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太可能成功,但我们也不想失败——李一凡对谈钟永丰

文化   2024-08-09 00:28   美国  

“地方的文化想像与创作”工作坊,钟永丰、李一凡对谈现场



深圳鳌湖的启明学校的主楼后方,连接着一栋四层碉楼,沿着侧边古棕色的木制阶梯向上行走,可以到达顶层的棚屋。女儿墙面狭小的瞭望孔中,足以望见专注于脚下湿滑青砖的工作坊参与者,正小心地踏进校舍的大门。

7月27日,艺术家邓春儒和策展人邓世杰发起了为时两天的人类学工作坊,邀请台湾诗人钟永丰主讲,分享地方书写中那些难以看见的沉淀与细节,同时邀请纪录片导演李一凡与其一同展开对谈。

两天的工作坊分享正发生于这座古旧的校舍中,启明学校的留存与过往在此开展的各类艺术项目,揭示了重述乡村文明,以及找寻地方文化与当代对话路径的行动与日常。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地方工作者所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深入复杂的社会现场与伦理时,仍保有谨慎与清醒,找准自身的定位且抽丝剥茧地推动工作与创作,协助地方主体激活并编织自我生长的网络,让地方的呢喃响动,在现实与诗意中游走,立足但不驻足。难以忽略的,是这些实际工作里面临的日常和语言转译的困难。

在工作坊最后一天的下午,启明学校的课室内,钟永丰与李一凡从客家方言的书写出发,详实具体地串联了音乐与写作的背后,艺术同社会问题、地方运动、社区工作间的关系,从方法论延伸到对如何以传统在地的声音讲述当代问题的回答。

以下为钟永丰、李一凡的对谈实录,由打边炉编辑整理,本文发表前经由与谈人审校。讲稿整理:陈李虹;校对:邓世杰、李晓雪。



工作坊学员在启明学校前合影留念


用语言盛放现代化下不安的灵魂


李一凡:我听永丰老师的讲座,压力也很大,说实话,我很难认真地坐着听讲两天,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经历了。这两天听永丰老师的分享,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真的是学贯中西、打通民间,很厉害。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因为他内化的太好,好多人会以为,这里面没有技巧,其实这个技巧就藏得太深了。因为我也做社会性艺术,我大概是零二年开始,稀里糊涂地混到三十五岁,决定要干点什么了,就开始去拍纪录片,拍《淹没》,后来拍《乡村档案》。在国内算是最早发起那类社会性艺术活动的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到了现在,有非常多体会和认识。听永丰老师分享时,我有很多共振的感受,我也尝试着谈谈我的理解和我的一些问题。

 
我觉得我们有一个背景,就是这一百多年以来,其实中国有着跟欧洲不太一样的路径。欧洲、美国的那种现代性,有着一个线性发展过程的,不管怎么样,他有一个很漫长的适应过程。而我们的现代性,大概在一百多年前,是突然闯入进来的,这个现代性和我们几千年的内循环式的经济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冲突。我不想评论这个现代性好不好,但是,这个现代性已经来了,你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我们面对的是这样的状况。
 
实际上我们看一百年前茅盾的《春蚕》、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都讲是这种现代性来了以后,我们农村的处境。我们在三四十年代的时候,也有大规模的乡建运动。不管是梁漱溟还是晏阳初等人,都做了很多乡建的运动,希望解决现代性来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和现代性相处,或者人该怎么安放的问题。这一百年来不管是采用什么方法,包括特别激进的集体化的方法、工业化的方法或者回到很原生态的方法,各种各样的实验都很疯狂。这一百年有非常多疯狂的方法,这是我们的一个基本处境,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觉得东亚文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东亚文化跟欧美的文化在这一百多年前也相隔很远,因为喜马拉雅山、因为荒漠、因为距离……这意味着东亚文化是一块相当独立的文化,甚至在这个文化里面,国家意识也不清晰。只有天下意识,国家和天下没有什么区别,你把中原一占,东亚全是你的,所有人都说儒家最厉害,基本就是这么一个状态。

我们习惯了什么?就是容易把文化理解成一种一元的东西,它跟欧洲不太一样,欧洲基督教在分裂,它和伊斯兰文化有冲突,甚至和非洲的原始文化也有冲突,包括北欧的日耳曼文化,他们的内部一直有着多元文化冲突的背景。在中国,我们经常批判儒家是二元对立,其实我们更习惯一元化,也就是干脆建立一个绝对的正确,这是我们东亚文化里的惯性,几千年来一直如此。而且东亚文化里边也有很多特点,比如,文化人是不会去做实证工作的,他更多的会去注经,一注几千年,就像四书五经那些。到后来,我们就会发现,汉语特别明显的点在于,书写语言和口语表达产生了巨大的分野。因为我们的文字是象形文字,象形文字不注音,所以一个词在不同的地区有巨大的发音差别和表述差别。但它毕竟是用象形文字统一起来的,所以在书写中,不管是能指还是所指,它都在力求变成一种更加统一、清晰和明确的表达,它和口语产生了巨大的差别,这在新白话文运动的时候是一个特别清楚的状况。和欧洲的状况不一样,他们没有应该选择说白话文还是说古文的矛盾,也没有写文章应该用口语还是用雅语来写的这么一场激烈的全社会的辩论。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的口语和书写语言之间有多大的距离。其实在整个文人士大夫阶层里边,只习惯用一种经过学术训练的语言来表达,包括我们的教科书,我们的老师上课,我们平常的表达方式,其实都是这样。

有很多做纪录片的人来问我,他怎么跟那些人没法交谈?我说,你主要是不懂口语,你回家吧,老家那个地方的口语你稍微能理解一点,情况就会好一点。如果你在另外一个地方,你不知道怎么进入口语系统的话,你几乎是无法做事情的。如果你懂口语系统,你可以表达,就可以去外地拍摄。但你要是不懂口语表达的话,你几乎是没有办法和他人做交流的,你会越做越窄。尤其是从有了新华社以后,中国做普通话、做简体字、做这种比较激进的文字改革的人都到了延安,他们就希望这种东西越统一越好,越标准化就越不断地规范语言,我们的书写语言就存在不断被规范的一个处境里。在这个处境里面,我有时候就想到福柯所谈论的一个观点,意思大概是,十七世纪以后,文化有一条暗线,这条暗线就是一个词如何及物的问题。在十七世纪以前,没有发展这个概念的时候,你的祖辈干什么,你爷爷也会这么干,你爸也会这么干,你也会这么干,这个时候,词与物的关系没有那么不好确定,你用标准语言大家也差不多能领会。但是十七世纪以后,物在不断地被转换的时候,在中国这么一个幅员辽阔的地方,不同的口语、不同的方言,就会变得越来越不能及物、不能准确。
 
这是我觉得特别困难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懂得口语。我最早开始懂得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是因为看沈从文。我第一次在沈从文那里看到了,口语可以如此优美,他用口语进行写作。而且因为沈从文在湘西,他跟我住的重庆跟四川的东部非常接近,系统也非常接近,所以我第一次懂得我那些乡下亲戚的恩怨情仇,这是从看沈从文开始。在这之前,我其实不懂他们的口语。听懂乡下之后,我也开始到处走。我懂得我乡下亲戚里面的恩怨情仇是什么构成的,不是看这种学理性的文章,不是看社会学如何分清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而是从沈从文那儿。我第一次觉得开始懂得这件事情,这是第二个感受。
 
第三个感受是,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我们在国内也经常争论,当年中国大陆选择了鲁迅,为什么不选择胡适?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有些人说,该选择鲁迅,有些人说,该选择胡适,该选择这种制度的变化,还是选择一种文化的变化?其实我经常讲,胡适和鲁迅缺一不可,制度的改变和文化的改变同样重要。我就想起欧洲的变化,我们经常讲启蒙运动,实际上在启蒙运动之前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个是文艺复兴,如果没有文艺复兴对人的确认、对于个体的确认、对于美的确认、宗教改革对伦理的确认等等,是不可能进入到启蒙运动,不可能来进行权力分配的。所以我们在这个地方,同时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们要在几十年里一起解决,确实是相当的难,可能到处都是事儿。你感觉这个也有问题,那个也有问题,实际上我们处在一个非常抓瞎的状态。首先我们在这么一个处境下,不光是政治上的问题,伦理上也有问题,审美上也有问题,一直处在特别激烈的背景下,这个背景我们还没有办法说他的好坏,首先是他来都来了,你怎么办?实际上欧美也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现代性来了以后,我们人到底该如何安放?我们该怎么和现代性相处?我觉得永丰老师的歌里面有非常多的内容,其实是来源于全世界的诗人、歌者,关于现代性中我们的灵魂如何安放的方法。

有一样东西,我特别感兴趣。但我需要先讲一下我对其共振的背景。我觉得语境是非常重要的,永丰老师不断地在讲WTO和农业的关系,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个语境的时候,我们很难去理解这些东西。因为我在川美的油画系上课,我会经常讲到杜尚。小便池放到了美术馆,为什么?很多人都不理解,其实他最核心的就是——一切意义只在语境中间产生。他其实明确了这个事情,这是个发现。其实人类早就知道,比如当我们在门口看见一场车祸,我拍了张照片,我发到微信朋友圈里面,你会觉得这就是个热闹,待会来了一个车展,说这张照片太牛逼了,我们去做个展览吧,那这就是个展品,再晚一点,派出所来的时候,监控没拍着,我们又要拿去当证据。同样的东西,它有时候是证据,有时候是一场热闹,有时候是个展品。其实这个事情早就存在,但是杜尚明确了这件事情——一切意义只在语境里面产生。所以我觉得我们要理解永丰老师这些歌的时候,首先是对那个语境的理解,就是在这个现代性中,WTO对农业,对台湾社会,以及现代化来了以后,我们人应该怎么安放的一个理解,这个其实是最重要的问题。
 
那我想提的问题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到美国去学社会学,那个时间可能是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最流行的阶段,那时,法国的那些符号学、结构主义大师都在美国当老师。但是我发现你的那些歌其实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特别宏大的感觉,而是总能找到一个点去做。这一点你是怎么开始想到的,比如说要去找到一个特殊的语言,而不是用我们通常都会用的普通话也好,在台湾流行的闽南话也好,客家语是相对有陌生化的语言,你为什么要去选一个相对陌生化的语言?
 
 
钟永丰:其实你讲的共振的确是因为,我从小到大就看到各式各样的社会化过程,也不打招呼,也不发帖子就闯进来,那种闯入非常的唐突。在七岁以前,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讲客家话,因为没有电视、没有报纸,突然有一天我父亲说,阿丰,一定要上学。然后,他在傍晚的时候载我到美浓镇上去,帮我置一套制服。第二天早上,他找不到我,我往猪舍跟牛舍那边躲,我父亲下去抓我,把我放在车上载到学校里面,那个冲击非常大。我就被按在一个座位上,突然一个很凶的老师过来跟我说:“钟永丰,你坐这边,这是我女儿,画一条线,不准欺负我女儿”。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叫我不要欺负你女儿,首先这给我的冲撞非常大。
 
国中的时候,美浓开始进行农地重划。有一天我回到美浓的时候,突然发现,所有的农田都被推平,所有的道路被整平,所有的树都被砍掉,所有的河滩地都被垦掉,就是要进行农业现代化农业机械工作。更不要说这里面,因为整个台湾土地法的改变,原本的家族有很多土地是用共同持有的方式存在着的,突然有一天,土地法修法要求每一块土地都要有明确的个人。所以法律开始进行非常粗暴的发放过程,也就是刚刚一凡老师所讲的,闯入式的现代化从来没停过,然后每次都要逼着你去理解,逼着你去消化,所以就是很累。然后都以为说,到一九九零年的时候,差不多了吧,你也累了吧,没有,再来个WTO,你以为WTO来之后够了吧,没有,AI又来了。所以这个过程就是没完没了,我有一个朋友就说,我的创作其实就是不断地去提问、回家,回家之后又碰到那些没法消停的矛盾,一直在问问题,又再离开,再回去,由此反复。刚刚一凡所讲的,就是这种不断地被插入式的现代化所干扰的过程,所以你得去理解。
 
关于语言的问题,其实是这样,因为我们最初的时候,在一九九二年发起反水库这个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它会成功。当时在一九九零年代的时候,那个水库预算已经是高达一千亿台币以上,就等于是两百亿人民币以上。那时在九零年代有着这种规模,可以想见,它要支应南台湾新的石化业扩张,政府力度一定是非常强的。但是,我去美国念完书回来之后,接手这个组织的事务,因为当时我才三十一岁,我就跟自己讲,我不能失败,因为我三十一岁就失败了,那往后我人生怎么办?还有这个水库盖了之后,美浓怎么办?美浓变成这么大的一个水库,从此整个地方的命运就改变了,那怎么办?现在很多责任又都在我身上,我不能失败。因为这种意志,所以要想方设法,包括把自己工具化。

所谓把自己工具化,就是因为,如歌里面所讲,我是一个很孤僻的人,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我又好事,你怎么解决这种矛盾?你就只有把自己工具化,就好像形成一个自我,去指挥自己今天要办什么事情。今天,你碰到这个士绅,你应该跟他讲什么话,明天你碰到黑道,应该跟他讲什么话,你得去揣摩。所以我那时就知道,跟黑道、跟士绅、跟老师、跟年轻人都要讲不一样的话。每一个人因为社会关系不同,所以他们讲话都不太一样。那更不要说你跟各式各样的农民讲,农民不会只有一种,跟不同类别的农民讲话,他们有他们自己讲话的方式,他们自己的社交方式,这个我都得去摸索。然后又因为我必须要把外面那套关于政策论述的语言,还有对政策的批判转换成他们听得懂的话,所以在这个过程里面,就回答了刚刚一凡老师的这个共振问题,这个过程就是不断地翻译,不断地转化的过程,而且是要面对很多不同的人去做转化的过程。所以在这样不断转化的过程中,你怎么可能没有他者意识。
 
刚一凡老师还提到,鲁迅跟胡适的这个问题,我也有共鸣。胡适对台湾有个非常重要的贡献。这个不要说大陆朋友不清楚,因为台湾的朋友恐怕也不清楚。胡适,他是在大陆跟台湾的土地改革里,我认为很重要的一个人。虽然说他没有直接参与土地改革,但是从南京时期一直到台湾,站在第一线策划跟执行土地改革的内地技术官僚都因为胡适影响去到美国修习杜威的哲学。杜威的哲学有个特征,就是讲究实用主义,而不是把哲学里面的思想无限地上升。所以受胡适影响,这一批技术官僚在台湾施行的就是比较温和式的、补偿式的土地改革,所以在台湾的土地改革中没有人头落地。那怎么去处理土地的转移呢?通过收买,通过国有企业的股票兑换,所以为什么台湾会有辜家?辜家当时在台湾是有好几个县的土地,政府将土地的价格换成股票,然后让你持有几个国营企业的股票,尤其是水泥,所以后来辜家成为台湾最大的水泥企业,就是从这里转过去的。通过这个东西,他把农村的阶级矛盾转化,他把农村里面地主跟佃农的关系转成都市里面工厂的雇佣关系,他把资本从土地换成工业资本,他把资本从租金的性质转成雇佣的性质。所以台湾的现代化转化就这一块而言,我觉得是比大陆要温和得多。我们当年在台湾其实也会受到鲁迅影响,所以会假装看不起胡适,了解这一段历史之后,我对胡适非常敬重。如果不是有这个转化过程的话,台湾现在对国民党的恨,不会只有这样,还会有其他的,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刚刚一凡老师讲,我们需要的不是只有鲁迅,也不是只有胡适,应该是两个人加在一起,这个理解我是非常赞成的。
 
最后是刚刚一凡老师问我,去美国读社会学的问题。当然那个时候是符号学跟现象学最盛行的时候,我恰好不念这个,为什么我不念呢?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是在进行概念跟概念的打架,而且我很担心我会犯一个毛病。就是这种符号社会学也好,结构社会学也好,他们其实在玩一种抽象的头脑游戏,就是把具体的东西抽成概念之后,再从概念再抽出概念,再抽出概念,一直一直地往上蒸馏,这就好像是做蒸馏的过程,最后终端产品跟原始的物料是没有关系的。我很怕自己没有还原的能力,就是从上一直还原下去的能力,所以我那时候就会养成一个习惯,在念这些社会学跟人类学概念的时候,我会问自己,这个概念还原到社会情境,还原到有人在做具体的社区工作或者社会运动的时候,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我会不断地还原,所以我去美国念了两年的社会学,我反而没有念那么多理论性的东西,而是去念我在那可以接触到的第三世界的各式各样,用社会学或人类学作为媒介所发动的社区运动,然后会开始用社会学、社会运动或者那些东西去理解我以前所受到的文学的、音乐上的影响。我会去开始反刍,就是我昨天讲的,在英国时期的矿坑跟工厂是如何借用早期教会的音乐、农村的音乐进行工会新的叙事,然后完成了民谣从农村阶段到工厂、到都市里面的转化。这就会回到刚刚一凡老师所讲的,每个阶段都是如何重新把人安排上去,重新把它放在一个适当位置去进行对抗、进行对话、进行自我的盛放等等的一些过程。大概就是因为有了这些过程,所以才会去产生一种,有时候朋友会跟我说,我有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联想方式。就是这个比喻跟那个比喻配比在一起的这种方式,其实是因为这些过程,才会发展到我对于语言的转换。
 

要具备他者意识
 
李一凡: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在今天讲他者意识的时候,我经常也有一个反思,也是一个很长时间的思考。是从拍纪录片开始,就在想的一个问题。前几天我还在跟世杰说应该收费之类的事情,八年前,在白石洲,他在公共艺术中心做纪录片工作坊,给我钱我都不要,我觉得这不纯洁。就是我们中国的文化人,其实是有圣人心的,或者到后来基督教文明的影响里边,是一个救世主的角色,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精英的角色,我们以前所说的修身齐家平天下都是一个救世者的角色。而且我们想去做特别牛逼,特别勇敢,特别英勇对抗的事情的时候,其实我们都饱含着这种可笑甚至可怕的心态。我觉得我们只是一个知识的转译者,有好多时候,这些知识其实只是他的语言,他的表达方式,可能普通人不理解。我们到一个乡村或者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只是转译者而已,这些事情真正的主体是他们,你以为你是解放者,放屁。
 
我觉得在这个过程里面,永丰他作为一个转译者,他把他知道的关于西方如何处理现代化处境的这种经验,以及古代文人、佛经、诗经、乐府诗里这种面对尴尬处境时,该怎么相处的一种雅语,或者说一种外语,转译给了一般人,我说的一般人是不懂这种语言的人。我们把自己这个角色发生了一个改变,这个主体性是他们,真正能解决这件事情的是美浓的乡亲。我觉得这个角色的定位特别有意思,就是当你看见每一首诗,就能见到永丰老师所说的他者意识,我们只是转译者,是外部,不是主体,不是解放者,我觉得这个应该跟美国的经历有点关系吧?对于这种平民意识的建立,或者说真正地伸到灵魂深处去,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和平凡的意识。你能讲讲这个吗?因为我见过很多非常勇敢的人,非常神圣地冲到乡村里面去的人,一败涂地回来,然后跟我聊这些事情,我开始从口语聊,从各个方面聊。但我觉得我在这些方面其实没有你在乡村的实践想得多,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钟永丰:首先我要向一凡老师的理解致意,非常感动听到这样的理解。就如同我刚刚所讲,我越是觉得自己的能力越来越强的时候,我越讨厌“我”。因为我是一个各方面的组织工作都很厉害的人,但是我知道,你的语言、你的思路、你的领导过于强势,会产生压迫。然后,这种强势后来会颠覆你的伙伴关系。那这种颠覆不就是让我回到我小时候每十年就要面对的那种现代化侵入吗?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创造这种东西,还要去创造另外一个压迫于人。所以后来,我基于这样的理解,试图要把每一个创作或者做事情过程里面的“我”拿掉,我想消灭自己。
 
转到工作上面以后,就会有一些设计,因为我不想只是跟你念念佛经,然后跟你说一些违和的话语,然后离开,那怎么办呢?比如说我去嘉义的时候,嘉义是在山脚下,是全台湾最穷的县。文化局一年的预算合人民币大概是只有三百多万,那我到台北之后,这个费用是要乘以一百五十倍这么多,这是一个剧烈的变化。我在嘉义的时候,因为每个地方都希望艺术家来帮村民创作,但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对,为什么是艺术家帮助你才能创作?也不是说居民领导艺术家来创作,这个也不对。所以当时我就跟大家讲,我们这个关系先要从互为主体开始,划到具体工作上面就是说,一个艺术家要来之前我会要求村民,你必须要答应我几件事情。第一个,你要答应我你会安排这个艺术家的食宿,我不是要你分担我的经费,而是你去安排艺术家食宿的时候,一定就需要全村动员,所以你才会进行组织工作,你要安排食宿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很多脉络,所以你才会把艺术家放在村子里面最好最适当的地方。同时我会要求艺术家,你去了那个村子,你要为村民来说明你的艺术,要求艺术家为村民办理各式各样的艺术工作坊。这些东西都已经发生过后,我会请他们通过工作坊去相互讨论,然后共同决定我们要做什么。
 
各位知道台湾有采购法,采购法就是说,你要标我这个工程,你必须要跟我讲你拿了我的钱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出来。最后,我会根据你的成果去验收你做的事情。那我就去说服公务人员说,这个事情,我们只要求过程,不要求结果。那公务人员就很困惑。我说,过程还是可以验收的嘛,有没有安排住宿,有没有安排交通,这些都可以验收,你不要先写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这些是意想不到的,但是我跟你保证,过程对了,结果是无限的。然后就动用我的口才去说服他们,后来他们就说,好吧。之后的确获得很大成果,办出来之后,村民就跟县长讲,这个事情非常好,你一定要继续支持下去。因此,这个事情就取得了它的政治基础。
 
但是我会这么做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刚才我所讲的,想要把自我消灭的一个意图,是希望通过这样,艺术家跟村民能够产生非常好的从互为主体到互为客体的关系。所谓互为客体,就是我们两个相互信任,相互支持,所以我可以放松自己,让你利用,你把我弄死也没关系,我就是信任你,这是互为客体。可是我们讲西方的这个哲学,只讲互为主体,不讲互为客体。所以当两边的关系可以从互为主体到互为客体的时候,那就不需要文化局了,那就不需要我了,因为我不会在那个地方待一辈子。我离开之后,他们也可以继续联络,后面也不需要文化局了,这个叫消灭自我。所以我就会有这种设想,包括去到美浓任何一个地方,我们搞任何东西,完成之后,我就不再说话了。我希望是当地人去讲,他们有多英勇,他们有多重要,就不要提我,这个事就应该回到他们身上。
 
这其实也是因为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我们没办法,我们就是一个漂泊的知识分子,哪边都想去,哪边都待不住,所以你干嘛要耽误人家呢?你希望对人家有帮助,又待不久,怎么办?这个时候,为了设想,把自己融化,消灭自身。这样的话我觉得大家才不会相互为难,做一些不必要的理念,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一位语言的转译者
 
李一凡:我找到我们以前做社会性艺术所谈的,以前我们说有五条原则,但我们就只有互为主体,没有互为客体。这五个原则是:主动回应自身的处境;面向公众;朝向改变;创造性的表达;互为主体,既是学习也是斗争。但是我们没有互为客体,我觉得这个得补上,这个非常的有意思。其实我们一直在考虑这样的东西,就是你去乡村,你不是一个救世主,其实你在为自己做。你首先拯救的是你自己,你不是拯救者去拯救别人。帮助别人的时候,其实是在拯救自己。当你没有这个认知的时候,你是很辛苦的。

我后面的问题是这样的,因为你到美浓,美浓是你的家乡,所以你对这个地方的口语是非常熟悉的,但如果你没有离开过美浓的话,我觉得你不见得能发现这些口语中间的独特。因为我们都知道,对于日常生活,我们其实是没感觉的,我们每天吃喝拉撒,每个人的老家都有口语,哪怕是在北京的胡同里面,也是有口语的。但是我们没感觉,我们没把这些词当成一个事儿,甚至要去发现这些词也非常困难。

我在拍《乡村档案》的时候,拍完我本来是要做两集的。第一集是关于季节变化里面,关于宗教,关于日常生活和政治的内容。第二个部分,我本来想就叫“词语”,但这个词语我当时找了好多他们当地的词。四川话里面几乎是没有偈语的,但是那个地方,乡村里面是有偈语的,诸如春耕、秋收、插秧都有一些很独特的词。还有一些谚语,我觉得有一个谚语,是我觉得最神奇的。农历三月二十七号的时候,我住的那个家庭说,三月二十八,大雨淋菩萨。我说,三月二十八怎么会大雨?果然第二天狂风暴雨,每年三月二十八都会狂风暴雨。就是像这样民间的东西,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个事情,但对于我来说,我是一个外面的人,我看不到这些东西。然后我就想到布莱希特,他为什么要采用陌生化的一个方法?正是因为日常生活不可见,陌生化恰恰是让那些不可见被看见的方法。我在想,这是不是你很狡猾地使用客家话,故意陌生化,让不可见可见的一个方法。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办法,他离我们普通的生活有距离,但他还可以接受,就刚刚好。我们能否讲讲这个——陌生化的程度,这是特别技术的一个活儿。

 
钟永丰:我必须说了,你不仅是一个厉害的老师,还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评论者,都被一凡老师讲到点上了。其实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问我说,你是不是热爱乡土,你是不是热爱客家,然后你用客家话来创作。不是,真的是因为运动上的需要。我们第一张专辑叫《我等就来唱山歌》,刚刚好可以回答一凡老师的问题。因为我认为这个运动不太可能会成功,但是我也不想失败,所以就想方设法。可是我就发现,不管是做社区工作或是运动的语言,不管你做哪一种工作,我们基本上用的就是现在这种谈话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逻辑性的语言。但是这种逻辑性的语言,适用范围很窄,你再厉害,报纸登一天,第二天就没了,而且因为我们事情搞再大都是地方新闻,顶多就是临近的地方知道上下文,都是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所以我很快就发现,这种论述性的逻辑语言效用很弱。我就开始决定,一定要有一个东西,是能够运用非逻辑性的语言来讲我们的运动。

非逻辑性的语言有很多选择,纪录片、戏剧都是。但问题是,美浓没这个资源,然后有一年,侯孝贤导演拍完《好男好女》之后,来到美浓看景,想要拍《好男好女》续集,就是钟理和跟钟浩东同父异母的兄弟故事,我就把脑筋动到他身上了。就想,如果侯导演拍一部电影,是讲我们反水库故事的话,多好。不是只有台湾被说服,国际都可能被说服,搞不好是从威尼斯这样打回来,但是不可能吧。所以后来也试过纪录片,也试过剧场。我们还邀王墨林来我们美浓办戏剧工作坊,也是想,听说这个戏剧导演很有才气。那我们能搞一个剧场运动,然后一路滚到台北,也煞有介事地搞了一个礼拜的工作坊,然后一群年轻人,来到我们烟楼,做一些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肢体动作。比如说一群人躺在地板上,然后最外面那个人要滚过所有人的身体,这个事情我就办不到啊,这个坎就过不了了,更不用谈后面的事情。

后来是跑来个林生祥,他跟我讲,他在学校有一个乐团,要办一个音乐发表会,他想把门票捐给我们,所以我就开始注意到他的音乐。但我一听,觉得不行,就是那种后期的校园民歌风格,受了很多当时前卫摇滚乐团的影响,所以我也不认可这个东西,但是我感谢他有这个心。可是不久之后,他当兵回到美浓,我从旁边的人那里听到他最新的创作,吓了一大跳,他写了一首歌,叫《耕田人》,写的是他们家对于读书这个事情,其实也是全美浓人都有的一个想法,就是他父母跟他说,如果你读了书,你要回来耕田,我就当场把你打死。就是这种农家对农业产生的绝望已经是到这种地步。我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才当两年兵,已经开始有这种意识出现,开始想到自身,他不会去幻想当个陈昇,当个伍佰,去当个大歌星,他会想到用他自己的创作来处理他的身世,来处理他家庭的现代化的问题,我对他刮目相看,所以我就开始游说他回到美浓。

他回来的时候,我开始有很多的设想,其中有两个很重要的设想。第一,首先这张专辑一定要让美浓人还有参与这场运动的人感同身受,他们是我最重要的读者,如果这一圈人没办法感动的话,外面那一层也没有意义。但是不仅要感动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也要感动都市里面的人。我希望这张音乐,不仅能够在现场唱,还能够回家听,还能够放给自己的孙子听,然后都市里面的人也会喜欢这一张,所以这张音乐不是只有在街头才可以放,这是第一个自我要求。

第二个自我要求是因为,生祥是一个非常好的音乐家,他有非常高的自我要求。每个阶段,对自己音乐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不断地提升它的艺术性。所以我对自己讲,这么好的年轻人,我们不能辜负人家,不能让他跟你一起走上错误的道路,甚至走上绝路,人家这么有才气。所以我就跟生祥讲,我们的第一张专辑,我希望音乐不仅是一个运动的音乐,我也希望它是一个音乐运动。所谓音乐运动就是,我们可以提出一种新的想法,我希望我们可以提出对客家话新的理解,希望我们可以就摇滚乐如何在地化提出我们自己的方法。所以各位会听到,早年我们的音乐里会有唢呐,因为摇滚乐都是以电吉他作为主体,我们则决定不要电吉他,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替代电吉他在里面的角色?那就是唢呐了。所以才会开始进行对美浓的唢呐、民乐唢呐、国乐唢呐,这些不同性质的差异的认识,以及如何运用的问题,想法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因为这个需要,才会想,这个战略性的处境如何翻译给外面的人理解。后面也有很多从外面翻译进来的东西,但最早是通过我们对摇滚乐的理解,把里面的东西翻译出去。

当然,这个事情要说到我们年轻时候会听各式各样的摇滚乐,但是我听摇滚乐的过程,也试图把它方法论化,摇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的理解是,这是白人从黑人身上掠夺过来的,那在这个掠夺过程里面有很多主体的问题,还包括蓝调如何转成摇滚乐的问题。我开始进行一些设想,才会有我跟生祥讲的那段话,蓝调是漂泊的黑人,劳动者的音乐,山歌也是漂泊的客家劳动音乐。这两种合在一起,它是搭的,没有现代化侵入问题。所以这就回到我刚才所讲的,这些方法论的问题,还有如何转化的问题。的确有很多东西的转化不那么容易,但是我相信,一凡老师还有在座从事创作的人也会知道,艺术就是不断地为难自己。


要创造自己的语境
 
李一凡:我觉得永丰讲得特别清楚,我们在做创作,特别是做社会性艺术的过程,最早的时候就不断有人在追问,你不要去为难社会学啊,你做社会性艺术好像是要去蹭社会学的光,我就说,我们只不过都在社会上混而已,跟社会学没啥关系,你们一定要搞清楚,不是因为我们进入了社会,就变成社会学了,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我们可以把社会学作为武器,作为工具,我们可以拿别人的经验作为我们的方法。但是,作为一个创作者,这是不够的,我觉得这一点刚刚钟老师讲得特别清楚,那是别人的方法,你其实只是一个实践和推广者。更多的是,我们今天面对现代化那么多复杂矛盾的时候,在那么大的疆域里边,可能需要很多的方法,一个方法是不够的。我们每一次的实践,能不能产生出更多的在地的方法?有创造性的,而不是越做越窄,例如拿了一个方法,就这么做下去,这个地方做完了,我们就做不下去了。可能我觉得这个也很牛逼,有些人就像一个义工一样去做一件事,没问题,这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们说的是创作者,如果你是创作者的时候,不管有多少理论多少认知,你要和在地的实践结合以后,才能真正进行知识生产。知识生产绝对不是刚刚钟老师谈到的符号学的抽象,抽到后面就变成知识生产,我觉得那个没有知识生产,知识生产是一些实际上你产生的新经验,可以供别人去推广,它形成了新的美学方法。这个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做这件事情的人,也只有在实践中去发现新美学的时候,才能和在地产生真正的联系。否则的话,还是会变成一个到哪都是孔子曰,圣人说,弗洛伊德讲等等的这么一个处境。我们会离不开书本,离不开那种东西,或者你就会很单纯地依靠某种经验,这都是有问题的。恰恰这两种东西,你都需要嫁接得非常娴熟。不管是词还是物,你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及物,你也知道你说的话,他对应的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这个过程钟老师的资源选择极其丰富,精挑细选对应得十分准确,我觉得特别佩服。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昨天聊的时候,你说你的创作其实是越来越快了,开始的时候慢。我的理解就是,我能够把一个诗陌生化到什么程度,抽象化到什么程度,不光是我的主体性,其实相当程度上是观众对于你所讲语言的语境理解有多少,我觉得到后面的时候,别人已经理解你的语境了,所以你更好写了,你怎么抽象无所谓,你随便讲什么,别人都明白这个语境,我觉得这个工作特别难。你在这个工作中间,语境和歌之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能够把这个抽象转换过去?这种拿捏我觉得特别难,特别有趣。然后不断地把语境和抽象的程度控制的刚刚好,讲讲心得吧。



钟永丰:这个很难讲,因为刚刚一凡讲到这个社会学也好,人类学也好。我会想到我看《天龙八部》时,有一段情节是张三丰教张无忌一套武功招式,张无忌耍过一遍之后,张三丰跟他说,张无忌,你还记得吗?他说,还记得,那就再练。他又耍了一次,张三丰说,你还记得吗?还记得,不够,再练。第二第三遍的时候,他又问,张无忌,你还记得吗?他忘记了,那可以了。所以我就用这个来呼应刚刚一凡老师所讲到的,如果你从社会出发,从人类学出发,在你的作品上面,还看得到这种痕迹,这作品是不够的。
 
我很难讲,为什么这个会放这边,那个会放那边,只能够很朦胧地讲,因为你试过很多东西了,所以在那个过程里,小时候的经验,美国念书时候的经验,任何某一个阶段的事情,它中间好像没有阻隔,不用任何的提取,他就是会出来,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出来。那跑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对的,就是他。是他来找你,而不是我想出来。一开始很多东西要想,要琢磨,可到后来,那些东西就是会来找你。这就像,我相信也是某一种佛家境界,你修到一个地步的时候,各方都会来找你。然后你就知道厉害的修道人是各方人找他,他都知道要把你放在什么地方,你可能碰到什么问题,他用哪一套东西跟你讲,而且这个东西是比一瞬间还瞬间就可以出来的东西。我相信人类经过不断地琢磨跟折磨,绝对可以到这种地步。
 
最后再讲到语境的问题,的确,我们作为一个创作者,自己的语境要自己创造。其实我今天也在创造自己的语境,不断地去分享。这种语境的创造也是我理解杜甫很重要的一个念头,我认为杜甫在世的时候,尤其是到晚年,他当时的地位一定是文化明星,而且是文化大明星。因为杜甫后来写很多东西,他已经不太需要去问,你会不会理解的问题了,他知道这些人已经跟了他一二十年,研究到了一个程度,而且不同的收藏者之间会去分享传阅。所以他的语境已经像江湖那么大了,他不用去想那些东西,他可以把字序倒装来倒装去,也不会怕你不理解。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语境的创造。
 
那有没有证明?如果你去找杜甫的介绍,你就会读到一件事情。杜甫他过世之后,三年内,杜甫全集已经出来,我再怎么厉害,我过世三十年也不会有人弄我的全集。一千四百年前他过世不到三年,全集已经出来了,就表示那些理解他的人、收集他的人,彼此之间是相通的,所以才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面,把各自收藏的东西都集结到一个人身上,而且是编辑编撰的工作,并且开始有第一批的注释匹配出来。如果你不是一个文化大明星,不可能有种事情出现。我后来去问到一个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他说,你理解的没有错,他也给了我一篇文章,谈杜甫过世之后,在哪一些阶段有哪一些不同的全集出来。所以回到刚一凡老师所讲,这其实是一个语境的创造跟累积的过程。
 

抽出事物背后的公共性问题
 
李一凡: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做艺术里边,我们其实经常讲,很多人觉得欧洲人做的那些抽象都是不可理解的,他们都在乱做。其实是因为我们不在那个语境中,或者说我们以为我们也可以乱做。其实你也不在那个语境里面。首先,你必须去创造一个属于你的语境,或者你这个机构的语境,或者是你想表达的语境。
 
我们开始讲的杜尚,一切意义只在语境中间产生,就不是说你写得美不美、好不好,而是这个东西放在那个语境里边,靠不靠谱、准不准确、起不起效、能不能传播等等。有可能是一句骂人的话,它比什么都厉害,它能够起作用。我觉得杜尚已经做了最好的示范,一个杂货店买的小便池,成为一个最重要的艺术品,那就是完成了这件事情,他深知这个语境会产生什么样子的效果。所以我觉得在这个过程里面好多我们去做这种社会性艺术,去做纪录片,去做公益的人,经常忘记的就这两个,一个是口语,第二个就是如何营造做这件事情的语境。
 
还有一些问题,以前我们发起过一个活动,叫“一个人的社会”,其实我最早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想法非常接近你所谈的深渊的凝视,我们都处在一个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中,我们要把这个精神困境讲出来的时候,我们开始全力地希望,通过社会学、通过精神分析或各种方法去解释这个人的困境。在这里边,我曾经就跟另外一个发起者产生了冲突,在于当我们面对这个困境的时候,如何外化它?外化它的时候就发生了冲突。我认为真正外化的时候必须去掉隐私结构,必须把一个人的社会结构拿出来。然后另外一个朋友是对精神分析更加认同,他就会把这个事情更多地带入精神分析里面,但精神分析有困境,就是你跟精神分析师聊的内容是特别隐私的。而在文艺创作中我们都会碰见这个问题,比如说纪录片偷拍的问题,能不能偷拍?不授权的时候怎么办?这个里面都有涉及到隐私,涉及到社会化,我们应该如何处理?我相信你在你的工作里面也会碰到这些问题,你在社会性工作里面大量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怎么转化?
 

钟永丰:简单说就是一句话,如何从隐私里面提炼它公共性的意义?比如有一阵子我很好奇我们那个地方的离婚率,就跑去调解委员会了解。每一个场面都是隐私,很不堪的隐私。还有我陪我的前妻在做外籍新娘研究的时候,我们去印尼的台湾代表处看他们如何面试在当地已经订了婚,要来台湾签证的面试,问的问题更不堪。我不会写这个东西,甚至我也不太想这个东西,但是你把它提升出来之后,它其实还是一个公共性的问题。所谓公共性的问题,就是它有好几面,一个是社会面,一个是政治面。
 
所谓社会面,就是回到台湾在一九八零年代末进入WTO,消灭了原本经济作物之后,产生大的人口流离,让原来的婚姻结构崩解。这是一个很大的社会危机,如果没有这个考察,你会陷入那个隐私里面,而且你会去猎奇。另外一个是公共性的东西,就是去探讨台湾的移民政策。你就会知道,两种事情或三种事情在冲撞的时候,它会产生一些很不堪的东西,所以我必须把它拉起来,进行社会性的跟公共性的考察。我觉得这是我们做社会工作时基本的一个理解,有这两个考察之后,我们还要做第三层的事情,就是在考察之后,创作之后,还能不能产生社会性的诗意,社会性诗意之余能不能产生政策性的对话?这两层的工作会不断地相互磨合,才会导致我们回到美浓之后,做的具体事情就是识字班。
 
那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去打破女性的孤立,让刚嫁进来的东南亚女性可以跟我们的社会对话,我们绝对不用融合这个事情,我们要的是对话,让他们产生自己的生长。她们跟我们说,我们要帮她们做什么事情,才会开始知道如何进行这种公共性的对话。
 

隐藏在微观诗意里的宏大叙事
 
李一凡: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个小问题,识字班这个歌是非常的微观叙事的,而非宏大的叙事,它非常的落地、具体,而且有体感。在这个转换里边,我看到你特别娴熟,包括你做食物的那些作品。现在我们到中国任何一个县城去,都是一个样子的,唯一还有点差别的就是食物,食物就关于乡愁。这种特别宏大的东西,你怎么去找到这么小的点来做,像识字班这样,它所表现出来的是那么微观,但它背后又有那么宏大的主题。
 

钟永丰:我早年大概二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参与当时台湾的党外运动。当时我遇到好多位极富语言煽动性的左派启蒙者与领导者。面对他们的语言,我毫无招架之力,我那时候既佩服他们,又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我慢慢知道,这种语言到后来往往不能成事。因为基本上我们还是在一个民主型的社会里面,我们都要照顾每一个人的主体。所以当一个非常有概括性的语言,把每一个人的主体性都解构掉,每一个人不由自主要解放掉自己的主体性,要去跟随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对劲。特别是很多的运动,尤其是左派运动,其实都是不断分裂的过程,由西到中都是这个过程。我也可以说这些是很自然的过程,但可能是因为我的个性使然,再加上我从小看过那么多,因为分家产而造成的家庭情感的分裂。我对分裂,特别没有办法接受,我的情感特别没有办法去消化。
 
例如组织里面的两个我们尊敬的前辈,因为语言上面还有思想上面的那么一点微细的差异,造成巨大的分裂。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情,这事情让我很痛苦。而且这个东西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演一遍。所以就促使我去想,有没有可能我们在提出一个社会性的主张的时候,那个主张里面有诗意、有温柔、有包容、有对话,可以让大家放弃掉那么一点点微细的差异,可以靠在一起。我开始会由小往大想,但是因为我受它的影响,再怎么微小事情,我不可能会忘掉后面那些宏大的东西,但是我不要让那个东西变成一个笼罩性的、权威性的东西,所以会倒过来。而且刚刚一凡老师所讲,那个食物跟乡愁,我也有乡愁,但我很讨厌乡愁,因为乡愁其实是一种,要把你抓进来,填到我洞里面的东西,填到我身里面的东西。你自己都没法处理,你还抓人来填。
 
所以我写食物,就是想要回到食物里面是讲什么样的人物,食物里面讲什么样的生态,食物里面讲什么样的人际关系。我很少去讲食物里面的滋味,因为我的舌头很钝,我们农家子弟一碗饭再怎么好吃,十秒钟就吃完了。这个没办法,但是我们很擅长分析食物里面的各种生态关系,这样的话可以让大家更好地安放自己那种乡愁的灵魂。
 

熟人社会
 
李一凡:我自己可能还有一两个小问题,就比如说我到一个乡镇去,拍完一个纪录片以后,因为城市是个陌生人社会,农村是熟人社会,但后来这个村里面的人都把我当熟人,然后他们会不断地到重庆,要求我给这家安排住院那家安排就业……一个村的人都来找我的时候,我最后只能把手机关掉。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跟他们关系也不错,也帮助他们,但是最后,比如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另外的各种亲戚也都来了。他们以为我安排一个住院很容易,我太难了。但是像你那么多年在美浓,你做那些工作,又去台北,你到各种地方,你是怎么来处理这些事情?这个距离到底怎么保持?其实所有做社会工作的,从城里边去乡下的人,都变成这么一个特别艰难的人。后来我会保持得稍微远一点,我不敢去了,我吓着了。这个事情,我觉得有相互理解的处境,陌生人社会是靠规则的,但他们不知道,因为熟人社会说一声就完了,而我们没办法。但你在美浓,我相信也是一个熟人的社会,你在台北肯定是一个靠规则的社会,你是怎么来处理这些事情的呢?
 

钟永丰:老实说,大部分时候其实没有办法,也是处理得很累,有时候就只有把手机关掉,或者说想办法让他尽可能变成一个公共事情,让一些比较可以对得上的组织去帮他处理,但的确还是没办法。这必须说,你做的工作都有一定的社会代价,你得承受。更何况,有时候你会有各式各样的邀约。就比如世杰跟我说,这边有个人叫邓春儒,我哪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啊,但我觉得世杰这个人不差,相信他一次也不会粉身碎骨,代价可能也不会那么大,那就来吧。大概是这样,有时候还是会赌一把。所以这样赌一赌之后,你的敏锐度会变得很好。有时候你会有一些预知能力,但也必须承认啊,大部分时候还是疲于奔命。
 

在艰难中缓步前进
 
李一凡:我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其实大陆的环境比台湾要复杂很多,可能我们得更加聪明、更加温和地做事情。我觉得你包括你们的生祥乐队能到大陆来演唱,而且演那么多场,也没背景,是一个很牛逼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能够对原子化的现代性的对抗,以及他所提倡的在地性的及物和重建民间社会的内容。虽然这看着也没什么问题,但其实我们今天能做到这两点都很难。你对我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像左靖零七年的时候,他们准备要去做碧山计划的时候跟我聊,我当时是特别反对他们去做这个事情的,特别麻烦。因为我拍完《乡村档案》,我觉得这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但后来我觉得他做得挺有意思的。他的意思就是,虽然我们这里有很多事情其实相比台湾麻烦得多,例如自我组织都是非法的,土地又不能私有化,乡村又不能自我组织,怎么办?那么我们在乡村能做什么?后来我跟左靖聊说,至少我觉得你做了一样:发现乡村价值。我们今天为什么抛弃乡村,是因为觉得乡村没有价值,但你把乡村的价值和美学发现,让大家又觉得乡村有意义。除了这个以外,我有时候也想不清楚,还能做些什么?想听听你的建议。
 

钟永丰:即便在台湾,大部分时候我感受到的也跟这边一样,其实也是绝望。因为以前光是一个全球化,就已经让你那么绝望了,更不要说现在还加上一个气候暖化。比如我昨天放的《野莲出庄》,里面就提到气候暖化的事情,再加上世界性的塑化剂污染的问题,所以没完没了。我就觉得能够做的事情真的很有限,这里面会产生另外一种心情,就是我对那种能够挨得住一个地方的困难,能够做出点实事的人会非常珍惜。所以我也不管他做的事情到底是进步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那个地方做出这些事情还真不容易的时候,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就会想去帮他忙。这个心意,我觉得对我来讲是超越人脉关系的。更何况我们是在同一个华人世界里面,两边做事都这么不容易。
 
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就会去帮忙做一些工作。这个工作也许是用创作来参与,或者是来这边帮忙分享,然后让不同地方的朋友可以聚合起来,我觉得这样就已经不错了。但是你要说,这个时候要做到什么程度,真的是很绝望。当你刚知道怎么面对石化业污染跟气候变迁,稍微可以写上那么一点点事情之后,AI铺天盖地又来了,永远弄不完。我想,这可能是人类的宿命吧,但是在这个宿命之下,我觉得,当看到各地有一些在艰难之中还保持微笑的心灵,我们当然就要去拥护他们,帮助他们去做一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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