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艺术要让每个人平等地成为平民

文化   2024-10-10 21:08   北京  


《宋冬穿浴袍削发剃须像》,2024



受访:宋冬
采访及编辑:蓦然


距离打边炉上回采访宋冬已经过去了一年。再见宋冬,他为作品《不生不灭》而蓄的发髻和胡须已经不在,但新生的发须源源不绝,仍然为他所用,进入新的创作轮回。

近期在松美术馆开幕的展览“宋冬:13个房子”,成为我们这次谈话的背景。展览由崔灿灿策展,标题不加提示,却以高密度的视觉信息呈现了宋冬跨越30年创作生涯的作品。从一个房子进入另一个房子,有可能上一刻还被一种温情脉脉的怀旧氛围和私人情谊包裹着,下一刻就踏入到一个仿佛预示着物欲横流时代到来的金色牢狱中,猝不及防地和难以形容之物打了个照面。高蹈的概念与平实的情感并存,语言和图像中的玄机却不容许你那么轻易地道破,而是藏匿在宋冬所坚称的“模糊而丰富的多义性”中。

但信息量的堆积并非平白无故。如果一个人足够沉浸其中,或许得以在如此反差、呼应或彼此消解的场景中构建出某种叙事。熟悉宋冬创作的人,也能一眼辨认出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元素:旧物、镜子、窗框、金色……也许会有声音质疑道,这会不会是一种个人符号的重复?但宋冬以为,那是记忆在作祟。正如没有真正牢靠的记忆,只有依靠着特定物品和意向而不断重新生成的记忆。宋冬说,自己的创作是有时递进,有时往回走;过往的作品将不断被肢解、搬运,也意味着将不断获得新的生命。

尽管看上去如此迂回和复杂,但如果将路线和时间拉长来看,是宋冬仍然试图在展览和创作中插入一条相对稳定的暗线。也是谈到这里,我问宋冬,他认为自己作品里是否有某种不变的内核?他一反往常节奏平缓又不留缝隙的表达方式,而是停顿了几秒,然后审慎地说出了“爱”这个字眼。

记忆又在此时显现出它的魔力。一下子,我们仿佛又被拉回到他早年创作中,那股更加显性的具有修复力量的温情和对平民阶层的关怀,只不过如今更多转化为一种秘而不宣的底色。而与记忆行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他所感兴趣的追问一词:过去的事物,只能停留于过去吗?我和上一刻的我相比,还是同一个人吗?也许面对一个比以往都更加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保持追问,正是艺术家为我们所揭示的认知自我与世界的不二法器。

以下为打边炉对宋冬的采访整理,按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由受访人审校。


“宋冬:13个房子”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1、轮回


我对“13”这个数字特别感兴趣。客观来看,13不过是个自然数,但不同的文化却对此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中国文化中,这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但在基督教文化中,却是个极其不吉利的象征。就像我经常说有和无,正和反可以同时存在,13也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共同体。

整个展览可以被称之为“一件作品”,由13个房子组成。用策展人崔灿灿的说法,“13个房子”具有文学意味。第一个房子是美术馆外的园林,也是一个竞技场,我给它起名为《天地间》。天空是这个房子的天花板,每天会有114架飞机飞过;草坪上的标线从66标到24,一共有58段,是我从1966年出生以来的岁数;每个数字的高度都是我的身高,1米66;观众进入美术馆,要走过一座称重的桥,无论是一个人经过还是多个人同时经过,屏幕上都会显示单次和累积的重量——上次我去看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到了五吨。

从第一个房子进入第二个房子,最后从第13个房子出来,又会回到第一个房子。这是一个轮回,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2、出与进


经过每一道门的过程,既是出,也是进。出与进之间的联系在于,人们总是保留着关于上一个房子的记忆,进入下一个。随着展览的深入,记忆会越来越淡,但也会突然被召回。

这一次,你可能会发现我使用的材料相对丰富,也能一眼看到过去的影子。虽然我一直使用旧物创作,但我希望它们的每一次出现都能有所不同——我管它叫回响。同样的事物不断地被提及,穿插着出现,产生内在的联系。就像展览中的金色,既出现在入口处的金栅栏门上,也出现在晚宴的自助餐上,有时看上去像一根盘绕的手指,有时又是禅宗公案中的一坨干屎橛。

但在展览中,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这是一个线性的观展路线,但我希望它是一种非线性的叙述,如果没有导览,人们肯定是按照自己的经验和逻辑,以及一些简短的提示来理解,那样也挺好。每个人看完之后都会产生自己的故事,就像一个物,它既承载着我们的共同记忆,也会触发不同的个体记忆。


3、广场

小时候我生活在西单的胡同里,那时的胡同就是穷人的广场。小板凳儿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夏天特别闷热,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儿到一个叫“大拐角”的地方纳凉,大人和大人一块儿,小孩儿和小孩儿一块儿,普通老百姓聚集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边上就是民主墙,也是张贴大字报最密集的地方——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想要发言,是通过张贴大字报的方式进行的,就像今天我们在网上发个帖子,发个弹幕。

进入第二个名为“客厅”的房子,会看到以大字报方式呈现的展览前言。崔灿灿找了13个人不同的人抄写,每个人都不是书法家,而是普通人用自己的方式认真表达,其实和当年张贴大字报的方式很相像。我在13种字体里看到了一种很强的多元和平民美学。房子里的每把空椅子和空小板凳儿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相同的。有些特别具有艺术性,有些极其普通,使用痕迹很重。就像这个世界千变万化,但我们还是需要坐下来谈一谈。


“宋冬:13个房子”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4、窗


80年代是思想开放的年代,大学学子如饥似渴,寻找丰富的思想根源。我和我的大学同学是同窗,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视野来到大学,也为彼此打开了一扇窗。

1987年11月27号,我送了一个苹果给我的同学蒋焕,作为生日礼物挂在宿舍的二层床上,我住上铺,他住下铺。那也是我最早做的和吃有关的作品《礼物》。我在苹果上写了一段关于友谊的话,挂在床上,告诉蒋焕,如果你把这个苹果吃了,就是把这些话吃了,如果你不吃,这些话就会和苹果一起腐烂。但他没舍得吃。展览里,我把我的床改装成一个大学生宿舍的二层床,把苹果挂在床头,但上面什么字都没写。这是一个故事,也能体现我们当年的生活状况和乐趣。当年大家都是特别有心气儿,特别有希望地生活着。

我在展览里做了一个“窗柜”,如同在墙上开了一扇窗,让大学同学们把当年的记忆物件拿出来,有诗集,有画,也有当年的照片集和笔记。80年代的大学生今天已经老去了,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但我们仍然共同存在于这样一个窗框里。窗里布满了镜子,灯光反射在镜子上,仿佛产生了巨大的空间,但那个空间同时又是虚幻的。这是我所探讨的有关窗的多义性。


5、镜子


小时候,我们通过镜子认识自己,观察自己,或者模仿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的某个人物。通过镜子,我们看到的不简简单单是自己亲眼所见之物,而是通过想象来模仿和认识事物。后来我学油画,要对着镜子画自画像,这个过程中会看到很多的细节,甚至是一种对自己的提炼和美化。这并不是一个画得好或不好的问题,而是通过镜子拥有一个认识自己的全新角度。

当然,现在问我什么是镜子,我的回答特别简单:万物皆为镜。在远古时代,平静的水面就是镜子,后来,无论是一块石头、一块铜,任何坚硬的东西,只要人们把它磨得光亮,也就成为了镜子。如今,不再需要物理性的打磨,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为我们反观自身和认识世界的镜子。我们从中看到的不是物质影像,而是认识的反馈。镜子超越了物质,存在于心。

外界的反馈也是一面镜子,是“照鉴”。这面镜子不仅能照鉴美,也能照鉴丑,甚至是美丑不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了。批评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批评促使人进步——小时候我们总是能听到这句话。照鉴自我是很重要的。我看待外界的评价就像是在看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我常常感到怀疑。我能摸到镜子,但摸不到我自己;当我摸自己的时候,虽然我看不到,但是我的脸会感受到触摸.....


6、原创的赝品


意大利艺术家曼佐尼在1961年,把艺术家的粪便装在一个罐头里,取名Artist's Shit(《艺术家的排泄物》);我在网上买了一个空罐头,密封好,在上面画了画,也写了Artist's Shit艺术家的排泄物,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封存的是“空”。无论是空性,还是悟空,空都是最难得的一种存在。而就在这个房子的上方,是那件看起来像金色大拇指的作品,或者说干屎橛子。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于,一个动用了那么多的力量和金钱,铺满了真的金箔,另一个却空无一物。

这是第十二房子里的系列作品“原创的赝品”之一,是我对这些非常敬重的艺术家作品的再解读和重新创作,其中也有对他们的和我自己过去作品的肢解、搬运和继续生长,用异曲同工的方式,使它变成了一件新的作品。

“原创的赝品”系列,“宋冬:13个房子”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7、无界


对我来说,艺术跟生活之间是无界的。这两年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展览也就频繁了一些。但因为我是爱艺术,也是爱生活的人,所以仍然乐在其中。我可能是脑后有反骨,不想按常理出牌,尤其是在美术馆做展览。这次,我们还是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尤其是几乎利用了松美术馆里里外外所有的空间,这可能也是松美术馆成立以来第一次改变了出口和入口的位置。

由于挨近机场,松美术馆上空每天都会有114趟左右的航班经过,这是我在这里产生的独特感受。不断经过的航班会让我们产生遐想: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遐想代表着个体面对世界时的开放程度,以及相互连接的途径。艺术之所以有魅力,就是因为它在不断地拓宽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人不能拘于一隅或是坐井观天,虽然走出一个井,还会有一个更大的井,但人终究有着不断走出井的欲望。


8、松拳

在松美术馆看场地时,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少一棵松树。得知园林里有199棵松树后,我就设计了一棵树,将一个握紧“空”的拳头倒置过来,上面生长出一棵松树,取名“松拳”。这个图案通过打开盖章出现在《站住证》上,在第一个房子的《金栅》上,甚至在公共卫生间里都有。它的指向性特别模糊,也特别丰富:字面上是“松权”的谐音梗,但是你看画面,又能联想到另一个谐音梗“权术”;如果把两个互相镜像的图案放在一起,又构成了中间无嘴的人

之所以要松拳,是因为执空。一个人只有在执着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叫放弃执着;如果你的手里什么都没有,也就不知道要放下什么。这又关联到展览开幕前举办的一场抢手赛。这场比赛是展览的一部分,两军对垒,抢的是一个握着的空拳,没有真正的胜负;看似娱乐,但体现的是人类不断争斗的过程。一旦松拳,也就放下了空。执空和放空同等重要。

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我当然也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性战争的恐怖让人不安,未来人们又该如何面对?如今,科技朝着无人的方向发展,诸如无人驾驶、无人售票、无人售货等,这些给人带来巨大的便利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带来了自问:最终如果所有人都可以被取代,人类又该何去何从?这些都让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最需要动用人类智慧,来寻找新的可能性的时代。

宋冬,松拳


9、平民

我一直关注穷人的智慧。普通民众没有特权和垄断式的资源,但也希望获得更好的生活,就动用自己的智慧去改变它。比如,一个几代人共同生活的房子不够住了,但房顶上又不能再盖房,那家人就盖了一个鸽子笼,又从信鸽协会那获得了执照,这个鸽子笼也就合法化了。久而久之,人们开始在里面存放东西,最后又让人住了进去。原本是一个鸽子笼,后来成为了人居住的空间。但一个人的生活得有多窘迫,才会住在鸽子笼里?

其实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平民,平等的公民。权贵可能不是平民,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权力和资源,更容易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困惑。但我觉得权贵这个词又过于狭隘,因为权力既可以被滥用,也可以被归还于民。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人类要如何建立起一套良好的规则,让每个人平等地成为平民


10、多面性


我觉得人是个复杂的动物,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具有多面性的。就像我是一个父亲,但我同时也是个儿子。我在生活面前永远是个学生,但如果我去教学,就又成为了一个老师。那么在艺术里,为什么要固定在同一个角色上?艺术的魅力在于它的五花八门和不断被重新定义,有时递进,有时往回走,不确定性和质疑会带来创造的可能性。

过去的元素之所以不断出现在我的作品里,这和记忆是有关联的。就像我之所以知道自己叫宋冬,是因为昨天的记忆在今天影响着我,但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记忆充当着连接的重要角色,呈现在作品里,就是所谓艺术家的风格。比如立体主义的创造者布拉克,他的作品虽然不断在变化,但并没有超出立体主义的范畴。毕加索同样是一个立体主义画家,也是一个多变的艺术家,但如果放置在更宏观的视野下,他的作品仍然在他所创造和形成的毕加索风格之中。

今天的艺术家不再遵循一种路径或者一个语言系统,而是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这样的变化和今天复杂多变的新生活方式有关。但尽管在媒材和方式上千变万化,你会发现,里头往往还是有一条相对稳定的暗线。


11、爱

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什么相对稳定的核心,那挺难用一个词去说的。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是爱。不管是热爱生活和艺术,还是爱身边的人,对我来说都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出生的年代是文革期间,那是整个国家的浩劫,但我的父母用他们的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在天上的乌云中拨出一条缝隙,让阳光照在我身上。虽然文化被摧残,人性被泯灭,但父母仍然试着教我如何去做一个站得住的人。

他们会告诉我,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看大书法家的家书,那些是真情流露。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为什么那么好?因为他是出于极度悲愤之情而写。这些都是真实的人的存在,也让我意识到,艺术还有另外一番更加珍贵的价值。

“宋冬:13个房子”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12、耳逆


三十岁时,我做了《三十不立》这件作品,到了四十,难道我就无惑了吗?我更有惑,所以才做了《四十有惑》。五十该知天命了吧?但我偏偏不知天命,做了《五十不知天命》。现在我接近于六十,也应该接近耳顺之年,但我总是在用逆向思维进行思考。现在我越来越相信顺其自然,我们控制不了的力量就是天意。到了某一阶段,该耳顺就耳顺,该耳逆的也就耳逆了。

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其实非常难,它是我的一个理想。但要拥有和把握自由不是那么容易,也正因为不容易,而显得更加可贵。我还在不断地抓取自由,即便身体被捆绑住,也捆不住内心真实的渴望。


13、追问 


我对追问这个词特别感兴趣。追问是什么?就是你问了一个问题,好像得到了一个答案,但过了一段时间,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于是不断地追问下去。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话去定义一件事。所以我总是在说一句话,“换一个角度看世界,世界就会改变”。这样可以尽可能地接近所谓的客观事实——虽然我们都知道离真正的客观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这世界上是否有真正意义上的客观都很难讲。

每个人的认识都是有局限性的,但我会尽力地表达我对世界的认知。这里头肯定有很多的不如意,而我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就像“是我不是我”这五个字,随着断句方式的不同,产生的语义也不同: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我。但我到底是谁?其实就是我对自己的不断追问。而随着找“我”的过程愈发艰难,我也逐渐开始走上忘“我”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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