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蒋子龙著《人世间笔记》
人人都叫他傻子,其实他并不傻。只是为人忠厚木讷,特别是干活肯卖傻力气,别人都是“干不干,三顿饭”、”炕头上一蹲,啥也不少分”,而他领了队长分派的任务,总是闷头闷脑一干就是一天。白天在地里傻干,晚上在炕上也傻干,刚三十岁就有了四个孩子。老婆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得产后风死了,老四是个丫头,却活了下来。
出名的薛傻子,带着四个孩子,可想而知,真带出傻样儿来了:大人孩子一年到头衣服都是脏兮兮的,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但傻人有傻福,四个孩子竟都活得结结实实。
1958年村里成立食堂,这对薛傻子是好事,省得自己起火做饭了。村上的头头宣布,各家各户的粮食要全部交到食堂,一个粮食粒也不许私藏私留,村里的民兵要挨家挨户的检查。
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媳妇洪芳,结婚两三年才怀上孩子,怕食堂的大锅饭缺乏营养,私藏了两袋麦子,埋在院子里。
年轻轻的两口子,脸蛋漂亮脑瓜却很笨,将粮食埋在自家院子里,这在过去糊弄日本鬼子还凑合,怎能蒙蔽得了本村民兵的火眼金睛,简直就如同猫盖屎。两口子被当场批斗,批斗后男的被带到民兵大队部,不知还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当晚洪芳流产,喊救命喊到昏死过去,也没有人听见。幸好她丈夫半夜从民兵大队部逃跑了,民兵到她的家里来抓人,她丈夫没抓到,倒发现她还有一口气,送到公社卫生院。命保住了,人却疯了。
疯子有两种,一是文疯,自虐不打人骂人;二是武疯,打人骂人,而且不知轻重,抓到什么就往别人身上招呼什么。她偏偏是后一种,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天天就在队部和大食堂里闹,恶吃恶打,抢到菜刀就砍,抓到铲子就抡,甚至抡着棍子见人就打,打不着人就打牲口……当然,她也没少挨民兵的打,可她毕竟是女人,民兵也不敢真下死手,害怕把她打出个好歹,缺德又遭人恨。
她娘家的哥哥来领过两三回,领回去没几天就又跑回来。此时,世界闻名的三年大饥荒降临,村里每人每天的粮食定量由开始的一斤,改为八两,后又减到五两、二两,当二两也不能保证的时候,村里的食堂办不下去了。
洪芳也没有力气疯了,眼看就要饿死了。这时候薛傻子又冒傻气了,找到村上的头头,要求把洪芳领回家,死了负责用席一卷把她埋了,活下来就算她命大。村里乐不得甩包袱,薛傻子傻得正是时候,村头答应的很痛快,还假装严肃地嘱咐傻子:“她流产时大出血,卫生院大夫讲她不能再生育了,你晚上不要得便宜傻干,别干出人命来。”
薛傻子咧嘴傻笑:“这时候能保住自己命就不错了,那还有力气干别的。”
他把洪芳领回家,先用剪子把她那一头齐腰的又脏又乱的头发剪掉,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四个孩子中的唯一的老闺女帮忙,从头到脚给她洗干净,换上薛傻子老婆以前穿的干净衣服。洪芳已经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任由他摆布。
薛傻子自己有四个孩子,再加一个洪芳,他怎么养活?
1958年成立大食堂前的几个月,他从外村人口里就听到了风声,他孩子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开始天天在院子里脱坯,脱的坯够盖两间南房。对外称孩子多,将来娶媳妇都要用房。其实,每一个土坯里都藏着一包粮食。别说是本村的民兵,就是天兵天将来查,也不会想到土坯里有粮食!
白天生产队里派了活就干,生产队没有派活他也到地里转悠,假装拣粮食粒。人们饿得恨不得吃土坷拉,地里哪还会有丢下的粮食粒?薛傻子主要是哄弄自己的孩子,怕他们出去乱说。每晚等孩子睡了,他从土坯里取出粮食,再将土坯原样放好,烧半锅开水,灌到两个暖水瓶里,将粮食粒放到暖瓶里,有黄豆、黑豆、麦子、玉米、高粱……混在一块泡一夜,第二天早晨已经很软了,每个孩子连水带粮分上小半碗,也就两三口的事。就是这两三口,却能保证他们饿不死,四肢不会浮肿。
对洪芳也是这个量,让她饿着点,跑不出去,也没有力气发疯。晚上睡觉,他用一根绳子一头系在洪芳的脚脖子上,一头拴在自己的小腿下边,她一动他就知道。天冷了就搂着洪芳睡,有时难免会亲她几口,亲亲脑门、脸蛋无伤大雅,人家外国男女,不管认识不认识,见面就可以来这一套。但绝不碰她的身体,傻有傻的原则,不能趁人之危。
一年后的一天夜里,洪芳竟主动亲了他一口,他吓一跳,以为她这么长时间没犯的疯劲又来了。洪芳搂紧他,小声说:“我不疯了,谢谢你救了我。从现在起你也不用天天用绳子拴我了。”薛傻子嘴里“哦哦着”赶紧起身解开洪芳脚脖子上的绳子。
他心里却不是很踏实,傻乎乎地又问了一句:“你真好了?”
洪芳笑得很甜,也很正常:“一饿治百病,我不想死了,就不会再疯了。再说你天天搂着我,再疯也叫你给热乎过来了。”
也是从那晚起,他们成了实际的夫妻。但洪芳仍旧不出门,为他照看四个孩子,洗衣服做饭,把傻子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村里人几乎把她忘了,度荒三年饿死不少人,有人甚至认为洪芳也早就死了。
1962年夏天,村民都已经能吃饱饭了,洪芳走出薛傻子家的院门,到村委会申报丈夫失踪。
半年后与薛傻子结婚。四个孩子对她都不错,薛傻子活到八十岁,丈夫死后,洪芳跟着嫁在本村的老闺女,又活了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