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完iDental，很多人评论这家的各种骚操作，“似曾相识”。
iDental算是口腔“拼多多”，今天分享一个口腔“麦当劳”。估计不少情节同样“似曾相识”。
白手起家的“麦当牙”
1989年，一位28岁的哥伦比亚人决定背井离乡。
Ernesto Colman，口腔技工，原移民在富庶的阿根廷。阿根廷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他怀揣一千多美金，漂洋过海去到欧洲。没有固定工作，他就陌生拜访诊所，接一些牙冠和配件加工的活。
很多人描述，Colman有典型拉美性格：豪放、健谈、喜欢交际。身为移民他缺乏初始资源，只能靠灵活的头脑。
那时候，看牙对普通人来说，十分奢侈，即便在欧洲。Colman捕捉到其中商机，很快在马德里开出自己的诊所（有说1990年，也有说1991年），瞄准大众市场，反响不俗。
风口上，猪都能上天。最常见的风口，是行业崛起叠加模式创新。
迈入千禧年，随着西班牙经济蓬勃发展、牙科“进入寻常百姓家”， Colman顺理成章挖到第一桶金。他破天荒地将“特许”模式引入口腔连锁，版图扩张极快。巅峰时期，Vitaldent旗下450家连锁，其中直营店约1/4。
2004年，Vitaldent首次登陆美国。两年后，《时代》周刊撰文报道，称呼Colman为“麦当牙”（Mcdentist）。
富贵无人知，如锦衣夜行。Colman想必深以为然。
除《时代》，他还高调登上《福布斯》、彭博社等商业媒体，名下产业127处，遍及欧洲、拉美、美国，甚至在比利牛斯山下拥有一整个村庄。
他邀请明星建筑师Joaquín Torres，为自家量身定做豪宅。该建筑师以为国际名流服务著称，客户包括麦当娜、佩鲁兹、Zara创始人Amancio Ortega等。
他热爱赛马车，曾代表乌拉圭参加世界马车比赛。2015年，在英国皇家温莎马展上，他驾驶马车取得第七名战绩，从菲利普亲王手上接过奖牌。
彼时，Vitaldent是口腔“模式创新”优等生、是国际连锁诊所标杆、是西班牙奥委会主要赞助商。
扩张，直到宇宙尽头
在形形色色的采访里，Vitaldent的关键词是：“创新”。
他们首创从周一到周六不间断营业（该国传统上诊所午休2-3小时，周六歇业），每家机构都提供全套治疗（当年很多牙医自营诊所只看特定学科），还为患者提供分期支付的选择。
后来卷席西班牙连锁的牙科“消费贷”，多少受Vitaldent启发。在2007年的报道中，Vitaldent称有75%患者使用“财务工具”付款。
回看当年，Vitaldentd快速崛起的背后，的确映射出敏锐的商业嗅觉。如说营业时间和付款方式只是“小步创新”，“特许经营”则堪称“模式颠覆”。
西班牙的口腔消费市场规模，很早就领跑欧洲，为口腔连锁提供了成长的沃土。几大保险集团，如Adeslas、Sanitas，都亲自下场搭建口腔连锁。毕竟连锁扩张时，资金是巨大的考验，传统上只有保险、银行等机构才有这般充沛的资金池。
采取“特许”加盟模式，轻资产、扩张快。自从有这张牌，Vitaldent就像开了挂，天空才是尽头。
2007年，Colman与总经理、荷兰人Gert Jan Pauli，正式启动了“全球连锁”的商业规划。当年他们收入70家诊所，除在西班牙，还有意大利、葡萄牙、波兰、美国。
那几年，Vitaldent仅在美国就有二十余家店，约一半在寸土寸金的纽约曼哈顿。最远的特许经营店一度开到日本。业内惊呼Vitaldent是首个真正意义的“国际口腔连锁”。
通过特许经营、股权换购等方式，扩张不再是财务负担，反而为总部源源不断提供收入。Vitaldent明确表示不会过多干预诊所日常，希望依赖合作伙伴的本地资源实现集团并表、利润最大。
从公开渠道看，Vitaldent的特许经营政策，大致为营业额5-10%上缴（不同时期有调整），用于连锁的商标使用、信息系统安装、供应链支持等。同时，服从集团统一的财务和采购制度。
一旦赚过容易的钱，再回到传统模式，就违背人性了。对总部来说，比起扎扎实实改善运营、提高效率，轻轻松松开店、收管理费，显然有吸引力得多。
吸引越来越多门店加盟，意味着品牌要更加风光，广告要更加铺张。这一切开销，又需要更多“特许经营费”，才能维持。
尽管与iDental等连锁相比，Vitaldent没那么多医疗事故。依然伴随着虚假广告、过度治疗等争议。某种程度上，这是刻在连锁扩张基因里的。传统口腔的“有机增长”(organic growth)，对于“麦当劳”模式，终究太慢。
西班牙行业协会曾公开批评Vitaldent面向大众投放的“即刻种植、当天戴牙”广告，称其脱离了具体的医疗适应症，对患者存在夸张和误导。
资本市场上，Vitaldent吸引到包括UBC、美林银行等国际资本的目光。这充分点燃Colman和高管团队的热情，在后期采访中，他们数次提到上市的可能性。至少，这是一个他们“并不排斥的”退出路径。
资源整合、开遍全球，带合作诊所一起发财，这是Vitaldent描绘的“模式优越性”。看起来，是那么美丽，那么真实。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每段商业传奇背后，都有客观存在的需求。在开始的开始，事情总归要做好，才有后续机会。
创业伊始，Vitaldent要做“普通人能方便看牙”的地方，定位其实没错。识别出老百姓未被满足的治疗需求，即有商业必要性，也有社会公益性。
作为跨海而来的移民，Colman没有家业能继承；当生意想更进一步，未必恰好遇贵人“助推”。将“特许经营”引入牙科，大概是资源不足又野心很大的人，才会想到的计策。毕竟，前面的店这么赚钱，假如自己有资金，为啥让别人赚呢？
最初加盟Vitaldent的诊所，多少还是认可其经营状况和品牌潜力吧。也或许，只是不想被时代的列车抛下。
当连锁口腔如火如荼、媒体广告铺天盖地，那些自己开店的牙医中，总有人欣羡不已，希望跻身其中。
于是，原本“异想天开”的加盟模式，开始势不可挡。同时，创始人“灵活的头脑”，逐渐发现更好的“利润来源”。
据最早发起调查的塞维利亚经济犯罪科Rafael Franco介绍，Vitaldent集团对特许加盟伙伴存在严重欺诈行为。
无论是集团指定安装的信息系统还是统一采购的医疗耗材，报价都有巨大水分。
“（集团）向特许店收取远高于市价的安装费——60万美金*，而正常可能就20万美金——包括电脑、信息系统等等。而且是强制采购。” *原始报道来自BBC采访，故单位为美金。
耗材类似，如门店在系统中采购500颗牙冠，加工所报价27,500欧，总部就会收加盟店55,500欧。
长期以往，合作伙伴逐渐发现端倪，并向执法机关反映，从而开启围绕Vitaldent的调查。
随着调查深入，更多触目惊心的事实被扒出来。
Colman不但压榨特许店“开源”，还靠偷逃税款“节流”。为躲避个人所得税，他要求直营店每月上缴1万欧元现金——乘以100+家店，光这一项，每年就逃避收入申报1500万-2000万欧元。
西媒披露，Vitaldent的财务信息系统，自带做假账功能，有“账目B”之选项，可以把利润“藏起来”。必要时刻，Colman可以启动“紧急功能”，销毁/篡改数据，以逃避政府调查。
Colman的纸醉金迷的，原来并非如其所称是商业创富，而是“诈骗、偷税、洗钱”。仅在调查覆盖的8年期间，他从西班牙境内非法转移1.3亿欧元资产至瑞士、卢森堡等海外账户。
与其他口腔连锁“爆雷”画风不同，Vitaldent一案，唱主角的是反腐败部门与经济犯罪科。
“爆雷”机构，配有二次机会吗？
2016年初，Colman被警方带走、接受“有组织犯罪、洗钱、诈骗”问询。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除集团少数高管，Vitaldent连锁的几千名员工，从新闻上第一次知道老板出事，集体蒙圈。
当月采访中，不少人还在正常上班，虽然“不知未来会怎样”。
最慌的是那些特许经营诊所。大部分机构日常经营与总部关联不大，却要承担社会压力与名誉损失。
顶着“Vitaldent”之名，就要应付接踵而来的各路媒体和好奇群众。拿掉招牌吧，风口浪尖之时，更易引起争议和怀疑。真是变也不是，不变也不是。
更扎心的是，加盟诊所们看完新闻，发现自己才是冤大头。诊所赚不赚钱对Vitaldent不重要，敢情Colman在薅牙医老板的羊毛。
与其他连锁爆雷不同的是，大部分Vitaldent机构原本就在“自行运营”，他们不打算跑路，依然正常接待患者。
在相关部门牵头下，资本方JB Capital Market和Intermediate Capital Group下场，Vitaldent获4千万欧元注资。这些资金被用来偿还债务，并重新整合连锁网络。
媒体分析，自从被合作方举报，Colman多少萌生“金蝉脱壳”想法，格外积极接洽资方。讽刺的是，当资本终于接手，与他已然无关。
2019年，Advent International买下了Vitaldent。
2022年，Advent在Vitaldent的基础上，整合了其他口腔连锁品牌，改组为Donte Group，提供全流程口腔服务。
在Donte Group网站上，Vitaldent赫然是主角。集团拥有30+年经验，服务过900万+患者，这些数字绝大部份要归功于Vitaldent。
曾经的“加盟传奇”倒下了，换成更名副其实的“资本连锁”。这是Vitaldent的重生，或者，它从未覆灭？
挽救它的，大概还是松散的“特许经营”结构。中心化连锁如iDental，资金断裂就会轰然倒塌。
Vitaldent实际上，不失为传统诊所组成的阿米巴网络。即便集团突发状况（创始人犯罪），大部分机构还是能继续运营。何况那些加盟机构，很多本是经营稳定的老店。他们的模式或许在资本高歌猛进时不够性感，却拥有穿越周期的稳定价值。
现实地看，哪有什么压倒一切的“制度优势”。世间大部分事情，都有两面性。在某一方面具优势，反过来必然是缺陷。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路径，一切都有适用场景。
特许经营模式的轻资产、灵活性，可以快速扩张某一产品或服务。但在医疗领域，治疗水平和服务质量的差别，无法靠“特许经营”短期解决。
总部集中采购设备和耗材，相比中小机构分散购买，有更高的效率、更优的价格。但是在缺乏有效监督时，却造成更大的腐败和浪费。
绝对化的判断是危险的。只不过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说到底，一切都是均衡的游戏。
向前一步是真理，再走一步是谬误。原地踏步没出路，急功近利更危险。
今年，媒体最新的报道是，Colman在牢里等待最后的宣判，同时被起诉的还有五十名高管。法官认为Colman潜逃风险过大，不予假释。
今年，Donte Group高调庆祝了Vitaldent品牌诞生35周年，同时，公布旗下409家连锁2023年实现销售收入3.6亿欧元，年增长约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