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文的缘起
不久前,有朋友通过微信告知2024年1月台湾逸文出版社出版的康凤元、康星(以下称二康)编写了《近代中华武术擂台史》一书,通读之下,该书中刻意营造的不符合史实之处甚多。本文重点戳穿二康在该书中大加渲染的一段坊闻——在第一届国术国考上“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亦称李汇亭,下同)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之说实为该书作者利用片面资料与他们的谎言相结合刻意营造的虚假情景,而非史实。
经查,二康此说依据的资料是1929年5月《锡报》连载的侯敬舆的文章“追记第一届国术考试”。本来笔者对于这类昔日武术界的坊间孤闻无意搭理,然而当笔者看到二康在该书“前言”中煞有介事的写道:“本书中文内容均由当时的档案和新闻报道为依据,涉及到有争议的人事官司,会将当时对立双方资料观点全部放上,选用某一观点,也会以当事人的直接叙述为主,其他人的资料参考为辅,……”,那么当笔者本着他们宣称的这个原则对照一下该书就所谓“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一说是否遵循了该书“前言”中这段宣言时,发现二康在该书中进行的叙述并未遵循该书“前言”中这番道貌岸然的宣言,而是在公然造假。
所以,笔者认为有必要真正按照二康在该书“前言”中高调宣称的“由当时的档案和新闻报道为依据,涉及到有争议的人事官司,会将当时对立双方资料观点全部放上,选用某一观点,也会以当事人的直接叙述为主,其他人的资料参考为辅”这个原则探究一番该书大加渲染的“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一说之真伪与相关事件的真相。
依据史料还原该事件真实情境
根据二康在该书中提到的相关信息及相关史料,与此说有关联的史料来自三个方面:
其一,侯敬舆在《锡报》“追记第一届国术考试”一文中对此事的叙述。
其二,陈微明在《小日报》“近代武术闻见录”中对此事的叙述。
其三,当年各家新闻媒体的报道,尤其是《时事新报》的相关即时报道。
在介绍上述三个方面史料的相关叙事之前,先介绍一下所谓“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一说发生的背景。
此说之背景有三个维度,其一,中央国术馆举办的国术国考的性质。其二,孙禄堂与中央国术馆的关系。其三,孙禄堂与马良、吴鉴泉的关系,以及李汇亭、吴鉴泉、侯敬舆的身份。
(一)相关背景
1、中央国术馆举办的国术国考的性质
早在1928年3月7日,国术研究馆(即中央国术馆,下同)尚在筹备过程中,就已经开始筹划将来要举行国术国考一事。据1928年3月15日《天津益世报》“李景林提议恢复武考 国士 壮士 武士”报道:
“(南京特约通信)张之江、李景林等所组织国术研究馆,业经呈准国府备案,正式成立。其宗旨专罗致全国刀枪剑戟拳术专家,研究国技。今日(七日)该馆筹备员骆斌(西北军副官)提出一极有趣味之案,其性质殆与从前武科举相同,业经通过实行。内容为每年举行国术考试一次,分国试、省试、县试三种。国试春季举行,省试冬季举行,县试秋季举行。国试每年至多不得过五人,称“国士”,省试录取至多不得过八人,称“壮士”,县试每年至多录取不得过廿人,称“武士”,录取后得分级佩戴徽章。国士可充本京及各省分馆教授,壮士可充各县分馆教授,武士可充各乡镇分馆教授,将来投入军警时,均有特别优待权云。”
又据中央国术馆发布的《举行第一次国考敬告民众书》【1】:
“同胞们,同志们,十月十五日是首都汇集全国国术人才,举行第一次国考的日子。按照规定,每年有一次国考,这是第一次举行,并且是空前未有的盛典。这种考试是极庄严极尊贵的。”
此外,首届国术国考考试委员长张之江在国考前一日召集各省考员开会讲演中再次强调指出:
“此次国考原为国家大典,”【2】
因此,中央国术馆举办的国术国考具有国家考试盛典的属性。
2、孙禄堂与中央国术馆的关系
早在1928年3月7日国术研究馆(中央国术馆)筹备大会上,在提出征求全国国术人才这个议题时,李景林推荐了孙禄堂、杨少侯、杨澄甫三位,张之江推荐了马诩。【3】
1928年4月,孙禄堂收到聘请他担任中央国术馆武当门门长的邀请(一说教务主任兼武当门门长)。【4】
1928年5月7日,孙禄堂到达南京,1928年5月11日中央国术馆举行开课典礼暨欢迎主任孙禄堂的大会。【5】
孙禄堂到馆不久得知有针对自己的匿名诽谤信,孙禄堂当即提出辞职并退还聘书。因中央国术馆直接隶属国民政府,1928年5月17日,孙禄堂在郑佐平的陪同下,与民国政府主席谭延闿(民国政府首脑)进行了一次长谈,阐明自己的武学思想与宗旨。郑佐平借此向谭延闿告知了国术研究馆内部的矛盾。谭延闿在其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郑炳垣偕孙福全来,……孙字禄堂,武当派高手,长髯、广额、隆准,颇有老英雄之风,谈拳术通于道,娓娓不休,能自圆其说。郑作屏复言,国术馆之意见横生,吾固知华人不了此也。”【6】此后有人透露,匿名信的背后指使者是马良。
鉴于孙禄堂在当时武术界具有极高的声誉和影响力,此时上海有多家著名机构如俭德储蓄会、中华体育会以及上海法科大学等都在争聘孙禄堂前去任教,因此张之江、李景林极力要把孙禄堂留在国术馆体系内。为此张之江、李景林与江苏省政府主席钮永建商议,决定立即成立江苏省国术馆,请孙禄堂前来主持教务。1928年5月27日,江苏省政府宣告成立江苏省国术馆。【7】
钮永建是民国时期素有声望的政治人物,兼资文武。钮永建与孙禄堂一见如故,尤其在江苏省国术馆的教学方针上,两人多有相合之处。因此孙禄堂同意去江苏省国术馆任职。
1928年7月1日,孙禄堂受聘于江苏省国术馆,担任教务主任,下辖少林门、武当门这两个部门。【8】
3、孙禄堂与马良、吴鉴泉、陈微明、杨澄甫等人的关系及李汇亭、吴鉴泉、侯敬舆的身份
孙禄堂极其鄙视马良的为人,早在1923年4月马良在上海组织全国武术运动大会,一连三次发电邀请孙禄堂参加,遭到孙禄堂拒绝。【9】 由此埋下马良对孙禄堂之宿怨。
首届国术国考时,孙禄堂与吴鉴泉虽已相识有年,但两人并无深交,属于一般武术同道之间的普通关系。
陈微明是孙禄堂的弟子,向孙禄堂学习孙氏形意拳和孙氏八卦拳。尤其是陈微明南下上海后,虽然主要传授杨氏太极拳,但始终与孙禄堂有联系,经常向孙禄堂请益武艺理法。所以,中央国术馆聘请孙禄堂为该馆武当门门长时,因当时没有孙禄堂的联系地址,也是通过陈微明告知孙禄堂。
杨澄甫自幼结识孙禄堂,是孙禄堂的盟弟,1928年9月中旬杨澄甫南下沪宁,期间观摩了首届国术国考,然而未获中央国术馆聘用。至1928年12月9日,在孙禄堂提议下,江苏省国术馆聘用杨澄甫为一等教习。【10】
李汇亭、吴鉴泉时任精武会的教师,侯敬舆是精武会无锡分会的负责人,三人同属精武会。【11】
注:
【1】《第一次国考特刊》中央国术馆1928年12月出版。
【2】同【1】。
【3】1928年3月8日《民国日报》“国术研究馆筹备完成 通过组织章程”。
【4】1928年4月29日《申报》 “致柔拳社今日欢迎孙禄堂拳师”及1928年5月12日《中央日报》“国术研究馆已开课并欢迎主任孙禄堂”。
【5】1928年5月12日《中央日报》“国术研究馆已开课并欢迎主任孙禄堂”。
【6】《谭延闿日记》第19册,中华书局2018年12月出版。
【7】《江苏省国术馆年刊》江苏省国术馆1929年7月编印。
【8】同【7】并1928年7月2日《时事新报》“江苏国术分馆最近消息”。
【9】《体育丛刊》“马子贞致许禹生邀同人加入武术运动大会函”北京体育学校1924年11月出版及1947年8月29日《小日报》“近代武术闻见录”。
【10】同【7】。
【11】《中央杂志》“无锡将设精武新分会”精武会1923年出版。
(二)侯敬舆、陈微明对孙禄堂在第一次国术国考上的记述以及当时各家媒体对孙禄堂在此次国术国考上的相关报道
1929年5月《锡报》连载侯敬舆撰写的“追记第一届国术考试”一文,其中写道:
“是日,拳界前辈形意拳专家孙禄堂先生,与太极门专家吴鉴泉先生,均在民族席(为民政席之误,下同,笔者注)观赛,当第三组第三次赛毕,李会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评判长马良即向民族席高呼曰:‘李汇亭先生请孙禄堂先生比武。’观众咸鼓掌欢呼,孙以未曾报名投考,不禁大怒,偕吴下席,至台前,申詈评判长擅棼考规。于是秩序大乱。李老则春风满面,态度从容,摇手曰:‘不比则已耳,奚怒为。’此时余亦在民族席,闻见最切。乃诸报所载,谓试员不听号令,监者未能纠正,孙大不平,与台上恶言相报,至宪兵干涉云云,则系传闻之讹。非事实也。”
陈微明对孙禄堂在第一届国术国考上的记载与侯敬舆的这段“追记”不同,出入颇大。陈微明在1947年8月29日《小日报》刊登 “近代武术闻见录”中记载道:
“第三次乃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国术考试,与前代之武科相仿。规模甚大。各省武术家,到者甚众。开幕之日,林主席、蒋总司令及冯玉祥均到场演说。……
马良为评判长,极不公道,其带来之打手,看势要输,钟点未到,即吹笛停止。假使对方不支,虽过时,亦不吹笛,至败而止。其徒马某某,在台上用喇叭宣传,几号几号上台比赛。比赛未完,忽有一老头上台表演。演完之后,马某某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说了三回,忽见孙师兄存周,在台下戟指,大声质问,又见孙师亦到台前质问,秩序大乱。余与澄甫师七人下看台,问究竟何事?闻孙师大声呼曰:‘今日考试,乃是国家大典,为何不照考试规则,我未报名,为何妄传?若是打擂台,我必上台比试,决不退葸。’质问甚厉。后来李协和及诸公下来,请孙师至主席上台坐看,余等十余人拥护而上。观众大呼:‘马良评判不公,赶快退席。’马良不得已,退席而去,甚是无趣。为何马良与孙师为难,因数年前,彼曾主办武术表演,孙师未去。孙师说,我所以不去者,因马良这人,心眼不好。有一次,李存义先生应召而去,不意有一人欲与李先生比武,李先生说可以,我们到外院请教。李先生在前走,此人后面随,不意此人在背后打了一拳,李先生回头还击,彼即满院乱跑。后来他说,他打赢了。此种比法,岂非笑话。因此我不愿去。”
对比陈微明的记述与侯敬舆的记述,两人的记述中只有一处趋同,其余记述皆不同。趋同处是:孙禄堂未报名参加首届国术国考,而是作为观众前来参观国术国考,却被本次国考评判长之一马良要求孙禄堂上台比赛,孙禄堂怒斥马良擅改国家大典的考规。
对比陈微明的记述与侯敬舆的记述,在该事件突发时的情境、事件过程的情境和事件结束的描述上皆有关键性的不同,下面就这些不同进行辨析,以逼近史实真相:
1、事件突发时情境描述与辨析
1)国考现场呈现的究竟是李汇亭站在比赛台直接去邀战孙禄堂,还是马良突然让前来参观的孙禄堂参加国考比赛?
侯敬舆的追记是:“李汇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评判长马良即向民族席(应为民政席,笔者注)高呼曰:‘李会亭先生请孙禄堂先生比武。’”
陈微明的记载是:“比赛未完,忽有一老头上台表演。演完之后,马某某(国术国考比赛台上点录人员,笔者注)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
显然,同在民政席的侯敬舆与陈微明看到的情境是不同的。
侯敬舆描写的是先是“李汇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然后是“评判长马良即向民族席高呼曰:‘李汇亭先生请孙禄堂先生比武。’”
陈微明的记载中没有“李汇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这一幕,而是“忽有一老头上台表演。演完之后,马某某(比赛台上点录人员)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
所以,按照陈微明的记载,没有看到李汇亭登台后直接向孙禄堂提出一较手法这一幕。
那么,侯敬舆与陈微明二人谁的记载更接近事实呢?
其一,要看当年其他人,尤其是当时的新闻媒体是如何报道的。
其二,要依据逻辑常识来进行辨析。
根据笔者目前所能查阅到的十数家当年各新闻媒体的报道,皆未见有“李汇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这类记载。如有人能查阅到当年报纸有此类报道,烦请告之。
以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对于侯敬舆描写的李汇亭邀战孙禄堂这一具有新闻轰动效应的场景,却在目前所能查找到的当年各个报刊新闻上皆无此类报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侯敬舆的这一描写目前属于孤证。本着孤证不立的原则,此说不能作为论证史实的证据。但考虑到目前所能收集的当年媒体报道不能代表当年全部的媒体报道,故为了给侯敬舆这个描写一个可能的理由,即使退一万步讲,也只能是下述这种情况:即并非是李汇亭登台后当众直接向孙禄堂提出邀战,而是李汇亭在登台前私下里向马良或点录人员提出想与孙禄堂切磋手法。因此,无论是孙禄堂,还是现场的新闻媒体以及观众都不知道李汇亭私下提出的这个“邀战”。
由上可知,在首届国术国考上并未出现所谓“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这一场景。因此二康在《近代中华武术擂台史》中大肆渲染的“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这个情境纯属是二康按照他们的意愿片面选择侯敬舆的孤证刻意营造的场景。
2)孙禄堂究竟是与自己的儿子到台下质问,还是偕吴鉴泉至台下质问?
侯敬舆的追记是:
“是日,拳界前辈形意拳专家孙禄堂先生,与太极门专家吴鉴泉先生,均在民族席观赛,……孙以未曾报名投考,不禁大怒,偕吴下席,”
陈微明的记载是:
“马某某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说了三回,忽见孙师兄存周,在台下戟指,大声质问,又见孙师亦到台前质问,秩序大乱。余与澄甫师七人下看台,问究竟何事?”
显然这里根本没有侯敬舆描写的孙禄堂偕吴鉴泉下台这一幕。
那么,侯敬舆与陈微明二人谁的记载更接近事实呢?
同样,要看当时的新闻媒体是如何报道的,并依据逻辑常识来进行辨析。
在笔者目前所能查阅到的当年各家新闻媒体的报道中,皆未见有孙禄堂单独偕吴鉴泉下台这一幕,甚至未见有孙禄堂与吴鉴泉同在民政席这类报道。
根据当时各家新闻媒体的报道,只有孙禄堂偕孙存周、章启东参观国术国考以及孙禄堂偕孙存周、章启东、李玉琳参观国术国考这类报道。
因此,侯敬舆描写的孙禄堂大怒后偕吴鉴泉下台这一幕亦属孤证。而且此说亦不合乎孙禄堂与吴鉴泉之间并无私人交情这一关系的逻辑常识。
而陈微明描写的“马某某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说了三回,忽见孙师兄存周,在台下戟指,大声质问,又见孙师亦到台前质问,秩序大乱。余与澄甫师七人下看台,问究竟何事?”这一情境既与当时各家新闻媒体的报道可相互印证,而且也符合孙禄堂与孙存周、陈微明之间人物关系的逻辑。
2、事件过程的情境描述与辨析
这里的关键内容是孙禄堂走到比赛台前说的是什么以及李汇亭及其他人说了什么?
侯敬舆的追记是:“评判长马良即向民族席高呼曰:‘李汇亭先生请孙禄堂先生比武。’观众咸鼓掌欢呼,孙以未曾报名投考,不禁大怒,偕吴下席,至台前,申詈评判长擅棼考规。于是秩序大乱。李老(即李汇亭,笔者注)则春风满面,态度从容,摇手曰:‘不比则已耳,奚怒为。’此时余亦在民族席(应为民政席之误,笔者注)闻见最切。”
陈微明的记载是:“马某某用喇叭说,请孙禄堂上台比赛,说了三回,忽见孙师兄存周,在台下戟指,大声质问,又见孙师亦到台前质问,秩序大乱。余与澄甫师七人下看台,问究竟何事?闻孙师大声呼曰:‘今日考试,乃是国家大典,为何不照考试规则,我未报名,为何妄传?若是打擂台,我必上台比试,决不退葸。’质问甚厉。”
关于孙禄堂走到比赛台前说的是什么?
侯敬舆只是笼统的描写了9个字“申詈评判长擅棼考规”,没有具体内容。
陈微明记载的相对详细:“闻孙师大声呼曰:‘今日考试,乃是国家大典,为何不照考试规则,我未报名,为何妄传?若是打擂台,我必上台比试,决不退葸。’质问甚厉。”
关于孙禄堂走到比赛台前所言的内容,侯敬舆与陈微明二人的记载虽然在大意上相互并不违和,但显然出于某种目的侯敬舆对此有意言之不详,更以申詈一词描述之。
何谓申詈呢?
就是喋喋不休的骂。
侯敬舆这样描写孙禄堂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为了衬托他后面描写的李汇亭——“李老(即李汇亭,笔者注)则春风满面,态度从容,摇手曰:‘不比则已耳,奚怒为。’”。并且侯敬舆还要特别强调:“此时余亦在民族席,闻见最切。”
侯敬舆为了矮化孙禄堂,其春秋笔法确实了得。
然而真实的场景是侯敬舆描写的这样吗?
孙禄堂至比赛台前是与李汇亭对话吗?
显然不是,即使按照侯敬舆的追记孙禄堂也不是在与李汇亭对话,而是高声质问当值的裁判长马良在国家考试大典上擅棼考规。
孙禄堂没有与李汇亭对话,而是站在场中高声在与当值的裁判长马良讲道理,而此时李汇亭却在一旁为马良帮腔,“态度从容且摇手”曰:“不比则已耳,奚怒为。”李汇亭的这个举动也太滑稽了吧!而侯敬舆在数万人嘈杂的观众席上竟能听到比赛台上李汇亭的这番话是不是也太离奇了!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富有强烈对比的戏剧性一幕,竟然在当时没有任何媒体进行新闻报道。于是又成为侯敬舆追记中的一个孤证。
在孙禄堂在国术国考现场质问马良的第二天,即1928年10月17日《时事新报》“国术考试之一幕”对此作了报道:
“(本报16日南京电)老拳师孙禄堂偕首徒孙存周、章启东在国术考试场民政厅观武,见决赛秩序紊乱,应试员比武不认真,大不谓然,趋至比武台前,大声疾呼‘尊重国家盛典,不得儿戏’,颇有责难当局之辞,旋由评判长李烈钧将孙等拉至主试委员席坐下,抚慰备至。风波始息。”
又据1928年10月25日《时事新报》“国术考场中花絮 老英雄仗义骂山门”一文报道:
“是日名震国内之国术家孙禄堂氏,偕其少君孙存周、门徒章启东、李玉琳等,莅场观光。见比赛时有不受武德越轨斗打,而评判者不加纠正,大为不平,孙遂立起责言。指挥者不识其鼎鼎大名之孙禄堂,以恶言相向。孙乃大呼‘国家典礼不容如此马虎’,一时观众附和,秩序大乱。宪兵见状,上前干涉。李协和(李烈钧,笔者注)权作和事佬——李等见场中秩序猝乱,问从者以何事,旋见发言者,系孙氏,立即至民众参观台前致礼,并请移座至委员席台上,虚怀请教。一般出言相向者,遂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而一段风波,幸由李先生之大力,方告平息。”
在这些当年媒体报道中丝毫没有侯敬舆描写的李汇亭这一幕的任何迹象。
(三)关于这一事件的真相
综合上述陈微明、侯敬舆各自所述及当时媒体的报道,聚焦各方史料陈述的共性,结合相关各方之间的相互关系,依据合乎事件发生的逻辑常识,可基本还原这一事件的真相如下:
在1928年10月16日的国术国考的考场上,参加考试的考生李汇亭看见坐在民政席上前来观光的孙禄堂,于是他私下找考试评判长马良提出想借着国术考试与孙禄堂较量手法,马良遂不顾此次国术国考的规定,在未与孙禄堂沟通的情况下,突然宣布让没有报名参加本次国术国考的孙禄堂参加国考比赛,而且连喊三次。于是,孙存周首先起身质问站比赛台上喊话的工作人员,随即孙禄堂独自走到比赛台前质问喊话者“为何妄传?”这时台上工作人员对孙禄堂恶言相向。此时陈微明与杨澄甫等7人走下台也许吴鉴泉也随其中,问孙禄堂发生何事?见孙禄堂高声质问马良:“今日考试,乃是国家大典,为何不照考试规则,我未报名,为何妄传?若是打擂台,我必上台比试,决不退葸。”
由于考场突然发生了这一冲突,于是现场大乱。首席评判长李烈钧见此,问明情况后,走到孙禄堂的面前,向孙禄堂致礼,并请孙禄堂移座至委员席台上,虚怀请教。那位恶言相向者,遂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这段考场风波随之平息。
以上是综合各方史料,通过逻辑辨析,对这场风波全过程真实情境的还原。
此外,侯敬舆追记的在孙禄堂于国考现场对马良高声质问时,站在比赛台上的李汇亭知道孙禄堂不会与自己切磋,则在一旁摇手曰:“不比则已耳,奚怒为。”在数万人嘈杂的现场,这一幕竟被有“特殊听力”的在观众席观看的侯敬舆听到。然而这一幕未见其他方面的报道和记载,故疑为孤证。
因此,二康编写的《近代中华武术擂台史》所散布的“72岁的精武会教员李会亭(即李汇亭,笔者注)当着五万观众,笑邀孙禄堂老弟上来切磋”之说并非事实,而是二康通过利用这一事件过后侯敬舆的孤证,并谎称此孤证与陈微明的记载相同,刻意营造出来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场景。
三、孙禄堂怒斥马良的原因——孙禄堂是反应过激,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作为本次国术国考评判长之一的马良借着李汇亭私下提出要与孙禄堂较量手法,竟然不顾违反本次国术考试大典的规定,宣布让没有报考的孙禄堂参加考试比赛,这番操作看似顺水推舟,实际是作为老政客的马良借此为孙禄堂设下了三个陷阱:
其一,暗设违规同谋的陷阱。
如果孙禄堂同意上场与李汇亭比武,则会被其他的考试委员们误认为孙禄堂是明知故犯,不把国术国考规则当回事,没有报名参加考试却突然与人上场比武。尤其孙禄堂此时的身份与李汇亭不同,孙禄堂是江苏省国术馆教务长,属于国术馆体制内的人,却破坏规矩,若如此必然要授人以柄。
其二,暗设屈服于挑衅的陷阱。
根据这次国术考试的规定,此次国术国考优胜者可以担任中央国术馆及各省级国术馆的教师。【1】而孙禄堂这时早已是江苏省国术馆的教务主任,【2】负责全馆的教务工作。此时却被马良要求参加国考比赛,这明显是马良利用自己是国考现场评判长的职务当众挑衅羞辱孙禄堂。因此,如果孙禄堂此时上场与李汇亭比武,则不仅会被其他的考试委员们误认为孙禄堂对于国家考试大典规定的明知故犯,而且还等于屈服于马良当众的羞辱与挑衅。
其三,暗设怯阵的陷阱。
如果孙禄堂不站出来公开说明情况,而是默不作声的不上场参加比赛,因现场观众并不知孙禄堂没有报名参加国考,因此会误认为是孙禄堂临场怯阵。同样会给孙禄堂造成声誉上的损害。
由此可见马良不愧是素有阴毒手段的老政客。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孙禄堂必须要站出来公开戳穿马良的阴谋。于是有了孙禄堂走到场中考试台前,厉声质问:“今日考试,乃是国家大典,为何不照考试规则,我未报名,为何妄传?若是打擂台,我必上台比试,决不退葸。”这一幕的出现。
孙禄堂的这一临场应对,一举粉碎了马良的阴谋。
结果作为本场评判长的马良被现场观众哄出了考场。
综上所述,孙禄堂的行为并非反应过激,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四、二康“史实宇宙”的真面目
《近代中华武术擂台史》的作者康凤元、康星在该书中宣称:“本书中文内容均由当时的档案和新闻报道为依据,涉及到有争议的人事官司,会将当时对立双方资料观点全部放上,选用某一观点,也会以当事人的直接叙述为主,其他人的资料参考为辅,……”
然而对于有关孙禄堂在首届国术国考上发生的这场风波,二康不仅只是采用了侯敬舆的追记,没有把不同于侯敬舆追记内容的陈微明的记载放进书中,而且还谎称当年陈微明在《小日报》上“近代武术闻见录”的记载与侯敬舆的追记完全一致。二康这种明目张胆的说谎,暴露了二康在该书前言中自我标榜的他的“史实宇宙”的真面目。
孙禄堂(右)孙存周(左)
李汇亭
五、结语
前面已经指出侯敬舆在他这篇追记中虽然苦心积虑的运用春秋笔法来叙事,但却无法避免其叙事中存在着诸多硬伤,如刻意营造孙禄堂下场质问马良时独偕吴鉴泉一同下场的虚假情境,又如声称在考场上“李会亭登台要求与孙禄堂一较手法,”让读者误以为是李汇亭登台后,直接当着全场观众的面公开向孙禄堂提出要较量手法的虚假场景。而事实是在当年各个媒体的报道和其他史料记载中皆未出现这一场景,因此侯敬舆在这段叙事中刻意营造的场景是孤证。所以侯敬舆在“追记第一届国术考试”一文中的这段叙事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诱导读者产生错误认识的春秋笔法。
尤其侯敬舆竟然能在数万人噪杂现场的民政席上听到站在擂台上的李汇亭对台下正在厉声责问马良并没有与自己进行对话的孙禄堂说“不比则已耳,奚怒为”。试问,李汇亭说这话时是对场上观众高声大喊,还是对孙禄堂的私语?无论是哪种情况,侯敬舆这个叙事的真实性都让人难以置信,于是侯敬舆要刻意补上一笔,特别强调“此时余亦在民族席(民政席之误)闻见最切。”然而侯敬舆补的这一笔显然是经不住推敲的,颇有“此地无银”之讥。
侯敬舆这段描写,其目的无非就是暗捧吴鉴泉和李汇亭,暗损孙禄堂。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其背景是,侯敬舆与吴鉴泉和李汇亭这时皆是精武会的教员,而在第一届国术国考上精武会的教师和学员的成绩都不好,没有人进入最优等,形意拳传人则表现突出,侯敬舆也不得不承认“统观各家,以形意拳最占优胜”,而此时孙禄堂被公认是形意拳的代表人物。【3】这是侯敬舆以春秋笔法这样描写的大背景。至于侯敬舆为什么要用春秋笔法这么描写?见仁见智。笔者这里不作诛心之论。
注:
【1】1928年3月15日《天津益世报》“李景林提议恢复武考”。
【2】《江苏省国术馆十八年年刊》1929年7月出版。
【3】《近今北方健者传》杨明漪撰,1923年济南含英斋出版。
1928年10月7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