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希亮:我决意离开代课了十年的美院

文化   2024-09-02 13:56   广东  

作者的书架一角



撰文:莫希亮



开学季了,又是一个无事之秋,像过去无数个一样,该起风起风,该落叶落叶。一茬又一茬的学生正奔赴他们的梦想地——我决意离开的——就读了七年、代课了十年的广州美术学院。据说又要进行基础教学改革了,这次祝你们好运!一如我当年遇到黄小鹏老师一样。


2003年小鹏归来,次年开启当代艺术实验选修课,而后成立油画系第五工作室(实验艺术方向),他为此做了件装置作品(first we take Manhattan , then we take Berlin/先攻下曼哈顿,再拿下柏林)以表达对在美院进行当代艺术教育开荒的期盼。接下来十年间,广东冒出的一些优秀青年艺术家多少与他有过交集,让人看到一股新的气象。更重要的是即便2012年他离开后,广美已无法忽视当代艺术教育,尔后成立了实验艺术系,即现在的实验艺术学院前身。


我本着画画以外有机会参与一下社会实践的想法——毕竟教育绝不是什么“狗屁工作”——2015年起在广美造型艺术基础部(2020年院系改制更名为绘画艺术基础部)代课至今。我一不考博士,二不参加全国美展,所以铁定是没有资格进入编制的,这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并不妨碍我把教育当作严肃的事情对待。当然,我没有小鹏那样的抱负与能耐。当年大一的基础课程主要组成就是老三样,与我上大学的时候(2001年)差不多,以写生为主的素描、色彩、下乡等。2017年基础部进行教学改革,我作为编外人员参与其中。让一个只有两年教学经验的人来起草改革草案,说起来像个笑话,临时工是万能的。


然事关重大,我也不敢懈怠。当时造型艺术基础部包含油画、版画、雕塑、实验艺术系,我认为课程不应全部以写生绘画为主,至少应该是通识基础。提前咨询了一些有教学经验的老师,包括小鹏(彼时他已经不在广美,也表示了悲观),他建议直接取消人体写生以及下乡课(如同当年在第五工作室做的那样),认为下乡体验生活本质上是虚伪的,难道在城市里就不能体验生活吗?当然最后仍以保守的方式将基础课改为保留下乡写生外,按不同方向成立四个教研室:“具象语言”、“平面图式”、“图像媒介”及“维度转换”。为了显得与过去有些差别,又急着上马,这些命名都是开个会大家给出一些参考就临时拍板的,看着这些字眼我都心生忐忑,毕竟部门所有老师都不是做理论研究的,定义肯定不严谨,后续的教学大纲撰写也多少有些牵强附会。课时量平均分配,教室是固定的,学生分上下两学期轮流进入四个教研室,这是类工作室制。后面三个课程带有创作性质,涉及思维训练,起码不用再写生了。


我负责起草了“图像媒介”及“维度转换”两个课程的教学大纲,希望学生从大一开始就有机会了解关于当代艺术的一些基本概念,这纯粹是夹带私货。毕竟一些资格较老的教师当时及之后都颇有微词,大意是认为欧洲几百年的学院根基都没改变过,我们何必自作聪明?他们一辈子以全国美展为目标,从来没正眼看过当代艺术,是既得利益者,也是这个官僚系统的权威,下次改革,他们将迎来全面的胜利。


话说回来,2017年改革后我担任“维度转换”教研室的课程,分为两部分“物的转化”及“空间转换”。撰写教学大纲时,没想过日后继续由像我这样做绘画实践的老师来任教。其时,基础部所有老师都是从事绘画的,这样的课程会导致很多老师不知该怎么上,所以为了可操作性,只能做一些简化。虽然最后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但对学生而言是个尝试不拿画笔创作的契机。课程也不限媒介,并鼓励在仅有的条件下创作,于是课室堆满了学生捡来的废品,大家也捣腾得挺来劲。毕竟对于刚从经受模式化训练考上来的学生而言,这有一点新鲜感,不会像之前的学生那样觉得基础部是高考培训班的延续,在浪费时间。但从教学效果来看,也基本上停留在材料实验的层面,毕竟绝大多数学生是初次接触当代艺术概念,难以触及更核心的观念问题。


除了可见的2019年本部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遇见未来——全国高等艺术院校基础教学研究展”上,作为特别教学案例展出,可以说我的教学工作无甚贡献。展览期间听了各个美院的基础教学报告,大致了解到全国9所美术学院及8所艺术学院的基础教学情况,发现大多数都对基础应该是什么都语焉不详,课程设置也多为无太大差异的老三样,最多不过换个花样玩形式,完全谈不上像黄小鹏教学理念中的问题意识。


2020年学校院系改制,造型艺术基础部变成了绘画艺术基础部,包含油画、版画及水彩三个系,我原来上的那个课程被直接取消掉了(我是事后被告知的),替换为写生为主的“素描基础”与“色彩基础”,加上下乡课时占比超过80%,剩下带有创作性质的另外两个课程由原来的每门五周压缩到两周。由此,又回到了20年前我读大学时候的样子,也许他们认为绘画与当代艺术没有关系吧。后来也只帮忙上“平面图式”及“图像媒介”两门,其他课程都婉拒了。在这样紧凑的时间里让学生完成作业,别提想法,能交差就不错了。课堂气氛也跌至谷底,大家都焦头烂额,无暇讨论创作思路的推进。实际上这时我已经心生去意,刚好碰到疫情来了,无法出门,也更少交流,反正每天都在工作室,帮着上些网课也无碍。只是想不到这次情况急转而下,并深不见底。


要求在实践课程里融入所谓“思政”内容首当其冲,其他系别专业也概莫能外。不仅占用课时量大,还渗透到其它本该正常的写生课,如将模特与道具布置为战士手握砍刀等。再如精心策划的“某某记忆”课题,作为“思政”示范课程持续至今。分配给学生每人一张革命年代的旧物图片,如一双草鞋或一枚手榴弹等等,按老师要求,一比一打印出来再复稿到纸面,统一尺寸,统一手法,统一效果,套路化地放大临摹,不仅仅让学生沦为制图工具。教学成果安排在官方美术馆展出,官媒传播,并用作申报省级甚至国家级课题的材料,官方系统绿灯全开,学生、老师、学校三方利益均沾。这样的课程一路高歌皆大欢喜,却让真正尊重艺术、爱护学生的老师心寒。


绘画学院基础部共有8个班,每班30人左右。学校为完成所谓“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储备人力资源,每年每班抽取几名写实能力较好的学生组成一班,后续几年的学习不管在哪个系,都围绕该主题进行训练,并美其名曰“实验班”——简直是对小鹏当年开设的当代艺术实验课程理念的严重讽刺,学生甚至够不上成为“被实验的对象”。被挑选上的同学得到认可会稍有优越感,其他同学部分有所失落,少数不屑。无论如何,这都起了糟糕的示范作用。若碰巧在我上课期间,校方来挑选学生进入“实验班”,学生问我意见,我通常让他们反问自己艺术对于你来说是什么?并观察一下多年以来全国美展的作品所谓面向大众喜闻乐见是不是伪命题?否则各大艺博会上应该充斥着该类垃圾了。我以为底线是不要沦为喉舌或附庸,即便这样的相劝也将承受被举报的危险。


向来美院都有学生跟着老师去画这些“重大而历史”的题材,那是自由的选择,但当作为课程来设置,其影响是全面覆盖式的。还有各种官方美展的推荐,各级美协画院的接力,所谓国家艺术基金会的加持,带头主持这些创作的老师的榜样作用,在完成作业名义下的威名利诱,这套组合拳能有几个学生不投降呢?加上平常创作上的三道红线(不能涉及裸露、宗教及政治),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学生毕业后还能保持独立思考的又所剩几许?


当然,从事艺术教育的工作者基本上都承认艺术不可教,但美院仍然存在,在既有的条件下展开工作是前提。学校乃公器,起码不应朝令夕改或附属某派。动辄推倒重来,这不叫与时俱进,而是瞎折腾。除了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如2017年改革后本部所涉教学与办公区域全部重新装修,购置设备器材,三年后大多作废或滞留在仓库蒙尘。对于每届在基础部只呆一年的学生而言,能否遇到稍正常合理的课程或不迂腐的老师,像买彩票一样凭运气。在面对从十几年应试制度中爬上来的学生一脸无助时,不是去给予松绑、抚慰,更别提希望,而代之以继续钳制和渗透。


本以为有人就有希望,实情却是有人就有“矿”。看着等待被开采的学生疲惫不堪的样子,常常替他们惋惜,大好青春就浪费在应对这些狗屁不是的事务上。学生如此,老师也不好过。连开个教学工作例会都要先默默听完上峰讲话文稿的宣读,连所谓教授都毫无尊严。我听过一两次,往后就尽量不参与开会了。对正常教学秩序的干涉简单粗暴至此,有点想法的师生基本上都噤若寒蝉。我本无所依,也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类课程的教学,但足够近的距离与长时间的观察比照,我感觉知识传播已经不是老师最重要的职责,评判好老师的标准应为是否试图与恶劣的环境抢人,好的制度应该去保护而不是排斥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想法在今天的大学里仍如痴人说梦。曾经以为要撬动更多的可能,只有不断地寻找支点。然而这里就像一片无尽的沙漠,除了吞噬所有的坚定的信念,崩缩为黑洞,还形成新的坡度,等待下一次下滑。


画画让我没有机会成为“古惑仔”,竟还混进体制当了十年无牌老师。想起电影《无间道》里面黑道派进警局的卧底,临终前说:“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而星爷在《功夫》里说:“这个世界好人无得做,我要做坏人”。


作者声明:以上仅为参与大一基础教学过程中的观察,本人代课期间未受到任何不公正待遇。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电话:0755-86549157。


打边炉ARTDBL
立足中国南方,聚焦艺术的现场及其文本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