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17日,寒风呼啸,万物萧瑟。
此时,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城。然而城内人心并不惶惶,甚至在人们的内心中,有的还非常殷切,期望着迎接解放军。
这一天,是北京大学建校50周年的纪念日。适逢校庆大喜,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孑民堂中,举行庆典。
校长胡适在炮火声中做了简短的讲话,仪式完毕后辞别北大,随即登机飞赴南京去了。
其实,早在北平城被围之前,胡适的学生吴晗就曾作为代表前来劝说他留在北大,不要跟着国民党走,并许诺,北平解放后,将依然任命他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
胡适回答:“你根本不了解他们!”并告诉吴晗:“在有些地方,有面包没有自由;有些地方,又有面包又有自由;还有些地方,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
胡适离开北京后,曾列出一个名单,请求蒋介石从南京派专机到北平接人。胡适一直在机场等候,但是飞机返回以后机舱门开,除了少数几位教授外,许多他想见的人都没有走出舱门。
胡适大哭一场。后来,他一生再也没有回过大陆。
胡适走了。然而,他的小儿子胡思杜却留了下来。思杜这个名字来自于胡适的老师、美国哲学家杜威,以示对老师怀念之情。
因政见不合,胡思杜拒绝登上与父亲一起南渡的飞机。
起初,胡思杜一定为自己的选择得意万分。新政府成立之初,胡适这位中国学界领袖尚属于争取对象,因此胡思杜也得到特殊照顾,被安排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学习期间,他极力向上表忠心,不仅把父母给他留下结婚用的一箱金银细软上交,而且把父亲视若珍宝、托他照看的108箱书籍也捐献出去。为此他受到了上级的表扬,他觉得那几句表扬比金银书籍还要贵重,因为那意味着认同和接纳。
1949年4月29日,留在大陆的胡适的老友、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规劝胡适回到大陆。但是,胡适根据自己的判断,坚决予以拒绝。
拉劝不成,自然转为批判。由胡适的亲骨肉发射第一枚射向胡适的炮弹,其杀伤力将巨大无比。于是,胡思杜被选为第一炮手。
1949年9月22日,胡思杜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对我的父亲——胡适的批判》出炉,相继在香港《大公报》和《中国青年》上发表,文中列举“战犯”父亲的种种罪状,称父亲是“反动阶级的忠臣、帝国主义的走狗及人民公敌”,并明确表示,和父亲断绝往来。
此文一出,在海内外引起极大震动,对胡适的打击可想而知。不过,睿智的胡适很快就原谅了儿子,他觉得儿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剪报的眉批上写道:“小儿此文是奉命发表的。”
不论胡思杜是真心还是奉命,他射向父亲的炮弹很快有了战果:他被定为副教授,分配到唐山铁道学院教历史。
然而,胡思杜没有想到,既然胡适成了“敌人”,他这个“敌人”的儿子又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1957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欢迎大家“鸣放”,以帮助党整风。胡思杜以为再次出头的机会来了,于是立刻响应号召,给院部领导提了几条教学改革的建议。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三十六计》里的第三十七计“引蛇出洞”。
5月20日,《人民日报》以《河北高等学校教授针对教育领导工作提出批评》为题,点名“胡适的儿子胡思杜,使用卑鄙手段,妄图夺取学校领导权”。于是,一夜之间,胡思杜从狂热的入党积极分子变成了“汉奸、走狗、卖国贼”、“胡适的余孽和妄图篡夺革命领导权的阶级异己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随后,反右运动展开,胡思杜在劫难逃,接受革命群众批斗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胡思杜的精神崩溃了。
人们无从得知此时的胡思杜是否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不过,1957年9月21日晚上,他用一根上吊绳“畏罪自杀”,告诉了人们答案。那年,他36岁。
1962年,胡适在台湾病逝。至死,他都不知道小儿子已经先他而去。
位于胡适名单前列的一代大师陈寅恪,留在了大陆。他学贯中西,通晓十余种语言,甚至包括梵文、西夏文和突厥文,被称为“中国最博学之人”。文革开始后,他家被大字报覆盖,远望如白色棺材;为了“让反动学术权威听听革命群众的愤怒控诉”,红卫兵把几个高音喇叭放于其床头,使双目失明且患心脏病的他彻底崩溃。去世前一天下午,气脉已竭的陈寅恪还要“口头交代”,他说“我如在死囚牢中”,临终前留下了“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的悲惨诗句。
胡适的老友,曾劝胡适留在大陆,与陈寅恪齐名的“现代四大史学家”之一的陈垣,在1949年后积极响应社会主义思想改造,阅读毛选,参加政协。1950年2月8日,陈垣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美国从来就是我们的敌人》响应“三视(即仇视、鄙视、蔑视美帝国主义)教育运动”。饶是如此,文革时陈垣几次被抄家,差点因为和刘少奇的合影而被定罪,并且被逼写了无数次检讨悔过书张贴于北师大,而后遭到软禁。1971年6月21日,陈垣在悲愤中去世。
而那位曾经劝胡适留在北平的学生吴晗,后来当了北京市副市长。文革初期因京剧《海瑞罢官》被批斗,精神和肉体上都惨遭极端摧残。1968年3月被捕入狱,1969年10月在狱中去世,死因不明。其骨灰至今下落不明。
人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知识既改变不了命运,亦决定不了命运。
认知,才决定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