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四十三)

文摘   2024-06-03 18:49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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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夜晚,星洲的克拉码头一片沉寂,白天往来穿梭的小舢板泊在河湾里,像一群熟睡的鱼。一艘帆船摸着黑悄悄驶近,泊岸,不久就吐出一串人影,有人在沉声命令:“快点!跟上!跟上!”

可谁又能走得快呢?一条麻绳拴着两只脚踝,步子小了,后面的人要撞上,步子大了,脚上的麻绳要拽得人跌倒。这不,队伍中间的一个少年将步子跨得大了点,趔趄着就撞上前面的人,两个人都摔倒了。有人跑过来,举起皮鞭就打,直到他们爬起来跟上。

队伍机械而缓慢地前行。前面又有人摔倒了,皮鞭啪啪地响,摔倒的人半天爬不起来,好像是昏过去了,队伍只得停下,几个看管的都跑到前头去。

天上没有月,路灯隔了好远才有一盏,河的腐臭挥发在闷热的夜里。

那个被皮鞭抽打的少年抚摸着伤口,忽然离开队伍,最先发觉的几个人被他的大胆举动吓住了,木愣愣地看着他的小碎步越迈越快。   

“站住!”一个看管的发现了立即去追。

那少年双腿并拢,青蛙似地蹦跳起来,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一纵一纵,朝着河的方向。

队伍里的人不由得绷直了身子,嘴巴鼓成一个个紧张的圆:“快啊!快啊!”无声的呐喊拍打着空气,河味一阵阵地恶。

少年一旦被追上就会没命的。他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就像他们的弟弟或孩子,他们舍不得他死。可脚上拴着麻绳的人,如何逃得过自由的畜生?果然,少年很快就被追上了。他们看到畜生的魔爪已伸出,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已叠在一起。啊,少年摔倒了!他们打了个寒战,绝望冰冷地切过他们的躯体。没想到,倒地的少年竟像石头一样快速滚下河堤,扑通!他们浑身一震,泪水立刻模糊了双眼——少年逃不了一死,谁也逃不了。

“呼——喝——呼——喝——”广东武馆的庭院里,岳文祥在教习南拳。他是一个严格的武师,每一个招式都要求到位。

南拳手法丰富,桥法是南拳特有的手法,直臂或屈臂形成桥形,动作要紧凑,圈、盘、切,劲力要刚健。”岳文祥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手从胸口发,力从腰马生。要发于腰,通过腿、腰、背、肩以及全身协调,贯穿顺达。

海妹提来一壶凉茶,宽松的斜襟布衫遮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捧着一摞茶碗快步跟上来:“哎呀,师娘,你身子沉,做不得做不得!”

“没那么娇贵。”海妹满不乎地说,将茶壶搁在檐廊下的一张矮桌上。

小姑娘将茶碗放好,扭着衣角不安地说:“岳师傅请俺来,就是干这些活的。”

“小翠,好啦好啦,你师娘没那么娇贵。”海妹笑着拉小姑娘坐下,一起看老岳教拳术。

海妹随老岳从琼州到广州再到星洲,离家越远,对母亲的愧疚越深。但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陪伴在老岳身边,看他教习武功,给他洗衣做饭煮茶,她很知足。遗憾的是好几年都不能给老岳添个一儿半女,香烧了不少,偏方吃不少,也无济于事。老岳倒是看得开,常指着习武的后生,跟她开玩笑,咱们还缺孩子吗?后生们也懂事,一口一个“师娘”地叫,叫得她的遗憾也淡了。她想,这就是命,命中要有的自然会有,命中没有的强求也没用。这么一想,心也安了,心一安,孩子竟然就怀上了。

海妹摇着蒲扇,檐下的灯笼照着她安祥的脸。

咚的一声闷响从后院传来,海妹骂了一声:“又是那只猫,整天上蹿下跳,不知撞倒了什么东西。”

小翠起身去看,不一会就传来她的尖叫。

大家唰啦啦地跑过去,只见后院的门槛上倒着一个人,一半身子在门内,一半身子在门外,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小翠吓成了结巴:“我……我以为……是猫拱了门,一开,人……就倒进来了。”

老岳蹲下来,伸手在那人的脖颈上探了探,还有气。老岳将他抱起,放在横廊下的长条凳上。这是一个湿淋淋的少年,脚上拴着绳索,绳索已勒破脚脖子,血随着水往下滴。

夜深了,戏院街正热闹,红男绿女来来往往,小贩在街上穿梭叫卖,酒馆、烟馆、戏院、妓院,满街的灯火璀璨,满街的熙熙攘攘,满街的脂粉飘香。

一辆洋马车停在“春满楼”前,车上下来一个人,黑风衣黑西裤黑礼帽,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迎上去甜腻腻地叫哥,胸脯屁股直往他身上蹭。哥哎哟哟地叫,抓抓这个的胸脯,捏捏那个的屁股,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躲闪,哥将她们拉到身边,左搂右抱的往里走。

“小福建。”

哥的两条腿被点了穴似的不动了。

他慢慢回头,见几步外站着一个人,礼帽,长衫,大胡子。

正疑惑,那人已摘了礼帽,两眼含笑。

“嗯?啊——虎……”

那人点点头:“吃几盅叙叙旧?”

戏院街的酒馆也比别处的热闹,竞酒的、划拳的、打牌的,咋咋呼呼,俩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哥,这些年你上哪去了?”小福建迫不及待地说,“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你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

“货刚上岸,你就来寻欢作乐,不怕棺材魁拧断你的脑袋?”老岳歪着脑袋,戏谑地看着小福建,这时候,他又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虎哥了。

“啊?货?什么货?”

“装,我让你小子跟我装!”虎哥握住小福建的手腕,眼里带笑,“一船三百来人,路上死的不算,二百多人到星洲,半数是琼州人,当然,对你们来说,他们都叫‘猪仔’。”

小福建疼得直咧嘴:“哥,哥,哎哟哟……”

“我走后,你带许多兄弟投奔棺材魁,成了棺材魁身边的红人,现在你在星龙帮坐第二把交椅。你行啊,小子!”虎哥收回他的手。

小福建摸着疼痛的手腕,心虚地看看四周:“哥,小声点嘛。”

“那么多保护费还填不饱你们的胃口,要干这种勾当?”虎哥唇语,“把人放了!”

“这个我做不了主。哥,你是懂道上规矩的,我要是……除非我活腻了。”小福建一副可怜样。

虎哥冷笑:“星洲早已明令禁止猪仔买卖,棺材魁发这种财,不怕阎罗,难道也不怕红毛?”

“嘿嘿,不会的。棺材魁——嗯,魁哥,魁哥都打点好了,红毛才懒得……”小福建忽然停住,他知道自己失言了。

虎哥坏笑:“你哥当年就是干这一行的,这里的猫腻我比你清楚得多。我知道你没胆量放人,我来找你,只是要你设法拖延出货时间,后面的事我来想办法。”

小福建为难极了:“哥,这不好办呀,这批货是洋人定的,说要运到欧洲去挖矿的,契约都签好了。”

“什么契约?不都是骗人的把戏吗?我劝你趁着还有点人味,多做一些人事吧,不要等着将来后悔。”

猪仔买卖是帮派赚钱的好门道。上个世纪,岳文祥还是义兴帮的小喽啰时,经常被派去看守从唐山运来的“猪仔”。遇上不听话的,头目就命令他和别的小喽啰用带刺的皮鞭抽打,拿木板夹,关粪坑。后来,岳文祥成了头目,也不可避免要干这种勾当。他知道那些契约是怎么签订的,知道猪仔如何转手卖出高价,也知道官商为了共同的利益是怎样勾结的。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尘封在他的心底,罪恶感却在夜深人静时幽灵般飘出。现在,他姓岳,是一名武师,教习南拳,将国术发扬光大是他的心愿。他过着干净、平静的生活,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以为,帮派的浑水他永远不会再蹚了,可当猪仔买卖卷土重来,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两天后,一家华文小报的副刊登出一则故事,题为《一个“猪仔”的自述》,讲述一个少年是怎么从琼州被骗到星洲,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故事。经报童满大街的“号外号外”,大家都嗅到猪仔买卖死灰复燃的气息。这家小报很好地把握这个热点,以连载的形式登出一系列上世纪的“猪仔故事”。小报火了,牛车水的广源新客馆关押着二百多个“猪仔”的消息也被传得沸沸扬扬。

迫于压力,华民护卫司署派人检查广源新客馆。

二百多个新客列队站在中庭,清一色的灰衫蓝裤,清一色的黑布鞋白棉袜,束着腰带,挺着胸脯,崭新,精神。洋大人围着这些新客转了一圈,棺材魁弯腰弓背跟在他身边,活像一条卑微的狗。棺材魁在星洲的主业是批发香蜡纸裱,新客馆、棺材铺是他的副业,他还有一个不太方便曝光的身份——星龙帮老大。

洋大人站在队伍前,傲慢地看着眼前的新客:“有人说你们是被诱拐到星洲的,护卫司署派我来调查,你们要如实交待,不许说谎,听见没有?”

所有的目光都萎在脚指缝里,崭新的衣裳包裹着一个个瑟瑟发抖的身体。

翻译像巧舌的鹦鹉,用广东话、福建话、琼州话各各学说了一遍。

棺材魁咳嗽一声:“乡亲们,问你们话呢,是什么就说什么,可不许乱说啊。”

新客们像得到什么号令似的慌忙点头。

洋大人先是集体调查。他问了几个问题,如你们都是中国人吗,你们是自愿还是被迫来星洲当劳工的,管工有没有过份的举动等。

众人不是集体点头就是集体摇头。洋大人身边有一个警察在做记录。

小福建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契约。洋大人一张一张地翻看契约,小福建一个一个地叫着契约上名字。被叫的人战战兢兢地站到队伍前,洋大人严肃地问:“这份契约是你自愿签的吗?”

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点头。

调查结束,棺材魁和小福建殷勤地送到门外,等洋大人的汽车走远,棺材魁回过头来,一个大巴掌就掴在小福建的脸上:“你给我听好,提货的船很快就到,你带兄弟们在这里看守,出半点纰漏,我要你的狗命!”

这些日子,王兆泽在上海。恒泰橡胶加工厂发展顺利,他准备在上海投资办一家分厂。兆泽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厅约了上海总商会的聂会长。聂会长理平头、戴眼镜,一袭月白长衫,兆泽没想到赫赫有名的上海富商竟是一介儒雅书生,好感顿生。当侍者将两杯现磨现煮的咖啡端上来时,两个生意人已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聊到一起来了。

聂会长说:“兆泽兄,我们都是商人,都想把事业做成功,兄认为事业成功的条件是什么?”

兆泽说:“目前,我想我最应该做的就是集中资本,把树胶变成鞋底,再制造出帆布鞋。当然,有了产品,还要打开销售渠道,我希望我的产品不仅能在国内销售,还能出口到其他国家,去挣外国人的钱。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到上海来的。”

聂会长大加赞赏:“泽兄所思正是我之所想也!前几年,上海出现‘交易所热’,许多人投资开办各种交易所、信托公司,我当时就说,这种投机取巧无异于经济自杀,可人家不听啊。后来,果然很快就倒闭了。”

聂会长摇摇头,呷了一口咖啡,又说:“这几年国内棉花欠收,日商又故意低价倾销大量棉纱,我们棉纺厂的生意很不好做。”

兆泽说,星洲也是这样,日商低价倾销日货,和华商争夺市场。

“小日本四处扩张,居心叵测啊。不过,这更加坚定我办实业的决心,只有实业才能强国!兄是琼州人,又经营树胶生意,完全可以回乡垦植树胶,把实业办回家乡去。”

兆泽激动地站起来,握住聂会长的手:“这正是我多年的梦想。只是这些年耽于星洲的生意,暂时还无暇顾及,惭愧啊惭愧!”

这是1925530日的下午。灰濛濛的天空翻滚着乌云,他们在二楼的雅间喝咖啡。猩红的地毯,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繁华的英租界,南京路上车来人往,顶红包头的印度巡捕拎着警棍走来走去。

“这些日子上海很不平静。前些天,日本纱厂和中国工人矛盾激化,打死了一个工人。今天上午,学生们上街游行、演说,又有一百多人被捕。来的时候我注意到路边加设了岗哨,街上巡逻的红头阿三(印度巡捕)也比平日多,个个带枪带棒,恐怕又要出事。”

兆泽的脸色凝重。

这时候,咖啡厅的地板忽然颤动起来,大团大团的声浪涌进来: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帝国主义!!!”

“释放被捕学生!”

“释放被捕学生!!!”

“追求民主平等!”

“追求民主平等!!!”

……

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走上南京路,人们举着横幅,挥着各色的小旗,口号声震得玻璃嘭嘭作响。

兆泽和聂会长都站起来。

“这是民族的觉醒啊!”聂会长感慨。

兆泽点点头。这种觉醒不断从脚底传到他的身上,就像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地底的洪流喷涌进他的躯体,一种炽热的力量令他血脉贲张。

一阵刺耳的哨声,印度巡捕挥着棍棒冲进游行的队伍,游行的人群毫不畏惧,他们手挽手继续向前,愤怒的口号响彻云天: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帝国主义!!!”

啪——枪响了。

啪啪啪,一串枪声。

“开枪了!巡捕开枪了!”

“啊,打死人了!”

街上一片混乱。

印度巡捕疯狂地挥着棍棒,有人倒下去,有人被捕。警笛声、喊叫声乱成一团。

眨眼间,街上就空了。死者倒在血泊中,传单、小旗、横幅,满地狼藉。

王兆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悲愤让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兆泽兄,这是中国的上海,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外人欺负,这口气难咽啊!”聂会长义愤填膺,一把抓住兆泽的手:“走!该我们总商会登台了!”

培英学校的晨会,学生们列着整齐的队伍在操场上聆听校长讲话。一年级的王国振站在第一排,他仰着小脑袋看校长激动的脸。阳光照在校长的镜片上,灼灼地反射着光芒,国振觉得校长真像一个了不起的巨人。校长的国语说得铿锵有力,国振却听得稀里糊涂,他有点尿急,却不敢提出来,先生和高年级的同学都那么严肃,他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校长说“杀我同胞”“血债血还”,他知道真的是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大事。国振开始担心爸爸,爸爸已经有好些日子不回家了。后来,他又听校长说,要募捐,可以捐自己的零花钱,也可以自己做纸花上街卖,把钱捐给“同胞”。对,就是“同胞”,校长反反复复说到的“同胞”,他又有点放心了,这个“同胞”不是爸爸。而卖花应该是一件有趣的事,家里种着花呢,回家叫阿公剪些花给自己上街买去。妈妈要是不同意,他就哭。

王国振瞥了一眼身边的郭长骏,郭长骏家也有花园,花园里也有鲜花。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比郭长骏捐得多。

星洲城一下子热闹起来。牛车水的大街上,艺人演戏,中学生发传单、演讲,小学生卖报、卖纸花,大家一起募捐,支持国内大罢工。

老理事长郭瑞诚亲自主持,琼州会馆门前又搭起台子演戏筹款,琼州乡亲踊跃捐款,德才伯戴着老花镜,忙着用小楷笔抄录捐款名单。

王国振不需要哭,妈妈就允许他剪下花园中最美的花,让阿公陪他上街卖花。

“先生,买支花支持唐山吧。”

“太太,买支花支持唐山吧。”

国振把这句话背得顺溜,手里举着一朵新鲜的花,小脸蛋充满期盼,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谁能忍心拒绝呢?

迎面走来游行的队伍,举着横幅,挥着小旗,喊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路上的行人都退到一边去。小国振问阿公:“帝国主义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打倒呢?”

何叔答不上来,只得说:“阿侬上学堂再问詹校长吧,詹校长懂的多。”

这些日子,巴布像一头嗅到血腥的狼,兴奋不已。猪仔买卖被传得沸沸扬扬,肯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上司让他密查。他先是调查棺材魁那帮人,竟查出陈序国来。

要犯陈序国就在星洲,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令巴布无比震惊!

这个琼州仔是危险人物,最擅长兴风作浪,只要他在星洲,星洲就不得安宁。让巴布生气的是,这个要犯竟两次从自己手边逃脱。巴布向神发誓,终有一天要将他绳之以法,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感谢神,请神保佑!

上海罢工的浪潮涌到全国,涌到星洲。华族上街发传单、演讲、游行,星洲政府如临大敌,巴布却像狼一样到处闻嗅,千方百计寻找他的猎物。

岳文祥一心一意要将二百多名同胞救出牢笼,丝毫没有觉察危险的临近。他成功利用社会舆论宣传猪仔买卖的罪恶,揭发棺材魁的罪行。可护卫司署在华文报纸上公布调查结果,二百多名新客都是自愿的,都是契约劳工。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岳文祥从不奢望洋政府会维护“猪仔”的权益,他的目的是拖延时间,寻找救援机会。

国内的运动风潮涌至星洲,岳文祥和他的一些弟子就在游行的队伍中。当队伍行近广源新客馆时,岳文祥站了出来:“同胞们,口号是空的,行动才是真的。这条街人称“猪仔街”,不知有多少同胞从唐山被骗到这里来,又从这里被卖到各地做苦力,他们丧失人身自由,沦为他人的奴隶。现在,广源新客馆就关押着二百多名猪仔,他们将被卖给洋人,到遥远的欧洲去挖矿。洋人在报纸上说,他们都是自愿的,都是契约劳工,你们相信吗?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他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让他来告诉你们真相吧!”

岳文祥身边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他刚说出“侬是琼州人”,就哽咽难言。岳文祥搂着少年肩膀轻声安慰,少年泣不成声。

人群沸腾起来,有人高喊:“救救苦难的同胞!”

无数的声音在怒吼:“救救苦难的同胞!”

人潮冲向广源新客馆。棺材魁见势不妙,溜得比兔子还快。他跑进一条小巷,岳文祥从墙上跳下,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放人!”

棺材魁边喊饶命边偷偷摸枪,岳文祥飞起一脚,手枪飞起来,落在人家的屋顶上。棺材魁还想跑,岳文祥一横腿就将他撂倒,押着他去开门。

门一层一层打开,二百多名同胞被放出来。人们热烈欢呼。

广东武馆,海妹产前的阵痛开始了。她坐在一把藤椅上指挥小翠。小翠按岳师娘的吩咐,剪刀在灯上烧过,绑脐带的棉线、裹腰的棉布、包裹婴儿的襁褓,都一样一样拿出来搁在做针线活的篾箩里。

海妹奇怪小翠的镇定。小翠说,母亲生弟弟、妹妹,都是喊她帮忙的。

“我娘说,女人越金贵生孩子吃的苦就越多。师娘每天忙这忙那,生孩子一定会顺利的。”

小翠是客家人,随那些习武的后生哥叫师娘。海妹喜欢这个麻利的小姑娘。

“师娘,您放心,我会给小宝宝洗澡呢。在家的时候,老妹生出来,就是我给她洗的澡。”

“翠,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海妹话未说完,阵痛又开始了。她咬紧牙默默忍受,痛得脸都扭曲了。

“师娘,今天馆里没人,你实在太痛,就叫一叫吧。”

小翠不知道,巴布正在武馆内外布阵,等猎物来自投罗网。

岳文祥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些获救的同胞已送到各自家乡的会馆,得到家乡人的接济,少年跟他同村的叔伯在一起,没什么好担忧的。岳文祥浑身轻松。但他也知道,星洲已不宜久居,等孩子生下来,他准备移居暹罗。想到孩子,岳文祥的眼神一下就柔和了。他就要当父亲了。他不知道别人当父亲是什么感觉,他自己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颗心变得又温暖又柔软。前几天,他梦见母亲。他对母亲说,妈,您有孙子啦。母亲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流泪。离家那么多年,他第一次想念他的父亲。他想,等孩子长大些,一家三口就回琼州给母亲上香,如果父亲还健在,看到孙子,该是多么欢喜啊!

“海妹,事情都办妥了。”岳文祥进门就喊海妹,他的声音很快乐。

门里门外墙角屋顶,忽然窜出十几条人影十几把枪,岳文祥毫不设防,被摁到地上。他猛喝一声从地上腾起,倒将那伙人吓得倒退几步。

“给我上!”

巴布拿着枪命令——就像那些自视甚高的猎手,他要抓活的!

十几条人影又围上来,岳文祥拳打脚踢,几个人惨叫倒地,他的手里已多了两把枪。他将枪口对准巴布,一圈枪口也对准了他。

“老岳,快走!”海妹握着一把剪刀冲出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围攻丈夫的人。

小翠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前门街上,正敲着铜盆大声的呼救:“救命啊,坏人打劫啦!”她知道周围有不少人跟岳师父学过武艺。

一群便衣警察显然没想过这一幕,都愣了一下。岳文祥趁机一跃,上了围墙,又跃上后院的屋顶。后院临河,到手的猎物眼看又要消失。巴布又气又恨,他举起手枪,海妹不顾一切扑过去。她听见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她的胸口呼啸而过,莫名的麻木从胸口扩散到全身,烈火烧灼着胸口,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从两腿间涌出来了。她扭头看屋顶,屋顶空了。她慢慢坐下,吃力地把孩子抱出来,啊,是个儿子!一条带血淋淋的脐带连着他们母子。剪刀掉在几步远的地方,已经无力去捡了,她俯下头去,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脐带咬断。

小翠领着一群人跑进院子时,海妹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流出,孩子在她的臂弯里哇啦哇啦地哭。

小翠哭喊着“师娘”,跪在地上将孩子抱进怀里。

海妹的血手拉着小翠的衣袖:“……送……恒泰橡胶厂……王兆泽……”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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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