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生活,如何改变了一个艺术家

文化   2024-10-16 20:30   北京  

劳同丽在创作


受访:劳同丽 余国梁
采访及编辑:杨梅菊


置身艺术家劳同丽在北京墨斋的《生生意象》个展现场,观看者很容易陷入一种“神游”,眼神忍不住开始追踪千万线条中的一枝,看它最终会延伸向哪里,而思绪则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牵引中开始失焦、扩散,直至某一刻,观看者会忽然捕捉到“情感”的存在,尽管它的出现并未被觉察,但你知道自己正在与之共处……

 
源于一直以来对于水墨、工笔等传统国画的误解,我无法想象这种沉浸式的观展体验会发生在一场工笔画的展览现场。劳同丽用他的作品打破了这种刻板印象,这当然也源于,他所试图描绘和探索的,并不是一条既有的工笔画道路,而是从传统技法中变革出一种新的创作语言,并拓展出属于自己的视觉意象,同时赋予这些意象不断的生命力,和一种跨文化的主观体验。

 
而艺术家对传统工笔技法和创作方式的重新诠释,又最终浇铸在那些过目难忘的画面之上:纷繁交错但并不杂乱的线条,彼此缠绕纠集,凝聚成一种重复和堆积美学;或明或暗或昂扬或晦暗的色彩,以一种隐约存在着的法则流转于画面,有心的观众也许会发现,很多时候画面中的颜色有着自身的规律,像是艺术家某种隐秘布局;还有那些由线条勾勒而成的意象,有时候看上去是血管,仿佛观看者一不小心就要跌入眼前的心脏内部,有时候看上去是树的枝叉,令人疑心自己正置身深夜的某处密林,再后来这些线条编织和生长出带有植物性同时兼具神性的人体,而正当一切好似开始肃穆起来,砰的一声,画面中出现了天空、云,像是走着走着就迎来不远处的豁然开朗,又好似长时间憋气后浮出水面的深呼吸……


《生生意象》展览现场

在墨斋画廊主理人、《生生意象》策展人余国梁看来,与古典油画的层层覆盖相比,劳同丽的工笔创作,更像是一重又一重墨与色的叠加和一块又一块的拼贴,是劳动的极繁主义,那些线条、轮廓,透明或半透明的色彩,最少三层,多则六层,尽管每个上色区块看上去是一维,但事实上却是多层次的合成,和成千上万最小单位的耕种。


看劳同丽画画,不会有写意水墨画或者表现主义油画那般大开大阖的挥洒,画纸更像是他的一块田地,手中的笔只能专注眼前的方寸,你也很难在劳同丽的画作中看到大片的留白,这更像是他的隐秘精神乐园,“其实我是反着来的,画的地方就是我的留白,留白的地方就是画”。

 
正如这场展览以三个系列——《丽比多之欲》《地平线之上·天空》和《自我与他者》——将劳同丽2013年以来的创作进行了梳理和归纳,作品的变化背后,是艺术家看上去简洁但又相当漫长的过往,和决意成为一名当代艺术家后,必然要经历的一系列自我认同和身份重建的困顿与迷局。

 
劳同丽出生于广东雷州海边的土角村,自小展现出对传统绘画的兴趣,2006年广美毕业后,他先是跟随著名当代艺术家杨诘苍远赴法国工作,在那里,他对自己到底要如何进行工笔创作,以及要做什么样的工笔创作,都有了全新的思考,也正是那段经历后,劳同丽下定要成为一名当代艺术家的决心,而这条路的真正起点,始自他花几百块钱在广州城中村租来的那间房子里。劳同丽说,从那时起,他就憋足了劲,在小洲村的那些年,他很少社交,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索性就待在家里,每天专注创作至少十个小时,维持着低消费、规律作息以及创作的缓慢但匀速行进。



展览现场,劳同丽作画的角落

我们站在今天回望过去,故事的开始似乎很容易辨认,但对当时的艺术家而言,身处那并不知晓未来的时刻之中,所能做的也只是点起灯,凑近纸本,去一线一线地描画。很多时候,劳同丽会特别庆幸自己没有以油画为创作形式,得以逃过得靠租一间宽敞明亮工作室来才能启艺术家生涯的关卡。在他身上,工笔这门手艺的轻便性几乎像是一种豁免,它好就好在不像油画对光线那么敏感,哪怕是在城中村,也能对着一豆微弱的光不断勾勒下去。


采访中,劳同丽谈到一层暗室里展出的那幅《彼岸树》,这件作品的手稿始于2014年,但真正完成是在九年后,作品中的时间性有着对其创作状态的直指,同时几乎是物理性地隐喻了他这些年所有作品、所有的行为、和所有的表达:生命总在向上生长,而在生长、寻找、渴望的过程中,对面总站立着一个彼岸,你该如何涉水而过,最终抵达它?对劳同丽而言,这也许像是一场洄游,既克服生活和生存的摩擦与阻力,也对抗着来自艺术本身的重力。


彼岸树·01号,2023,绢本工笔重彩,276 x 139 cm


幸运的是,在溯流而上的过程中,劳同丽与墨斋相遇,后者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国传统工笔走向当代,同时走向全球的可能性。双方的合作尽管经历曲折但看上去分外水到渠成,接下来,墨斋的方向和节奏非常明确,《生生意象》既像是对艺术家过去十多年隐伏的一次回报,又像是带领艺术家走向更广阔平台前的一次试跳。


“这样的艺术家在今天的中国很少见,尽管我们有着成百上千个技术上非常出色的工笔画家,但能同时实现这两个转变的,寥寥无几,因为它很难,但劳同丽做到了,所以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位极其重要的艺术家。”余国梁说。


《生生意象》展览现场

巧合的是,10年前,墨斋画廊在北京开幕时,劳同丽曾作为杨诘苍的助手到场,当时置身这一空间,他心里涌起一个隐约的念头:要是能在这里办一场展览就好了。那个时候,还蜗居在城中村里画画的劳同丽刚刚开始《丽比多之欲》系列的创作,他不会想到,十年后,像是被命运引领着一般,带着南方特有的气息,他和他的作品完成了这次“北上”。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展览没有完全回顾艺术家的整个创作生涯,而是截取了劳同丽从2013年以来的作品,余国梁告诉我们,从策展人的角度看,《丽比多之欲》之后的创作无疑非常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2013年之前的创作没有价值,恰恰相反,那几年劳同丽在工笔画的层面进行着不同的尝试,而《丽比多之欲》则是过去所有实验的结果。与此同时,劳同丽对创作语言的寻找也并非割裂,即使是2013年之前的实验和摸索,其本质也是从外部世界中寻找意象,再经由个人的经验将其进行画面的转译,对他来说,意象才是有意义的,他需要做的是以个人深刻经历去回应这些意象,并推动生成图像,核心依然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历程和经验。


在余国梁看来,劳同丽的创作是更长期的产品,而这种长期主义,也是他整个艺术实践的特点。而这同时也是墨斋为什么在将劳同丽推向国际的时候,会格外强调他是个年轻的、新兴的艺术家,因为不论是在传统工笔画领域,还是在当代层面,他所走的路都非常独特,“简直就是个异类”。


而基于由展览本身生发最终扩展到行业生态的兴趣,打边炉与劳同丽和余国梁进行了一场长谈,我们的谈话从作为个体的劳同丽出发,一路延伸到工笔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的今天和未来,墨斋致力于推广中国艺术走向世界的决心及前路,以及中国艺术在当下和全球的角色与自处……以下是打边炉与艺术家的对话整理,按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由受访人审校。




丽比多之欲,2013,绢本工笔重彩,247 x 168.9 cm x 3



闯入

ARTDBL:在此时做《生生意象》这场展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劳同丽:读大学的时候,总是能听到别人说实验水墨,但很少会讨论工笔介入当代的可能性。在传统观点中,工笔被认为精细、工整,规规矩矩,似乎更停留在形式层面,被视为自我的一种怡情或欣赏,在功能上偏于装饰性,似乎很难和具体的生活发生联系。我自小对传统绘画很感兴趣,大学专修工笔,我的性格显然也不适合去画写意,而更喜欢在工笔画上展开自我的实验,从而寻找一种风格性,我尝试把自己的创作放到大环境之下,思考如何突破原有的形式,《生生意象》这场展览对我个人来说,算是对我的阶段性总结。


ARTDBL:作为一个南方艺术家,这次展览算是一次北上,对其能搅动些什么或者获得什么回应有自己的期待吗?


劳同丽我感觉更多的是,自己好像陌生人闯入了一个特别有气氛的地方。我的印象里,北京或者上海能给艺术家能提供很好的展示空间,这一点和南方有很大不同,因为后者能提供的平台很少,导致很多南方艺术家会经常面临“坚持画画还有没有意义”这样的自问,能坚持下来做艺术的人也相对更少,所以能上来北京做一次展览,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能获得什么回应,我不是很确定,但如果别人能在看展的过程中产生:哎!工笔还能这么画,其实就足够了,至于下一步它能引发的回响,我想这是我无法预设同时也无法干预的事情。


ARTDBL:这场展览截取的主要是2013年之后至今的创作,主要考虑是什么?


劳同丽这场展览基本按照时间线梳理了我近11年的创作,入口处呈现的就是始于2013年的《丽比多之欲》,相比此前的创作,这个系列跟我的切身体验更为相关,是父亲的生病让我找到并开始了自身绘画语言的第三次转变,同时把我带到了一个更开阔的思考和探索层面,因为它所涉及到的不仅是自我——包括自我内心、内部和那些密集而交错的血管神经——同时还有血缘的关系,个体与周边人、自然乃至世界的关系,而我得以站在一个更为宏观的视角去审视自我。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我似乎找到了一条经由工笔通向更大世界的路,例如当血管成为世界的构成时,在我的生活经验中,它的分形又和细密的分叉的树枝非常接近,一旦找到这种内在的逻辑结构同时看到它们的相似性,你就会非常自然地被吸引,世界就此成为一个巨大的网状结构。

九色鹿022018-2020,绢本工笔重彩,171 x 981 cm

九色鹿02号(局部)

生长

ARTDBL: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交织的血管、树枝等这些非常具体的意象的叠加,但形成的画面又是非常抽象的,那你如何让绘画表达与自身经验以及当下社会产生联结的?


劳同丽下笔之前,我总要先找到与自己当时感受有关的介质。在很多人看来,工笔画非常严谨、细腻,例如用精湛的技法和色彩去画一朵花,但那朵花和人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意义?画这朵花,与对着这朵花拍张照片有什么区别?至少对我来说,这种绘画谈不上意义,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拥有和使用属于我自己的语言,去编织、组合属于自己的画面,表达自己的感受,无论创作语言如何更新,这一点对我来说从来没有改变过。

例如绘画的第一个阶段(2007-2008),我表达的其实是束缚,用双钩线条画出绳子去塑形,令画面中的人物无不处于被束缚的状态中,其实这也是当时我自身的状态——美院毕业后,首先面临是先谋生还是做艺术,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艺术还是用一种更平庸但也更简单的方式做艺术,以及做这个选择会不会拖累家里、自己又该怎么去融入社会,怎么养活自己?处处都是束缚,都是挣扎,人坐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面对画纸,但心里想的都是生活压力,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但与此同时,好像也觉察到,束缚带来约束的同时也会促进你去向上,去脱离约束,找到自由,于是我在绘画中呈现了这种冲突性。

第二个阶段(2009-2012)则更聚焦于束缚之下的一种自我挣扎,许多极简的线条,每个线条都代表了人的轨迹、欲望,或者内心的理想、情感,所有能比喻的东西、关系都纠集在一起,似乎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大家的命运相互交错穿插,构成网络,看上去很缠结,但同时又很和谐。

虽然对我而言,第三个阶段才正式进入自我的语言重要时期,但前两个阶段则是我一步一步形成自我语言的前史,不可缺少,也是很重要的过程。


ARTDBL:与很多其他更当代和更主流的艺术家相比,你寻找自我创作语言的过程看上去好像更漫长一些,你对此的感受是怎样的?


劳同丽我相信许多艺术家在寻找创作语言的路上都会有着不同的感受和体验。工笔是我的道路,但同时也带来限制,选择了就必须要用,线条是我无法离开的元素,所以我的思考只能从此出发,去寻找线条与事物、与经验有关的结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在父亲生病后我回想着他心脏造影图,反复看到一条又一条纷繁却似乎又充满规律的神经血管时,心里所受到的冲击,那种黑白同时跳动的、兼具了水墨氤氲的画面,它贴合着生命和自然,我同时想起大学期间冬天来北京,抬头看天空时入眼的光秃秃的灰暗枝杈,那一刻你会感到惊异,这些像血管一样的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它们好似土地的血脉。记忆、经验就是这样被打通并开始生长,直到画出《丽比多之欲》,后来的《地平线之上·天空》,和近期的《自我与他者》等系列。

在不断变化的画面背后,线条的风格性一直都在,这也是我个人认为很重要的存在。可能对于有些艺术家而言,线条这个符号有局限,太落后、或太过时了,不够现代主义、不够当代化,但对我来说,这是必须要保留的前提和根本,用看似很中国化的符号,去表达自己的生活、去描绘自我的体验,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刚好这些内容和表达契合了我当时的心境和愿望。例如《丽比多之欲》的表达层次就非常复杂和多维,既有对父亲生病的恐慌和焦虑,又有对亲情本身的不舍和渴望,以及对生命循环和生生不息的敬意,就是怀着这些情感,我开始画血管、画树,画天空和云,这一画就是十多年。

地平线之上·天空04号,2021,绢本工笔重彩,140 x 210 cm


匀速

ARTDBL:那在这个非常漫长同时又产出很少的寻找过程中,有过自我怀疑的时刻吗?


劳同丽有过,肯定有过。特别是从单线条变成双勾线之后,局限性更大,表达的空间似乎更加收缩和窄化,但好在我选择的意象也在此时向我展现了它的广阔性,例如我在人的心脏中看到的血管、神经,在天上看到的闪电、树枝,那种网状的分叉有了更大的普遍性,所以我的绘画好像在变得更难的同时也因此更加“简单”,因为看上去我只需要不断重复这些意象时,就能达到新的解释和探索,并由此突破某种原本非常难以撼动的局限,包括我不断把画面画得更纵深一点,开拓出空间之中的另一重空间,并赋予它更多的想象,让我无法触碰到的希望存在于此处。我画《九色鹿》、《地平线之上·天空》系列的时候,转换的就是脑海深处某种儿时的画面、气息,同时叠加着对城市感受的理解,这种复合的体验可能在很多人观看作品的时候被部分召唤出来,哪怕只是一部分,也是难得的共鸣。



ARTDBL:其实好像不是没有更容易的路径和选项,为什么没有走?


劳同丽可能是因为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太不容易了,你得足够疼痛、幸运它才会出现,而在表达中对它的运用又充满着一种挑战和未知性,这种未知性就会让人很着迷,会不断地上瘾。在2013年之前,我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持续的沉迷和激情,那时候总是画着画着很难推进,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向,有种被卡住的感觉。但从《丽比多之欲》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好像是意象和作品自己在往外生长,有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这种感觉太好了,我不舍得不去感受它,如果中途放弃,我可能也会跟着萎靡不振。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常常觉得是自己更需要工笔,而不是它多么需要我。



ARTDBL:听你说起自己工笔画的状态,感觉很像西西弗斯推巨石,甚至有点虚无感。


劳同丽我一般两三个月画一张画,虽然看上去花费的时间很久,但它其实是一个平稳的过程,步骤性很强,基本上就是每天画一小块,工笔强调的还是一种情绪上的一致性,例如没有太多情感的波动,形成一种稳定的节奏,我的工笔画很像时间的刻度,其实每一笔相当于一秒钟的记录,不知不觉就画走了一天,画一天是一天的痕迹和密度,也只能画这么多,你也不能着急,着急也没用。为什么我的展览这么少,其实很多邀请的机会,但没办法,不像其他流派着急的时候能赶一赶熬一熬,工笔不存在这种做法,因为你一赶,就画不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个画画过程听上去也许很虚无,但其实一旦你投入进去,专注就会忘掉自己,忘掉现实中的烦恼,勾线的快乐会慢慢浮现,进入一种匀速、忘我的体验,特别是一天结束后,你回头一看,今天又画了那么多,立刻就有了又前进一寸的喜悦。这种感觉,很像农民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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