意吗?”
母亲笑了:“只要侬不反对,别的全包在阿母身上!”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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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蒋清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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