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三十三)

文摘   文化   2024-02-26 17:07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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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图片 丨Charles Vickery

陈序国大概没想到,他再次亡命天涯竟是因为小福建。

冯老六让巴布逮着了,只得老老实实交待自己不光彩的行为:他偷过琼州会馆一对银烛台,偷过一个富家公子的自行车,偷过酒铺的两瓶白兰地,偷过面包店的面包……他不敢看巴布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更不敢看巴布满是鄙夷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巴布的腿上。天气已经凉了,这胖家伙仍穿着夏季的警服,短衣短裤,两条毛腿一会歪过来一会歪过去,屁股下的木凳也跟着吱呀过来吱呀过去,弄得冯老六的心惴惴乱跳。他下意识地丰富故事情节,使自己的不光彩行为多些无奈因素,争取巴布的同情。

“巴布警官,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天我出门找活干,找了一整天,饿得肚皮都贴上脊梁骨了还是没找到。码头不需要搬运工,茶店不需要人挑水,饭店不需要人劈柴,哪里哪里都不需要人。我一整天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饿得两眼昏花,路过面包店,面包的香味就勾走了我的魂,我……”

冯老六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说。

巴布两条歪来歪去的腿忽然停住,啪!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冯老六,除了偷,你还干过什么坏事?!”

冯老六一哆嗦,他看到一座气势汹汹的山。

“没,没,真没干过别的坏事……”

“你敢说没干过别的坏事?”

“就就那天,我发现有个老乡竟然带带老婆来星洲,就告诉了别的老乡,大家就就……后来……后来……巴布警官,你也知道我们琼州人不允许女人过番的。”

“你说的是王兆泽的老婆吧?”

“王兆泽?对对对,就他。他老婆的死和我无关,真的无关,别人的打她骂她,我还……”

“你这是间接杀人!”巴布怒斥。

冯老六吓懵了,这天大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啪!

“冯老六,你还知道什么,都老实说出来!”

“传单,传单!巴布警官,我知道传单是谁贴的!”

话一出口,巴布斜着的眼睛顿时瞪直了。

冯老六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怎么没早些想到这一茬,白白给胖子揪住许多把柄,猪!

巴布特大号的皮鞋围着冯老六梆梆地转了一圈。

“传单是谁贴的?”

这一声竟问得心平气和,就像一句可有可无的寒喧。但冯老六仍能听出巴布的迫切,没错,这个大胖子终于发现他的价值了。他把心往肚子里放了放,目光也敢瞟一眼巴布的脸了。可就那么一眼,冯老六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又被击垮了——巴布满脸的肉像绞索般横起,恶狼似的目光正盯着他。

冯老六只觉得舌头打结,冷汗直冒。

“说,传单是谁贴的?”

“小……小……”老天,竟忘记那个该死的名字了。

“冯老六,你敢耍我?”巴布揪着冯老六的衣襟,像拎一条狗似的将他拎起。

“警官,警官,不敢,不敢啊!”冯老六快哭出来了。

巴布的大手一松,冯老六就瘫在椅子上,脑门撞上椅背。他揉揉脑门,忽然叫道:“想起来了,叫小福建!对,就叫小福建!”

“小福建?星洲大大小小有多少万个福建?”巴布吼道,这是受了愚弄的吼。

不消说,冯老六进了监号。

小福建再进入巴布的视野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一个马来人到警署报告:一伙华人在他村庄附近的橡胶园里结党习武。

巴布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华人常在一起练习武功,他认识几个华人武师,有时候还跟他们学几招。

马来人见巴布不以为然,很是生气。

巴布说:“他们练他们的功夫,你管人家做什么?”

“哎呀,警官,这些外人都欺负到马来人的头上了!”

“嗯?”

“他们到马来村庄找女人,我的女人就跟他们中的一个睡了,被我发现,那家伙还打我!”

“口说是无凭的。”巴布对这个戴绿帽子的马来人挺不耐烦。

“我知道那家伙叫小福建,他们的头是个琼州人!”

睡在亚答屋里的陈序国是被狗叫声惊醒的。他扑到窗前,橡胶林黑蒙蒙的,天空已显出黎明的清亮,马来村的狗爱叫,但不在这个时间。

“嘎——”胶林钻出一声鸟叫,威严而急促,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辈在发出预警。

陈序国在亚答屋里不安地转了几圈,夺门而出时,他的腰间多了一条褡裢。

他悄悄地下了木板梯,脚步在地上迟疑了一下,又折回去——得通知其他弟兄啊。

几间亚答屋跑过,一个人也没有。胶工们大多已领洋人的船票回老家了,大福建、小福建和另外一个胶工还没走,谁知道他们此刻在哪个马来女人的床上。

现在该上哪去?那条熟悉的小路下了坡经过马来村庄就直通大路,但方便的路有时候也是危险的路,还是先在橡胶林里躲躲吧。那么大的一片林,藏个人就像藏枚针似的。

天亮时,陈序国已钻到胶林的中央地带。他爬上坡势最高的一棵胶树,发现胶林已被警察包围了。

此时的胶林正值落叶季节,满地都是厚厚的枯叶,树上的叶子都是褐红的颜色,稀疏得藏不住一只鸟。太阳升起,阳光射入胶林,树是树,草是草,灌木是灌木,蜘蛛网挂着露珠和不小心撞到网上的蚊子,陈序国无处可藏。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来,陈序国知道那是皮靴踏落叶的声音。浑身的血忽地落下去又忽地升起来,他像患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如果被捕,洋人新账旧账一块算,这一辈子就算玩完了。

然而,新义兴刚成立,宏伟人生刚拉开序幕,他不甘心;离家这么多年,家乡早褪了色,母亲却一直活在他的心中,没能回去给母亲烧一炷香,他不甘心;最最要紧的是他还没有成亲,还没有儿子,世人皆传宗接代独独他的血脉就此中断,他不甘心。

他困兽般四下搜寻,上天下地必须找一个藏身之所。

皮靴声越来越清晰,陈序国白白困着,无计可施。

从琼州过番,他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风景,怀着那么宏伟的理想,最后竟连一块小小的藏身之地都没有!

老天,你欺负人!

陈序国怒视苍天,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脚下颤颤的。他扒开枯叶,树头旁竟空着一个洞,树根撑着顶,顶上还有一层土皮。陈序国大喜过望,他试着弓身屈腿,一点点把自己填进去,竟做到了。他又细心地将枯叶填回来,也做到了。

这是陈序国生命中最难忘的几个小时。

他蜷缩在洞里,透过枯叶的缝隙,看见一条条晃动的腿。谁的脚在上面走来走去,把落叶弄得哗哗响,时不时把树根结结实实地压下来,在他的在脸上肩膀上腿上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痛。

他忍了。

“搜!给我仔细搜!”

随着话音树根又给他制造了一系列的痛,洞上走来走去的就是发号施令的人,一个大块头。

陈序国的脸颊上横着一条大树根,随着大块头的走动不断地摩擦或挤压着他的脸,火辣辣的痛。

他也忍了。

然而,有一样不好忍。一只癞蛤蟆在他的背后钻来钻去,弄出一阵阵的恶痒。陈序国天不怕地不怕,却恶心癞蛤蟆,当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癞蛤蟆才不管他的感受,它从他的脖颈钻到腰,又钻到肩,那肉乎乎的身子,那满身的疙瘩,简直比顶上的大块头还要可恶!陈序国必须还击。

等癞蛤蟆钻到脊梁骨上,陈序国的还击开始了。他一动不动地把力气运到背部,稳稳地往里使劲,将癞蛤蟆挤压在洞壁上。那东西挣扎着,弄出集结的恶痒,陈序国简直受不了,一松劲,癞蛤蟆逃脱了。这家伙受了惊吓,在陈序国的腰部呆了一会,又往钻到他的臀部,陈序国发起第二次还击,癞蛤蟆被堵在洞壁上,又是一阵集结的恶痒。陈序国闭着眼睛死死抵住,去死,去死,去死吧!渐渐地,癞蛤蟆不动了。

陈序国刚松了一口气,大块头就稳稳地停在他脸的上方,树根硌得他差点昏厥。

不断有人来报告说没找到,大块头不断咆哮:“搜,继续搜!”

一个声音说:“巴布,那琼州仔会不会已经逃远了?”

“被窝还暖着,跑不了多远的!我敢肯定就在这胶林里,说不定就在我们的脚下!”

“你见过这个琼州仔吗?”

“何止是见过!前些年,我带人抓捕他,眼看就要抓到了,他竟跳上一条小舢板跑了。”

“琼州人不多,惹事总有他们的份!”

“这个姓陈的家伙更是胆大妄为!贴传单蛊惑人心,放火烧护卫司署,鼓动非法游行……太嚣张了!我们过去见过的乱党,不过是打打杀杀争抢地盘,这个琼州仔竟敢把矛头对准政府!老兄,你知道总督是怎么拍着桌子骂我们警署的……”

陈序国在洞里听得一清二楚。巴布,果然是巴布!这个可恶的大胖子正将身体的重量一脚一脚地传给他。

搜寻一直进行到下午,陈序国像只土拔鼠似的藏在洞里。最后,他听到的是巴布沮丧的咆哮:“陈序国,你插翅难飞!”

天黑了,四周静下来,陈序国才从橡胶林里钻出来。亚答屋是回不去了,离开星洲更不容易,他该上哪去?

第二天,星洲城里多了一个疯子,脏兮兮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脸破损得厉害,摔的还是被人打的,没人在意。欧战一起,城里的疯子也多了,谁会在意一个疯子呢?

逮捕琼州人陈序国的通缉令满城都是,城里正在戒严,警察设关卡盘查华人,华人的居住区遭到地毯式的搜查。巴布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冲来冲去,给每一个关卡重复了命令:不放过任何一个华人,乞丐疯子也要查!

一个关卡扣住几个的乞丐、疯子,那个天天嚷着“死火啦”的疯子乖乖地站着,一个马来警察捏着鼻子在他盘结的头发上捏了捏,又在他的裤腰间摸来摸去。他躲来闪去,嘻嘻地笑个不停。

“严肃点!”马来警察喝斥他。

“哈哈,死火啦,通通死火啦!”他大声嚷嚷,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哈哈,死火啦,通通死火啦!”

马来警察朝他挥了挥警棍,他立刻抱头逃窜,被另一个警察拦住了。

“哈哈,死火啦,通通死火啦!”他指着两个警察笑。

另一个疯子一直在笑嘻嘻地看着,脏兮兮的手指抠着鼻孔,抠到鼻屎就丢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吃,这会忽然冲出来,揪住“死火啦”:“你他妈的才死火啦,你全家都死火啦!”

“死火啦”只是笑:“哈哈,脸都破了,死火啦,死翘翘啦!”

马来警察忍无可忍,连轰带赶把两个疯子弄走了。

王兆泽重返星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贷款。经济如此萧条,哪家银行会贷款给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呢?王兆泽不怕,他早已想好了对策——借高利贷。

黄鹤年对这种冒险行为大为生气。借高利贷经营海运?这要搁在平时,顶多算做白日梦,现在呢,就是愚蠢,疯狂的愚蠢!海上战事正吃紧,德国潜艇在海底游弋,击沉一艘商船易如反掌,你一个琼州仔有几颗脑袋?谁不知道海运赚钱,可谁又愿意拎着脑袋去赚钱,命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啊?愚蠢的赌棍!即使能侥幸躲过德国的潜艇,顺利回到星洲,你拿命挣来的钱有几文是属于你的,还不是流入那些放贷者的腰包?

王兆泽破釜沉舟。他是死过的人,这回将命赌上,顶多再死一回。

没有钱,借高利贷。

没有船,租。

货物?欧战半年,星洲囤了多少货物!

三月初,一艘大货轮停在星洲港口,苦力们排着的长队,源源不断地将货物搬上货轮,沉寂已久的码头热闹起来,引得众多闲人的围观。

“嗬,这么一大船的货,运到美国要换多少美钞,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老兄眼红啦?这还不容易,你也来一船啊!”

“我才不干,钱是挣不完的,命只有一条!”

“你们说,这家伙的胆子怎么这么肥?”

“胆肥?我看他是死了老婆才变得这样不管不顾的。”

“快看,有人在拍照片。”

“那是报社记者,要盘活星洲,得宣传这种不要命的人!”

“诶,你们说,他这条小命还能活着回来吗?”

“我看悬!你没听说德国潜艇的威力?”

“敢不敢打赌?”

“赌就赌,谁怕谁呀!”

……

王兆泽在监督货物上船,他看着搬运工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像蚂蚁一样把码头上的几座货山搬到船上,也搬上他的心头。带着狂热的执念,他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月,借了高利贷,租了大货轮,办理了必要的手续,还听从保险公司的游说买了保险,就像赌场上赌红了眼的人,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现在,货轮终于要扬帆启航,赌局马上要出结果了,他的狂热劲才悄悄下降。

天空灰蒙蒙的,海风很大,海水不安地动荡,兆泽冷汗津津。他感觉自己正背着一座大山,走上一条不归路,每一脚跨出去,都可能踩到炸弹,炸得他粉身碎骨。他忽然羡慕起眼前的搬运工来,他们扛着沉重的货物,挣着低微的工钱,但每一脚都结结实实,苦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兆泽看见一个搬运工人弯着腰,一大包货物搁上他的肩膀,他一抬腰就轻松地起来了。不知怎么的,这动作让兆泽感到眼熟,他眨了眨眼睛,搬运工已扛着货物走过来了。由于货物遮挡,兆泽只看见他的腰腿。在一长队疲惫的腰腿中,它们是那么挺拔、有力,好像正奔向一个新的希望。

当这个搬运工人经过身边时,兆泽心中已有答案。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码头上至少有三个穿警服的,其中两个在聊些什么,还有一个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他们一定不会注意到这个临时插队的搬运工。

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都说王兆泽胆肥,比起这家伙,他算得了什么?

这家伙将一包货物扛上货轮就再没有出来。

黄鹤年是在货轮启航前匆匆赶到码头的。

兆泽以为黄大哥是来劝他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的身家性命已押给这艘货轮,押给一个未卜的前程。但他还是感动,他知道这个异姓兄长是真正为他好。

黄鹤年握着兆泽的手,拍拍兆泽的肩膀,目光悲悯,像看一个将死的人,却终于一句话也没说。黄鹤年走了,兆泽的掌心多了张纸条,展开来,上面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兆泽心一暖——黄家千金在纽约,这一定是她的住址。琼州仔王兆泽第一次前往美国做生意,就像一只小舢板驶进茫茫的大海,心中实在没底,黄鹤年给的不是纸条,不是住址,而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停靠的港湾。

汽笛长鸣,货轮启航,白烟滚滚喷出,它将经过漫长的海上航行,最终到达北美洲的纽约。

兆泽站在甲板上看海,海水在他的脚下翻腾,他什么也不想。他知道,海风会吹走他永远也理不清的心事,海浪会激起他对生活的热情,所有的问题大海都有答案。现在,他越来越喜欢一个人面对大海。他喜欢海的辽阔庄严,喜欢海的自由奔放,喜欢海战胜一切的力量。亿万年的潮起潮落,海见证过人类的诞生与繁衍,也见证过人类的卑微和伟大。他相信海是懂他的,海懂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一只手亲热地揽住兆泽的肩膀。兆泽头也不回。

两个人肩并肩看海。

许久,兆泽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地球上会有这么多海水?”

作者:静闻

文昌人,生于乡野,长于乡野,鞠耕椰林畔,忘情山水间

征稿启事


《紫贝拾遗》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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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
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目光,记录下我们文昌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的点点滴滴。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