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三十五)

文摘   文化   2024-03-11 14:48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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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天,琼州仔王兆泽扑进了繁华的梦。

一栋栋高楼直插云霄,玻璃幕墙镶着蓝天白云,闪着耀眼的光。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汽车在自由穿梭,电车沿着铁轨像大鱼一样游来游去,载着满车的人。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漫步,摩登女郎打着遮阳的小伞穿过街道,男人们西装笔挺,隆重得像要去赴国宴。街边小花园里有闲坐的老人和跑来跑去的孩子,几只白鸽在草地上踱步。阳光流泻,一切都明亮得不可思议。

可一眨眼,铺天盖地都是蝗虫了,绝望的脸,绝望的哀号,全浮在那繁华之上。

悲哀攥痛了兆泽的心。

一辆敞篷汽车开过,父亲抱着最小的孩子和黑人司机并排而坐,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和母亲坐在后面,不知是出门拜亲访友还是做完礼拜回家。兆泽的目光被拽出老远,直到人流淹没了车子,一家子健康红润的脸还在阳光里。

“大叔,走吧!”

一双眼睛调皮地看着兆泽。

黄鹤年的这位千金,兆泽只见过照片,但在码头看到真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团团脸,单眼皮,嘴唇和鼻子都肉肉的,活脱脱一个女版黄鹤年。

“黄秀禾,英文名Eula。你叫我尤拉好了。”黄家千金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

兆泽握住这只年轻的手,拘谨地重复了一遍“尤拉”,其实他更乐意叫她秀禾。

“昨天刚接到爸爸的来信,他说你是他的朋友,一位值得信赖的合作者。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尤拉笑得脸上的几颗青春痘都在发光。

兆泽被那个“年轻”蛰了一下。

“王叔,见到你,就是见到星洲见到爸妈,我太想念他们了!”尤拉张开双臂拥抱兆泽。

兆泽吓了一大跳,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大叔,这是美国!”尤拉大笑。

她的笑声敞亮,自由,无忧无虑。这样的笑声只有那种不经世事的孩子才会有。兆泽想起自己的女儿,小小的人儿失去母亲后再没这样笑过。

“大叔,爸爸让我尽地主之谊,我想,你在纽约的第一顿饭应该我来请。吃中餐还是西餐,随便你选。不过,我可提醒你,美国的中餐可不地道哦!阿尔道夫酒店是全纽约最豪华的酒店,我可以倾囊请你到那里吃一顿地道的美国西餐!当年那个大总督李鸿章访问纽约就住在阿尔道夫酒店,很多名人到纽约来也住在那里,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偶遇一些名人,比如……”尤拉叽叽喳喳地说,像一群快活的喜鹊。

兆泽连忙摆手,他是来做生意的,货轮刚进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实在没心情和一个孩子嘻嘻哈哈,更没有心情到什么豪华酒店去吃那贵得吓人的西餐。

“悠悠万事,吃饭为大。走!”尤拉亲热地勾住兆泽的手臂,将他从码头拽上大街。

兆泽在纽约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售货购货,办理种种手续,兆泽很快发现自己的那点英文,在星洲还可以应付,到了纽约就像小鱼游进大海,完全摸不着边了。他如履薄冰,总担心一不小心就掉进洋猎人布好的陷阱。这一场豪赌,他押上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他远在琼州的家,他根本输不起。货轮在海上航行一个多月,从辽阔的南海到浩瀚的太平洋,从神秘的百慕大到美洲的东海岸,没有遇上暴风雨和海盗,也没有遇上德国的潜水艇,一切都顺利得难以置信。当他的双脚踏上坚实的陆地,勇气马上就鼓涨了。既然天意让他顺顺利利到达纽约,也会让他顺顺利利回到星洲,他必须把握好这个机遇,赢得这场豪赌。可他在美国人生地不熟,遇到的问题确实不少,除了厚着脸皮麻烦尤拉,别无他法。电话一个又一个地打过去,尤拉干脆向公司请了几天假陪他东奔西跑。

“尤拉,美国有哪些贸易条例,你能具体地给我说说吗?”吃饭的时候,他这样央求尤拉。尤拉上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现在是纽约一家证券公司的小职员。

尤拉拿叉子插了一根香肠,嚼得满嘴流油,单眼皮的眼睛往上翻:“大叔,就算我是花钱请的翻译,你也得容我吃饱饭再说吧!”

兆泽知道,这种衣食无忧的女孩是无法理解他的心情的。

她没有看见过闭塞的琼州,没有看见过萧条的星洲,甚至也不关心欧洲战事,不在意美国作为中立国迎来的发展时机。她生活一个幸福女孩的青春自由里,那是一个由时尚服饰、化妆品和异性的爱慕组成的世界,她如何能理解一个被命运逼进绝境的男人?

忙碌了差不多一个月,货轮装满各种洋货即将返航,兆泽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他特别想到美国的工厂看一看。

尤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交给我了。”

当天下午,尤拉带来一个蓝灰眼睛的美国小伙子。

“杰克,我的朋友。他叔叔在一家汽车加工厂当管工,可以领我们进厂参观。”

杰克冲兆泽一笑,蓝灰眼睛羞涩地垂下去。兆泽立刻猜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尤拉不肯回星洲的原因他大概也清楚了。他无意窥视尤拉的私生活,他担心的是尤拉的父母,他们已为这个宝贝女儿物色好乘龙佳婿,就等着她回去办喜事了。现在看来,这事有点麻烦。

到了工厂,兆泽就把黄家的麻烦事给忘了。他像走进一个机械王国,那么大的厂房,那么多的机器,人反而变得微小了。一切都在动,机械滚、辗、砸、压、喷……流水线上的工人也在固定的地方重复固定的动作。兆泽看到一套复杂的工序在同时展开,看到雄壮的轰响中,这个王国像变魔法似变出一辆辆汽车。魔法变得太快,以至于汽车被传输带送出来的时候,油漆还未干透。他目瞪口呆。

接着,他们又参观了一家胶鞋厂。同样是大厂房、机械,流水线,同样是变魔法,可这回变出来的是一只只胶鞋。星洲橡胶林出产的橡胶,从乳白的胶汁到豆腐似的胶块到成片的胶干,再海路迢迢颠簸到这里,有多少进了这样的工厂,轻轻松松变成胶鞋?而这些胶鞋将以高出橡胶若干倍的价格回到市场,为美国换取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就是现代工业的魅力,琼州仔王兆泽大开眼界。

傍晚的紫贝书院是祥和的。学生下了学,家住得近的先生也回家了。灶房上升起灰白的炊烟,几只鸟雀在屋脊上跳来跳去,周校长和一位先生在走廊里下棋。

“校长,周校长!”

老街开杂货铺的老严将他家的二小子拽进书院,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人。严二气哼哼地骂父亲“老封建”。

两位先生丢下棋子跑过来。

“先生啊,你们都是教圣贤书的,今天我来请你们评评理,父母定的婚事能不能退?”

两位先生对视了一眼,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周校长仍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老严,有话慢慢讲,勿急勿急。”

“这小子要退亲!我怎能不急呢?定好的亲事是说退就退的吗?”

“我已经长大了,和谁过日子是我的事!”严二插嘴。

“大胆!”老严一巴掌就掴在儿子的脸上,“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你打吧,反正成亲是我自己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严二豁出去了。

“嗬,你今天是牛屎佛(屎壳螂)想搬五指山了!”老严气得声音都抖了,“看我不打死你!”

严二将头伸到父亲面前:“你打!现在就打!打死了也算我赔你一条命了!”

老严当真要去找棍棒,被周校长拉住。

“来啊,打死我啊!”严二叫嚣着冲过去,被另一个先生死死抱住。

看热闹的人挤满书院。

“周校长,你听听,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啊!亲事定了三四年,一直好好的。我都想好了,明年挑个吉日就把人家女子迎过门,办几桌酒席,也请先生们去贺兴贺兴。可这废物跟那个南洋客学了几天功夫就要退亲,我……我还有什么面目在武德乡做人啊!”老严干嚎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都是那个南洋客害的,周校长啊,你请的都是什么先生啊?!”

周校长尴尬地搓着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周校长!周校长啊!”码头三也拽着儿子来了,“这小子要退亲,死说活说都不行,我拉来给校长规劝规劝!”

“我们村也有闹退亲的后生,都是给那个南洋客教唆的!”人群里窜出一个声音。

像捅了马蜂窝似的,看热闹的人也热闹了。

“对啊,好好的孩子学了几天功夫就变坏了,不是那家伙教唆又是谁呢?”

“学堂是教人学好的,南洋客专教人学坏。”

“请什么先生不好,偏要请这种人!”

“一坨鸡屎坏一锅汤啊!”

“武德乡要变天了!”

……

周校长一看事情要闹大,忙搬出一张凳子,站在上面大声说:“乡亲们,乡亲们!陈先生从南洋回来,自愿在咱们学堂临时教习武术,人家可是一个子都不收。咱们在情况还没弄清楚之前,千万不能莽撞啊!”

“周校长,你不能护短啊!武德乡一直都好好的,来了个南洋客,就把一乡的孩子都教坏了,他不负责任谁负责任!”老严愤慨地说。

“把南洋客交出来!”

“可是,他不住这啊!”周校长很为难。

“走,咱们找南洋客去!”码头三胳膊一挥,一群人浩浩荡荡到新街的旅店找南洋客。

南洋客这会却在南山村的田洋里。

又是稻穗初黄,暖风中飘着淡淡的稻香。他的两只赤脚片在田沟踢水,看海妹用一些竹子给苦瓜搭架。

“诶,我看你怎么总感觉像我妈。”

海妹不说话,这家伙说他是哥哥的朋友,海妹也就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了。这个朋友总喜欢胡说八道,不理他还好,一理他就浪得没边没沿了。

“小时候我跟我妈去搭瓜架,也喜欢像这样坐在田沟边踢水。”

海妹任他说去,一边用野藤将架起来的竹子绑紧,又细心地把苦瓜蔓扶上竹架。

“我记得也是这样的傍晚,田沟里的水也是这样的清清凉凉,连空气的味道都一样。一点土味,一点稻味,还有日头留下的暖味,没错,就是这样!我妈也像你这样,把苦瓜蔓绕到架上。”

海妹拼命忍住笑,这个男人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小孩呢。

“一切都没变,只是我一个人悄悄地长大了,在田沟边踢水踢水就长大了!哎,说实话,我这会真想叫你一声妈。”

噗嗤,海妹憋不住笑了。

“妈——”南洋客真叫了。

海妹捡起一块土疙瘩朝他丢去,土块掉进溪里,水花溅了南洋客一身。海妹捂着嘴笑得浑身打颤。

“妈——”南洋客干脆放声大叫。

海妹急得跺脚:“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我妈走了那么多年,你就让我好好地叫一叫吧!”

南洋客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满田洋跑起他的声音:“妈——妈——”

天色昏暗时,海妹扛着锄头进了家门。攸宜跑过来叫阿姑,海妹放下锄头,亲热地将孩子抱起来。

“搭个瓜架用这么久吗?”母亲审视着女儿红晕未褪的脸。

海妹不吭声。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吗?”母亲眼睛、嘴角都是挑衅。

笨嘴笨舌的母亲很少有这样的表情,海妹反被逗笑了:“我笨,做得不?”

“笨?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母亲唉叹,“妹,咱做女人的,名声最要紧。你的名声要是被那个南洋客败坏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伯爹和给你讲了一门亲,乡上的豆腐荣前年死了老婆想续弦……”

“阿母!”海妹的声音像受了莫大的侮辱,“我说过不嫁人,攸宜长大后我就去尼姑庵!”

“你就嘴硬吧。你和那个南洋客……村里早就传开了,以为我不知道?人家什么来路,你知道不?我听村里人说,他在学堂尽教人学坏!”

攸宜一会看阿姑,一会又看阿婆,小脸蛋上满是忧虑。

九月下旬,一艘货轮驶进星洲港口。王兆泽一从船上下来,就被快乐的人群包围了。记者的闪光灯闪个不停,巴布领着一队警察维护秩序。鼓乐队吹起热烈的欢迎曲,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燃了,浓烟被海风吹着淹没了路边几辆披红挂彩的汽车。

郭瑞诚第一个迎上来和兆泽紧紧拥抱,琼州理事会的同仁们都来和兆泽握手。

兆泽被这迎接阵容弄得手足无措:“伯,你们怎么知道船今天靠岸呢?”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琼州人的好日子!”瑞诚伯大声说,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两件好事!一是迎接你这个大英雄,二是迎接琼州过番妇女!”

兆泽愣住了。

“我儿子回琼州成亲,新婚夫妇今天抵达星洲。阿泽,从今天起,琼州妇女不过番永远成为过去了!你看,记者、警察我都请来了,我还请了很多生意场上的朋友。我就是要做给星洲看,做给咱们那些老乡看,我还要向全世界宣布,琼州妇女可以自由过番了——快看,船来了!”

兆泽回头,一艘洋轮正在靠岸。又一挂鞭炮响起,鼓乐队奏起琼州的迎亲曲,人们喜气洋洋地拥向洋轮,迎接新郎新娘。

这时候的武德乡蓝山村也在举办婚礼。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新郎缺席,代替他的是一只公鸡。

“一拜天地——”

新娘弯腰鞠躬。公鸡在一个少年怀里奋力挣扎。它的脚被一条红绳束缚着,翅膀被少年的双臂紧紧夹住,只有脑袋和脖子是自由的。公鸡用这仅有的自由来表达它的情感——鸡冠红得吓人,脖子上的毛炸开了,一连串怪叫从那尖嘴里出来,若是翻译成人话,一定是世界上最愤怒的语言。  

海妹抱着攸宜站在旁边。武德乡过番人多,没听说谁是拿公鸡当新郎的,母亲却坚持要这么做。

“谁知道你哥什么时候才回来。等你哥回来,人家姑娘都嫁人了。”

“阿母,你这么做太自私了!”

“我就看中这姑娘,人家也愿意。”

“跟公鸡成亲也愿意吗?”

“愿意。我问过了。”

“万一我哥……”

“没有万一。一切都是命定的。”母亲说得很平静。

“二拜高堂——”

新娘又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公鸡发出强烈的反抗,少年使劲夹着它,它噗地拉了一泡屎,脏了少年的新布鞋。围观的人都笑了。

母亲没有笑,她端坐在椅子上接受新媳妇的敬拜,从容,平静。

“夫妻对拜——”

新娘缓缓弯下腰,少年摁下公鸡的脑袋——这一拜,仪式就算是结束了。可谁也没想到,公鸡一伸脖在新娘的红盖头上狠狠地啄了一口,红盖头无声滑落,露出一张饱满洁净的脸盘。

这是十八岁的菊信。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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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