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五十四)

文摘   2024-11-07 16:04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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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清晨五点,天还是黑的。起床号吹过,电灯亮起惺忪的眼睛,屋里的响动多起来。裹着毯子打哈欠的,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趿了鞋去拿洗漱用具的,最快的一个已拉开门,冷风嗖地灌进来。

“啊——嚏!老白,关门啊!”

老白反手拉门,一句“你们也快点”被嘭地截断了。

稻草铺上,王国振睡得正香。毯子又薄又小,他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圈黑漆漆的平顶头。

“阿振,起来啦,快迟到了!”一个戴眼镜的人边穿鞋边喊。

国振翻个身,又睡了。

一个站在铺上穿裤子的人踢了踢国振:“喂,大少爷,咱们又要挨批了!”

“啊,老谢!”国振猛地坐起,“迟到了?”

“哎呀,你怎么又慢了?”

“昨晚太冷,又闹肚子……啊——嚏!”

国振边说边快速地往身上套黄布军装。

最先出去的老白回来了,他将洗漱用具往桌上一放:“阿振,快点!”

Yes,sir.

国振的一只脚已穿了鞋,另一只脚还在找鞋。鞋不见了,估计是被起夜的人不小心踢到铺底了。他只得趴在地上找鞋。

Be quickBe quick!”老白说着先跑去操场集合了。

从星洲到云南走了半个月,在昆明集训所又处了半个月,他们已像老朋友一样知根知底了。

老白是福建人,回国前是汽车公司高级职员。

老谢是广东人,回国前是汽修厂师傅。

戴眼镜的是老郑,也是广东人,回国前是机械厂技工。

同寝室的还有老傅、老庄、老余、老林……都是南洋来的,听起来个个老成持重,其实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几岁。国振的年龄最小,他们有时候叫他阿振,有时候戏称“大少爷”,反正就不叫“老王”。

老白是领队。国振在星洲见过老白,穿西装梳大背头,靠着他的锃亮的轿车,风度翩翩。老白卖了爱车回国,口琴却带回来了。那小小的乐器似乎藏着无数神奇的音符,只要老白轻轻一吹,它们就长了翅膀飞出来,雄壮的,宛转的,清亮的,深沉的,河一样流动。国振最喜欢听老白吹口琴,老白的口琴一响,日子都亮了。

穿鞋、漱口、排队上厕所,偏偏又闹肚子,等国振跑到操场,各队已列好方阵,立在清晨的曦光中。

国振吐吐舌头,想悄悄归队。

“站住!”教导员喝道,“哪个队的?”

方阵不动,脑袋却转了向。国振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但他很快抬起头挺起胸,两腿啪地一并,大声报出:“华侨机工队王国振!”

教导员抬腕看表:“迟到三分钟!”

“报告,我拉肚子!”国振依然抬头挺胸。

方阵哄地笑了。

“不许笑!”教导员喝道,命令王国振归队。

操练,训话,结束时天已大亮。雾大,阳光薄薄的,树叶、草尖、花瓣都湿漉漉的。

接来是吃早饭。没有食堂,大家蹲着或站着吃。还是粥,还是裹了烂白菜和辣椒酱的烧饵块。国振本来就闹肚子,闻到辣椒酱的味道,肚子又闷闷的难受。

有人端着碗走过来:“呵呵,王国振,你个憨杂种出名了!”

这是昆明的腔调。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腔调。卖过桥米线的,卖鲜花饼的,卖香烟卖水果的,都在用这种腔调随意加华侨机工的价。三角钱的米线卖五角钱,五角钱的香烟卖七角钱,跟他们讲理,语言又不通。

“听说你憨杂种还是个大少爷,老子就不信,一个大少爷会跑来吃苦?”

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喷刚哥”的本地工人,平时就爱咋咋呼呼,训练所的一帮学员也爱跟着他咋咋呼呼。

国振一口一口地喝粥,昆明腔的国语他听得半懂半不懂。

“说洋话,唱洋歌,吹口琴,踢足球,还要天天洗澡,蝙蝠身上插鸡毛,装鸟啊!”喷刚哥仰着红而肥的酒糟鼻站在国振面前了。

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上千学员,南洋来的只有八十。

不管是运输处的官员,还是训练所的教官、学员,都看不惯这些南洋来的。那么爱梳头发,那么爱洗澡,又是口琴又是足球,说话时不时要蹦一句洋话,这像是回国来吃苦的吗?

“都是机工,都是抗日,偏偏你们南洋来的又是欢迎仪式又是记者采访,老母牛坐烟囱——牛逼轰轰的哟!”

有人乐得直叫“喷刚哥”,一个教官把嚼在嘴里的烧饵块都笑喷了。

“你们这些憨杂种在南洋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吧?还说什么进步、爱国,狗屁!”

国振放下碗。

老白放下碗,站到国振身边。

老谢过来了,南洋的一个一个都过来了。

他们也看不惯这些国内的同胞。当官的都爱打官腔,当教官的理论一套一套技术却不咋样,当学员的讨好长官比学技术还要卖力,更要命的是不爱洗澡,身上总有一股怪味。

对华侨机工的无声集合,喷刚哥表现得漫不经心,撇嘴,翻眼,掏耳朵,还擤了两下鼻涕。末了,他将烧饵块塞到嘴里,挨个舔手指,挤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安逸”,仰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别走。”国振说。

喷刚哥站住,扭头,酒糟鼻油油地亮,像点了一盏红灯炮。

老白拉拉国振的衣袖:“克制!”

这个老白,什么都好,就是太绅士。他总是提醒大家克制。买东西被敲诈要克制,在训练所被冷嘲热讽要克制,受了教官不公平的责难也要克制。“都是同胞,都是来抗战的,要注意团结。”这是老白常挂在嘴上的话。

今天,王国振才不管什么团结不团结,他必须以男人方式会一会这个同胞。

“摔跤。”国振说。

“扳跤?”喷刚哥爆笑,“老子从小玩到大,莫输过!”

“摔跤!摔跤!摔跤!”

一大群学员像在喊口令,年轻的脸在朝阳里泛红光。

国振和喷刚哥面对面站在操场中央,一大圈黄布军装围过来,教导员亲自当裁判。

喷刚哥跳来跳去活动手脚,关节掰得咯咯响。

国振站着不动,喝下去的粥正搅着他的肠胃。

“预备——”教导员喊,双方立刻都塌了腰,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

教导员刚喊出“开”,喷刚哥就扑过来,国振避过。喷刚哥扑了个空,扭头又冲过来,两条粗壮的胳膊一下就抱住国振的腰,俩人缠到一起。国振勾住喷刚哥的脑袋,使劲往下按,想迫使他松手。喷刚哥还真是摔跤的老手,他认准了国振的腰,使出蛮力紧紧箍着,狠命往下扳。国振想挣脱对手的死缠,无奈人家力气太大。他又想去抱对手的腿,可那家伙比他矮了一截,够不着。当然,他也可以用肘、膝袭击对手的要害部位,但这是摔跤,是学员间的较量,他怎能下这样的毒手?这一刻,除了死撑,拼命地死撑,国振别无他法。

“啊——”喷刚哥大吼一声,国振竟被拔离了地面。

第一次像战利品似的被人举起,国振的大脑一片空白。

“摔!摔!摔!”满操场兴奋的呐喊。

喷刚哥将国振往下一掼,全场沸腾,却又立马噤声——被压在地下的竟是喷刚哥!

国振的反制是在被掼下那一刻开始的,他利用了对手的得意。喷刚哥奋力挣扎,无奈上身、胳膊都被摁压得死死的。

“加油!加油!加油!”这下,轮到华侨机工喝彩了。

国振就像摁住了一只恶虎,哪里还肯松开。

教导员忙喊停。

当面红耳赤的喷刚哥从地上爬起,满操场寂静。

老白打圆场:“没事了,没事了。散了,都散了啊。”

教导员不说话。

就像得到无声的鼓励,喷刚哥再一次扑向国振。国振早就防着这一手,当下闪过,顺势送上一掌,咕咚——喷刚哥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局结束得如此之快,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哔哔——上课啦!”教导员吹起长哨,学员们散去,操场安静下来。

梁子到底还是结下了。但国振不怕,不就是打架吗,回国打不了日本,打个架也是不错的。他没想到,这场架在当天中午就干起来了。

中午十二点,训练结束,学员们将车停得乱七八糟。老白等几个担任临时教官的华侨机工要求学员按规定停车,以喷刚哥为首的一群学员不服,当下发生口角,不知谁先推搡了谁,这架就打起来了。

水壶、鞋子、石头、棍棒、铁钳、锤子……一切可用的都成了武器。打声骂声惨叫声碎裂声搅成一团,训练场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国振与老白、老谢在一起,他挥着驾驶场的标志竿,不让别人靠近。老谢手里有大扳手,谁敢上来他就敢敲谁的脑袋,就像敲那些难拧的螺丝。只有老白赤手空拳,这个绅士估计还不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

啪!国振的后脑勺挨了一鞋。回头,是笑歪了酒糟鼻的喷刚哥。

“憨杂种,来啊!”

“老谢,看好老白!”

国振把标志竿塞给老白,自己冲喷刚哥去了——早晨的那场较量必须有个真正的结果。

拳法、掌法、肘法、桥法,还有腿上的功夫,国振把南拳都练起来了。喷刚哥也不是吃素的,他的打法没有套路,但招招狠毒。接连挨了几计重击后,国振怒了。他摆出一个箭马过桥的动作,喷刚哥又扑过来,一计重拳砸向国振的脑门。国振偏过脑袋,大喝一声,一个扫堂腿就把喷刚哥扫到地上,再顺势补上一个下劈腿。喷刚哥趴在地上唉哟了半天爬不起来。

几个人围过来了,国振跳上一辆卡车:“来啊!有种的上来啊!”

这一场群架打得天昏地暗,教官们吼停、鸣枪,都没用。直到军队赶到,将训练场团团围住,才算把场面控制住了。

事后,开会批评,强调团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几天后,训练提前结束。西南运输处送来“保卫祖国”的大旗,同济大学、西南联大的同学来慰问,华侨机工和一批国内机工高喊口号,坐上大卡车,唱着歌出发了:

        车在我们的手上,
        血在我们的胸膛,
        我们来捍卫祖国,
        我们奔赴沙场。
        ……

滇缅公路就是他们的沙场。

一切才刚刚开始。滇缅公路在崇山峻岭中静静地等待他们。它看起来不像沙场,倒更像一条浅色的彩带,绕在崖边,飘在岭顶,虹一样穿过江河峡谷。

那时候,滇缅公路还没有被描述为世界上最难走的公路,西方学者还没有将它比喻为中国最后的输血线或中国的第二长城。那时候,昆明的东郊还没有“华侨回国服务机工殉职纪念碑”,畹町还没有华侨机工的纪念馆、纪念碑。那时候,第一批南洋来的机工还活得精神抖擞,成千上万的南洋青年正在积极报名回国服务。那时候,年轻的王国振还在为不能上真正的战场而懊恼。在他眼里,滇缅公路算什么沙场?机工算什么战士?说白了,不就是个修车工或货车司机吗?

第一趟运的是汽油。小分队十五人,都是南洋来的,老白是队长,老谢是副队长。他们在缅甸的腊戍领了汽车,一路开过畹町、遮放,在芒市交通部装上汽油,一人一车开往昆明。

四月的云南就在车窗外。山,从从容容地起伏,绿涛似的延绵到天边。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野花成片成片地开,在路边,在崖谷,明艳得一塌糊涂。凉润的空气流进驾驶室,草木的馨香流进驾驶室,战争远了。

王国振像躲过家长出来冒险的孩子,几分激动,几分紧张,以及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两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脚搁在刹车板上,随时防备可能出现的险情。汽车贴着山腰盘绕,急转弯一个又一个,路边是数千尺的悬崖。

沿途汇入的汽车越来越多,上百辆汽车像甲壳虫一样,卷起一路黄烟。

平缓的坡地出现了草房,草房前站着几个孩子,大的,小的,还有更小的被背在背篓里,都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些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车辆。

这让国振小小地分了一回神。

“叭叭——”老白鸣喇叭提醒大家注意急转弯。

国振忙收住自己的心,放慢车速。刚拐过一个弯道,国振就看到对面山头的一辆汽车正翻下悬崖,像一只甲壳虫,无声地坠往深谷。那么陡的山崖,那么小的汽车,轻飘飘地落,似乎落了很久才到谷底,然后又弹了一下再落下去。

车队鸣叭致哀,上百辆汽车的哀鸣在群山间回响,惊起无数山鸟。

这是国振在滇缅线上目睹的第一场死亡。如此无声无息,如此快捷简易。看不见流血,看不见豪情,甚至连救援也用不着。就那么轻飘飘的,甲壳虫似的微不足道。

那是谁?来自何方?汽车坠落的时刻,他在想什么?国振一无所知,但他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结束了。

这一趟,车队走了七天才到达昆明。沿途所见事故不断,翻车是最寻常的。王国振不得不承认,滇缅公路不是沙场却比沙场更冷酷。

幸好有老白,有车队。十五个华侨机工,除了国振,个个都是有经验的司机。老白是个好队长,他常常叮嘱大家:“车要慢,心要稳,眼要捷,手要快,细心能开万年车。我们一起从南洋来,将来胜利了,也一起回南洋去。”

“将来”“胜利”这些词汇从老白嘴里出来,让人觉得很真实,仿佛它们已经在前来的路上,睡个觉做个梦,醒了就能看到。

带着老白的“将来”,国振跟着车队在滇缅线上来回抢运军火。

又有几批南洋机工到达昆明,有一批竟来了五百余人,琼州籍的也很多。父亲托人捎来钱、药品和家信,可国振等的人还没到。

约好昆明见面的,他到了,他们没有到。

他没有给他们写信,但愿他们永远不知道有一条公路叫滇缅公路,永远不知道有一种死亡像甲壳虫一样微不足道。

“星”却来了。

六月的一天,汽车在保山做检修,大家上街瞎逛。保山是个大地方,人多铺多,卖什么的都有,很热闹。国振就是在这里遇上“星”的。它在一个矮矮的竹筐里,售卖它的山民蹲在地上吸旱烟。国振是走过去了才回头的,一回头就看见它扒在竹筐上看他,浅黄的绒毛,耷拉的耳朵,两只乌亮的眼睛还透着小奶狗的懵懂。

国振朝它眨眼睛,它的小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国振蹲在竹筐前,伸手去摸它的小脑袋,它兴奋得直蹭他的手心,蹭出一手的温暖。

卖狗的山民以为来了买主,高兴得连说带比划,烟筒都快戳到国振的鼻梁了。

国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许是“只剩下这一只了,便宜便宜卖给你吧”,或许是“这小狗和你投缘,世上的狗很多,投缘的可遇不可求”,或许是“狼狗,上好的狼狗!好狗配好汉,好汉,你就买了吧”。

“快走吧!”老白来拉国振。

国振有些不舍,它似乎知道他要走了,两条短腿又扒在竹筐上,小尾巴不住地摇,好像在乞求他。

国振只得求老白:“要不,就买了吧。”

“说什么呢?我们哪有时间照顾小狗?”

“老白,不是‘我们’,是我。我自己照顾。”

“你?大少爷,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国振瞪老白:“我自己买,自己养,绝不麻烦队长大人。”

他去掏口袋,掏出几张钞票,数也不数就塞给人家,自己抱了狗就走。

国振给狗取名“星洲”,简称“星”。从此,星就成了车队的一员。

夏季的云南雨水很多,许多路段泥泞不堪,车轮陷进去就动弹不了,车队只得停下来,推的推,拉的拉,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好容易把汽车拉出来,没开几步又陷下去了,又得嘿哟嘿哟一阵,天天一身泥一身汗。

路不好走,车的毛病就多。抛锚就最常见的。如果在半路上抛锚,修又修不好,就只能饿着肚子等待救援。还有刹车失灵,这比抛锚可怕多了。有一回,老白就因刹车失灵翻进山沟,他抱紧方向盘,车翻到沟底,他竟安然无恙。老谢也因刹车失灵翻过车,侥幸的是车被崖上的树接住了,他只折了一条手臂。

经西南运输处统计,短短几个月,翻车身亡的机工就超过半百,有几个是华侨机工,其余的都是国内临时培训的学员。据说,运输处的官员们看了这组数据后感慨:还是南洋来的技术过硬啊!

但技术过硬的南洋机工硬不过寒热病。那是一种忽冷忽热的病,冷起来全身打颤,骨头像是结了冰,热起来就如着了火,脑子都要烧焦糊了。撑过去的就活下来,撑不过去的就死了。死了,也有追悼会,有花圈和悲伤。但很快又被新的追悼会、新的花圈和悲伤覆盖。国振也得过寒热病,在医院住了七八天,总算挺过来了。

雨季的滇缅线,塌方事故也多。八月的一个下午,天空下着雨,车队冒雨行驶。老白打先锋,国振随其后,星坐在副驾驶座上。它换了毛,耳朵已经耸起来,是只漂亮的小狼狗了。

国振瞥了星一眼,这家伙满脸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

“星,在想什么呢?”国振问,眼睛仍看着前方。

“汪汪汪!”星忽然吠叫。

国振受惊,猛踩刹车,身子撞在方向盘上。他刚要骂星,忽听得头顶上方轰的一声闷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正砸在驾驶室前,呯!车前玻璃碎裂了。紧跟着,一大团东西重重地砸下来,嘭的一声巨响,头顶的铁皮被压凹了一大块,驾驶室黑了。

星狂吠。国振浑身冷冰,死亡就这样来临了吗?

过了一会,不再有什么动静,国振试着去推车门,不动,再使劲,还是不动。他用铁锤敲碎车窗,一堆湿土塌进来。国振听到队友们焦急的呼唤,他回应,星回应。大家合力扒土,国振爬出来了,星也跟着跳出来了。

出来了国振才发现,他的车前已堆起一座山。而前面老白的车厢被压一块巨石下,汽车动弹不得。真险啊,差一点点他们就都没命了。

道路堵塞,车队行进不得,又担心还会有塌方,大家都不敢呆在车里。十五个人披着军用雨衣,心有余悸地站在路边。

山里的天黑得快,转眼夜就要来了。大伙把干粮凑到一块,应付了肚子。老白让大伙回驾驶室休息,他和星在车顶上放哨。十五辆卡车,装的全是枪支弹药,出了事谁也负不了责任。

国振和老谢一起挤车头。老谢鼾声如雷,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抽支烟,摸摸口袋,没有,烟落在他的驾驶室了。水已经喝光了,咽下去的干粮硌得胃难受。没法放直的腰身又酸又痛。身上的泥干了,汗也干了,酸臭味引来蚊子嗡嗡地打转,赶也赶不走。

国振无奈地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哗——天塌似的巨响将他从座位上弹起,本能地拉开车门,凉爽的山风吹来,他才意识到那只是幻听。

今天真险啊!如果没有星,这里就是他的终点站。这一刻,他已经没了苦没了痛,也没了烦恼和恐惧,他和他的世界结束了。

可他活着,不是吗?

国振忽然明白,活着就是苦着,痛着,烦恼着,恐惧着。

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多少劫难等在路上?不知道。也许哪一天他也像甲壳虫一样轻飘飘地坠下去,成了野狼的美餐。但现在,他还活着,不是吗?

王国振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是多么害怕死亡。

活着多好,熬过黑夜,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一个个黑夜熬过,说不定还真能看到老白说的“将来”。

老白说,将来胜利了,还要一起回到南洋去。南洋有他的家,有他的父母兄弟,南洋在“将来”里。阿爸说得对,国家需要的不只是卫国的勇士,还有建国的人才。如果真的有将来,他还要出国留学。

老白的口琴飘进来了,忧郁柔美的旋律直往国振的心里钻,钻得他的心颤颤的。他干脆打开车门,也爬上老白和星放哨的车顶。星扑上来欢迎他,给了他最热情最温暖的拥抱。

雨早已停了,山峦上升起一弯精致的银钩,星星像随意撒下的金子。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天空之下,在一层又一层暗黑起伏的峰峦之间,怒江在奔腾咆哮。

“老白,你后悔吗?”

“没想过。”

“你后悔了吗?”

“也没想过。”

老白的口琴飘出熟悉的旋律,国振跟着哼唱: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我们民族的血汗,
  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
  再会吧,南洋!
  你椰子肥,豆蔻香,
  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
  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
  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着饥荒。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成长白山,
  血流成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口琴声止,国振抱着星哭了。

老白一只手臂搭过来,两个战友望着夜空下重重叠叠的山峦,轻轻哼唱: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星坐在他们中间,胸脯挺得直直的。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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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