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期间,我在798见到了刚从长白山回来不久的冯博一。作为这次“东北新声”专题的受访者,他坦言很少有机会去东北,但从90年代开始和“南下”北京的东北艺术家打交道、做展览的经历,的确让他积累起一个自己的观察样本。
冯博一觉得,东北艺术家性格豪爽、生猛,内心又很狡黠。背负着昨日辉煌,东北人在异地认出彼此都不免觉得悲情,作品底色里也都有一种荒凉感,但这种深刻的集体性却没能进一步体现在不同代际的创作脉络上。尽管有着强烈的个人能量,真正做起来,东北艺术家更多还是单打独斗。
对于近几年热度不减的“东北文艺复兴”,冯博一首先是质疑:抛开一时的话题性,东北文化艺术在当代中国的位置在哪里?有效性是什么?这或许也再次提醒我们,东北文化艺术在研究和梳理上尚存空白,它和当下文化境遇及政治氛围的联系同样有待探讨。
但东北也是一种境遇。人们总是期望能透过冯博一的观察,补全某个现象在中国当代艺术的上下文,也听他说些针对当下的肺腑之言。我们的谈话也自然而然地从地域过渡到更普遍的生存境况:正在经历的今天,是否就是东北的昨天?在夹缝和挤压里做艺术,真的还有可能吗?
冯博一说,今天我们理解东北,是因为我们对未来的判断和规划,同样是一片荒芜。他虽然不敢轻言乐观,但那些保持敏感的艺术家,富有情怀和抱负的地方工作者,让他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面对越来越难平衡的悲观和积极,至少在与这位拒绝躺平和犬儒的策展人交谈时,你和他一样,宁愿发自内心地相信仍有可能性,仍能在过程中期待漫长的重启。以下是冯博一的口述,发表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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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90年代开始,北京就有一个东北籍的艺术家群体,我们把他们叫“东北虎”。就好像湖南的艺术家叫“湘军”,福建的叫“莆田系”,都是一个外号。我虽然对东北没有那么了解,但和北京的东北艺术家都有交集,也给有些人做过展览。
东北人的性格豪爽、生猛,内心又很狡黠。这是我的一个直观感受。我相信地理环境对地域性的塑造是巨大的,东北越往北,越是寒冷,有大半年的时间都被白雪覆盖,人们没法种地和劳作,基本都在家猫着。所以东北人的艺术创作厚重、实在,不讲究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机敏和巧妙,也有点苦中作乐、自娱自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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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艺术家在北京,都不能说是北漂,而是南下。迁徙与栖居的现象,同样出现在这个艺术家群体里。东北在经济上的滞后,让它留不住人,艺术家在本地也很难发挥出他们的潜力,全都集中在北京和上海。相比上海艺术家总是信心满满的样子,东北艺术家在外面相认,都会有一种失落、悲壮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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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人的艺术都有一种悲凉的底色。2014年,我给一个画廊做过东北艺术家的群展“东北墟”。“墟”指的是废墟、荒芜,和东北在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的社会现状有关。今天的东北,在经济和文化上都和过去有一个落差,原来的东北那么好,既有钢铁、石油产业作为中国经济的支柱,也有长春的电影制片厂推动文化发展,但现在基本上都没了。
所以在王兵、赵亮、王宁德和李大方的作品里,都有一种荒凉感,还夹杂着一些怪诞和诡异。但东北艺术还有一个特质,是以王兴伟为代表的幽默。王兴伟的作品是从东北民间文化发展出来的,自嘲、反讽,还有点无厘头,用一个可能不恰当的说法,是把东北的二人转给视觉化了,就像二手玫瑰乐队把二人转摇滚化了。赵本山把二人转和小品结合起来,火了那么多年,今天的很多短视频也在表现东北话特有的幽默。从整体上看,我觉得这些都是有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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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当代艺术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早年参加了“85新潮”的舒群、王广义等人提出了“北方艺术群体”的说法,他们的画作主要是表现东三省的大山大水,偏向宏大叙事,而不是小情小调;接着就是王兴伟、李大方,以及后来的80后艺术家宋元元、秦琦,也都创作出了一种不同于学院派的绘画类型;还有一些最近活跃的东北艺术家,强调的是在地性质和全球化的关系,或者说是东北的全球本土性。
东北艺术家的个人能量都很强,但有点单打独斗和个人英雄主义,没有形成一种集体的意识和力量,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群体。我试着在不同代际的艺术家之间寻找一种共性和差异,但可能还需要做更多的梳理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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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了解过“东北文艺复兴”,但不太接受这个说法。不能简单地因为有了一些文学创作,就可以说是复兴了,我觉得那有些一厢情愿。当然,艺术圈里的确也有很多人开始产生一种文化上的自觉,但放在一个大的范围里,东北的文化艺术还是没法跟进当下中国的文化发展。东北的文化在中国当代文化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它的有效性是什么?
我始终认为,做文化艺术不能一拍脑袋就见效,而是需要过程和机遇。要做东北亚文化艺术文献库也是同理。在广州已经有人关注东南亚了,但东北亚这块一直没人做,所以做文献库,从主观愿望上来说很好,但这是一个漫长的基础工作的过程,没有三五年甚至十年,可能都不会有成果。文化艺术讲求的是一个慢,复兴也应该是一件长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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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理解东北,是因为我们对未来的判断和规划,同样是一片荒芜。我们每天获得的信息里,有几条是振奋人心的,让人觉得特别有希望的?无论是最近的高速公路的社会新闻,国家政策的变动,还是中国在国际上的形象,都让你觉得,怎么能乐观起来?
在经济发展和政治的双层挤压中,艺术怎么做?我觉得仍然有可能性,至少还得折腾。我就特反对躺平了,反正什么也改变不了,干脆听之任之。如何根据现状寻找最可实施的生存策略,就是一个策展人最直接、最具有优势的经验和能力;也仍然有很聪明、很有智慧的艺术家,他们保持敏感,又能发挥自己的积极主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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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上海艺术圈的主流化,还有对90后的资本绑架,都是一种中心地带的内卷。社会上很多人为了追求稳定,进入公务员或者其他主流系统,也意味着民间空间越来越狭窄,我们的生存越来越艰难。一个好的社会或者艺术生态,一定能为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生存机会。否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吗?
在所谓的非中心地带,可能面临着更多的束缚,但我觉得事在人为。我在鸭绿江美术馆做过展览,看到了纪大海完全依靠个人力量,做一个美术馆的情怀和抱负,敢作敢为,有一种东北人的横。2020年,他邀请我做赵仁辉和卡特娅·辛克两位国外艺术家的联展,这在东北是很少见的。鸭绿江美术馆做东北艺术家和丹东地域性的结合,但又不依赖于本土,而是希望把路走得更宽广,眼光更开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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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我用一个关键词来隐喻东北当代艺术的现状,继续用“东北墟”可能有点偏颇。我会用“东北墟与生”,既是感叹东北本土当代艺术的墟芜生态,也是期待它在长线上的重生和复兴。
无论是在长白山,还是哪里,慢慢把一个机构做起来,都有可能抵消所谓的中心、主流,甚至是强权。我觉得艺术就起到这样一个作用:发出多种声音,产生多种模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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