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对现实的关照和批判,永远是纪录片的本质

文化   2024-05-21 10:13   北京  


赵亮,纪录片导演



受访:赵亮

采访及编辑:蓦然



五月的北京,我在赵亮的工作室外见到了他。阳光下他身形瘦长,眼神沉郁,站在那儿就像投下一片敏锐的阴影。疫情结束后,赵亮就不停歇地前往世界各地拍摄素材,四月底刚刚从巴西回来,六月又要启程去叙利亚。我幸运地赶在他停留国内的这期间前去拜访。


距离赵亮上次接受采访已有三年。对于我的到来,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矛盾:既有想说的欲望,又为内心想法的曝露而感到不安。这些年,从疫情到全球气候问题的紧迫,他越来越为人类行径里的种种荒诞而感到无力,有时也会自我怀疑,通过创作来改变现实是否真的有可能?


就像他所承认的那样,也许东北人性情里的直来直去的确影响了他的作品气质。无论是当年的《告别圆明园》(2006)还是《上访》(2009)激烈交锋的背后是他手举一台DV游走于制度和被制度所排斥的人之间,有时横冲直撞地介入,有时不顾狼狈地落荒而逃。这么做的背后,都有一种使命感的驱使。


那么这十多年间,究竟是什么逐渐让人无力?许多原因或许不言自明。尽管社会语境的变迁和个人视角都在变化,但赵亮并没有真正地动摇,只是越来越倾向于思考事物背后的一整套生产体系和历史机制无论是关注鄂尔多斯鬼城现象背后的能源产业链,还是全球核灾难的前世、今生与未来,视野和工作方式上的转变带动了他的美学呈现,让他的镜头从最直接的现场冲突往后撤了一些,但仍然坚定地在场,将鲜明的立场尽可能地杂糅到影像语言里。


选择以狩猎的姿态,抓取他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一部分现实。于是,在《悲兮魔兽》(2015)里,黑灰色的矿山和红色的井坑越是表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最后遍布空置楼房的白色鄂尔多斯鬼城就越是显得诡诞。在《无去来处》(2021)里,试图挑动反思的旁白贯穿全片,如鬼魂般萦绕在人类遥望废弃家园,或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室内舞蹈的时刻。


荒诞因此而无处遁形。至于那些在其中被异化的人,赵亮的镜头仍然在关照着他/她们,长久地停留在煤矿工人脸上的沟壑和手上的硬茧,或是女人从沉默不语到悲悲戚戚的神情——像是一种爱抚,也是一种质问。


有时,人们会质疑他想传递的信息是否过于直接,从而消减了艺术上的余味,但也许是不自觉地,那股东北人的性情仍在左右着他的创作内核,让他拒绝过于含混和暧昧的表达。面对一个那么苍白的现实,赵亮执着地希望影片能带给你刺激和痛感,唯有在当下身体力行地扛起摄影机和走四方,才是他坚定自己信念的不二法器。


我们以“东北新声”专题的名义与赵亮开启这场对谈,专题由打边炉和东北亚艺术文献库共同发起。以下是打边炉和赵亮的采访,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悲兮魔兽》剧照(2015)




刺激


ARTDBL:你几乎没有在访谈里谈过东北,只在一篇2008年的对谈里提到一句:“做影像,其实是和人的气质有关系的......东北人说话不隐藏,心里有什么也都直接说出来,没有拐弯抹角,(我的)作品也是这种。”现在你依然这么认为吗?


赵亮:东北这片地域,可能的确养成了我作品里的一种气质。我心直口快,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这是大家公认的。有些人觉得艺术需要有余味和留白,但我做纪录片特别希望能带给你刺激,就像一拳打在脸上的那种感觉。你可以说是一种语言上的精准,或者是视觉上的冲击力,反正不是太暧昧的东西。


我一直特别注重影片的视觉状态和语言转换。面对一个那么苍白的现实,我希望你看完了这部片子,它能让你记忆深刻,永远地留在你心里,而不是转头就忘了。



ARTDBL:作为创作者,那是追求一种非表达不可的感觉?


赵亮:无论是做纪录片还是做影像艺术,从来都是我觉得到了某个时候,自己就必须要做某件事、说某些话,我才会下功夫研究,用影像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商业的问题,每部片子的周期也很长。


东北人的性情里还有一种,就是我不管别人,只做我自己的。但我还是比较追求一种存在的意义感。我会思考,这几十年来,我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意义?可能很多艺术家会觉得,追求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没有意义,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一想到洪荒宇宙里,太阳系几十万年都没什么变化,大家好像都看得很透,像修养身心一样调整自己的作品。但我不是这样。我必须要有一种原始的意义感和动力,驱动我去做这件事。


没有人生下来就全知全能,我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慢慢地观察和认识这个世界,直到我把世界的这个部分弄懂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学习。我也一直在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做作品,坚持用自己的肩膀去扛摄影机,从来不用摄影师。


肉身抵达现场的过程就好像原始狩猎,本来摄影机和狩猎就有本质上的相通。我要尽可能地去抓取我想要的东西,回来把它们做成一锅菜,这样吃起来也比较香。当然运气也很重要,狩猎是一个需要耐心等待的过程。



荒诞


ARTDBL:荒诞一直是你电影里比较核心的特质。早在你的第一部长片《告别圆明园》里,你似乎就有意识地在表达荒诞。


赵亮:并不是我主动去捕捉一种荒诞性,而是整个社会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矛盾、荒诞,不需要我去刻意寻找。


90年代我刚开始拍摄的时候,更多还是出于一种记录现实的责任感。DV机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是个福利,那时我拿着个小机器满街溜达,不需要跨入电影行业,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介入社会现实。


我是在圆明园画家村强拆时期拍的《告别圆明园》。当时圆明园一杆风来了要强拆,本来每个人就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现在又要赶他们走,搞得人心惶惶。有一个场景是我在镜头里远远地看到有人来了,拿着摄像机就跟大家一起落荒而逃,还有人在笑,确实够荒诞的。


其实那样的现场对我来说只有恐惧,没有兴奋,但我还是要坚持拍摄。后来拍《上访》,也是出于这样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应该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记录个人和社会现实的交锋。



ARTDBL:虽然《罪与罚》是在你家乡丹东拍摄的,但影片好像没有特别突出丹东的地域特殊性?


赵亮:我觉得所谓的地域性在影片开头用字幕交代,就足够了,因为那时的暴力执法不受法律约束,在哪座城市都是一样的。就像原来的北京抓盲流子,或者抓没有三证的人,还要用劳教、收容和遣送的说法。这几年因为有了摄像头的约束好了一些,但联想到疫情的时候,暴力也是突然地就这么发生了。


有时我们处于信息茧房,一瞬间会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上观察人类行为,你就会相信许多事情都是人为的。这就是我想表达的荒诞性,你愤怒也没有用。


《无去来处》剧照(2021)



欺骗


ARTDBL:关于荒诞,还有很多时候,荒诞和诗意在你的作品中是共存的,甚至会互相强化。


赵亮:好多人问过,我拍的那些景象应该是很丑陋的,但我为什么拍得特别美?其实本身看上去就特别美,只是败絮其中。我早年拍过一个摄影系列“北京绿”,当时北京为了盖奥林匹克中心,周边的区域全都在开发,盖上了大片的绿布,特别壮观,还有点中国传统画里的绿水青山的劲头。看上去是一种审美,其实是在进行一种现代性的反讽。


《无去来处》里的原子湖直径有500米,水是碧绿的,看上去也特别美。但如果你知道那是原子弹爆炸后的结果,里面全是高辐射,你就会吓一跳。我在影片的旁白里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所以我们对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在不自觉地呈现这种视觉上的愉悦感,如何欺骗了我们对现实的理解。



ARTDBL:你在《悲兮魔兽》和《无去来处》里想探讨的荒诞,和之前的影片相比似乎更具备普遍性了。


赵亮:这两部电影里的荒诞,更多是我主动操纵的结果,它很难表现为《上访》和《罪与罚》里的那种直接冲突,而是隐含在更长的时间线索里,或者说更广大的社会表象之下。就像现在,瑞士的冰川正在消融,当地政府为了减缓它们融化的速度,给冰川被盖上了一种毯子,可以反射阳光,让冰川多留存几年。但它同时也是个商业项目,允许人们进入在冰川内部打造的洞穴参观。这些都是一种人类行径的矛盾。


去年,我回到《悲兮魔兽》在内蒙古的拍摄地,发现那里正在投资各种环境恢复的项目,又要在沙漠里种树,减缓沙漠化的蔓延,又要搞碳中和。但之前的开采已经把土地弄得乱七八糟,植被非常脆弱,原来的地表根本就恢复不了了。破坏很容易,重建是很难的。


如果把目光再放远一些,人类历史的每个时期都存在类似的荒诞情境。比如美国在70年代炸了那么多公共住宅,最近的新闻里,海南也炸了好多刚盖好的大楼。最开始都是出于利益,但因为缺乏长远的规划,再加上体制的崩坏,好好的东西就成为无价值的了。于是新的资金重启,谁又会成为新的获益者?


《悲兮魔兽》剧照(2015)



转换


ARTDBL:是什么让你从传统纪录片的拍摄方式,转向影像语言的探索?


赵亮:其实我的所谓语言转换,还是得益于做录像艺术的经历。早期我在这方面的确做了不少,但其实直到1997年,我才听说录像艺术这个概念,原来都以为我做的就是一种短片。后来因为在纪录片领域投入的心血更大,就只是偶尔随性地做一些。拍完《上访》之后,我逐渐不再想做那种传统的跟踪式拍摄了,而是再进行一道转换,让影像更富有感受力、更深入人心。这是一个有深度的研究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完成自我的过程。


虽然过去的信仰和理想主义正在崩塌和削减,但对影像语言的探索,让我觉得至少还能坚持拍下去。这就回归到艺术的部分了。我觉得最终还是要形成自己的语言,才能让我的表达更加透彻。



ARTDBL:我觉得你拍摄人物的方式也在变得更加内省。


赵亮:以前那种拍摄方式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情感。因为我会进入每一个拍摄对象的生活,像谈恋爱一样地和对方相处好多年。但现在年龄大了,我会不好意思拍人。年轻的时候怎么都行,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拿着镜头怼人家,那种冒犯感挺强的。


我逐渐也开始有距离感了,不太喜欢干预一个人太私密的部分,而是思考这个人的行为能怎么契合我的影片构思,抓取我更想看到的那一面。这也涉及到真实的问题,当然是老生常谈了:没有绝对的真实,只有作者为你呈现的真实。



ARTDBL:你会担心如今的主观性表达,注定要面临很多歧义和误读吗?


赵亮:确实有些人会对我的转变感到困惑。在一个行业里做了那么久,势必还是会形成自己在专业上的深耕轨迹。这个时代太油滑了,大家都学会了一种更快销、更流行的方式,可能是资本带来的浮躁。我还是特别尊重那种优雅的创作状态。


但我还是会试着走一条比较中庸的路。我不喜欢实验影像这个词,也不希望我的影像是大白话。我更希望它像一座矿,深挖进去还有更多的层次,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知识层次和审美,能领略到自己不同的层面就好。


我还是会坚持用自己的方法拍纪录片。其实我一直处于边缘的游离状态,没有真正踏入过任何一个利益圈的中心,但这不是抱怨,而是我觉得时代就是这样的,也有很多人选择了边缘的生存方式。



呼唤


ARTDBL:人和自然环境的关系,也是你近年影片里比较核心的一种表达。是否从《悲兮魔兽》开始,你意识到人和自然环境的命运其实是一体的?


赵亮:人和土地、自然的关系是割舍不掉的,也是一种无法回避的恋情。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在林区长大,去大都市并不能让我兴奋,但面对自然的丰富和美,我能感到无限的深情。这不是教育和政治能带给你的,而是一种本能。前段时间去巴西拍摄,村里的原住民带我去树林里转悠,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植物和香料,那就是我特别崇拜的一种和自然的交流。


我的确像你说的,特别注重人和土地的关系,也认同《人类世的资本论》这本书里写的,“工人和地球都是被榨取的对象”。但那些工人不仅被榨取和剥削,同时也是在自我消耗。你看那些煤矿工人的生活都非常辛苦,生存环境也很恶劣,但他们又确实是用自己的双手破坏、葬送了自然。我想通过一个局外视角,去观察芸芸众生的行为,这里面的悲剧性都是我想要去批判的。


再比如《无去来处》里,原本每到春天的耕种时节,福岛的农民们都会在田地里跳春耕舞,福岛核电站事故后,农民被迫迁入到一个新建的社区,还是会在室内的公共空间里延续这种文化。但光脚踏在地板上的感觉,和踩在泥土上当然是两码事,所以我在旁白里也加了一些反思性的语言。我相信这些都会让人感同身受。



ARTDBL:影像这种媒介,在介入你所关心的环境议题时,能表现和放大的是什么?


赵亮:通过影像进行传播,本身就是一个目的。比如阿根廷艺术家托马斯·萨拉赛诺,他实施了一个针对生态问题的行动项目,但如果要有更多人接收到他的思想,还是要通过影像记录和传播,性质是一样的。你做了一件耗费资源、人力和物力的事,当然希望能产生更广泛的影响,转化成有意义的东西。


就像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请了巴西的策展人和很多原住民艺术家,但这些作品的本质并不是在表达艺术,而是在借用艺术的外衣去呼唤世界,反思资本主义的进程和当下的冲突。所以什么是艺术?一个人利用艺术的工具,传达一种对当下或者未来更良性的影响,不就应该是艺术的使命吗?



ARTDBL:那么,你会希望在影片中传达一种你自己的主义吗?


赵亮:我当然希望建立一种自己的主义,但我的想法还很矛盾和不成熟。所以我现在更想去看看世界,听听那些真正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他/她们有什么意见?


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了一个太强大的理念。它带来了民主、平等和自由竞争的好处,但也通过对全球南方劳动力资源的剥削,盖起了自己的文明大厦,把全球变成了自己的生产和消费基地。我也一直在想,这些年,都说中国的发展太快了,其实我们可能不需要那么快速的发展,而是像有句话说的那样,等等我们的灵魂。但发展真的放缓了之后,我们的生活又没有得到关照。现有的主义太难以撼动,那意味着撼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但应该有一种新的主义出现,让人回归和地球的关系,发明一种可持续的人类发展模式。



ARTDBL:现在在全球各地进行调研,具体的拍摄计划和挑战是什么?


赵亮:目前有一个七年的拍摄计划,但制作难度很大。计划的主要依据是全球气候问题,以及相对应的全球资本主义的制度性剥削。这里我会分几块,一个是全球各地的原住民的生存现状,一个是关于农业生产的,包括肉类、棉花、棕榈油等等,最后是工业,比如我们现在在日常中使用的稀有金属,例如锂电池,是如何影响了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


在国外拍摄不像在国内那么容易,你要了解别国语言文化,在当地找制片人,还需要有运气。你也很难在那些地方待上一年半载,只能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最后也只能是内卷自己,剥削自己,用尽量少的钱,自己多干点。



拉扯


ARTDBL:很好奇这么多年,你在悲观的现实和积极的行动之间,是怎么把握平衡的?


赵亮:有时候也会感到迷茫。社会在变迁,大家的价值感也分裂得很厉害,原来那种毫不怀疑做一件事的幸福感,包括那些影片里的批判色彩,放在今天的社会氛围里都被稀释掉了。


尤其是现在去到了世界各地,看到了世界的纷繁复杂,以及不同地域的人们正在经历的荒诞,曾经那种想要改变什么的理想主义,逐渐会让你感到无力。你说这是我们在教育中得来的吗?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都会喊出和平的大口号,但现实中的利益冲突却从来没有停止……


但我从来都没有动摇过我的立场,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笃定地认为,我可以通过作品改造世界。虽然还是一直有想要改变什么的执念,但能改变什么,再说,至少这种信念还可以支撑我往下走。



ARTDBL:既然如此,拍摄对你来说意味着一种行动吗?


赵亮:我不敢说我正在做的事情是一种行动,但我的确非常关注行动者,确保自己能把他/她们的声音也传达出去。我自己无法做一个亲历的行动者,在现场疾呼,但我相信作品的传播力可能是更重要的。我也是个环保主义者,会确保自己所有展览的材料都是可回收的,因为艺术家造成的污染同样非常严重。


但我只是为自己拍。我很主观,要带着自己很强的目的性去做这件事。而且做纪录片最让我欣慰的地方,就是可以主动创造缘起。每到一个地方就好像结下了一个缘,将来再回到那里,我们就是老朋友了,可以在那片土地上深挖自己想要的东西。



ARTDBL:如今再回看早年的记录片,是什么感觉?


赵亮:每一段经历都是好的。如果现在让我拍《上访》的题材,我会拍得好的多,但在那时也算是完成了一种自我的建立。过去的经历塑造了我,让我一直被现实拉扯着,拍不了太高深、太乌托邦的东西。我觉得现实题材还是有它的必要性,对现实的关照,也永远会是纪录片的本质。在中国的语境里,独立纪录片的独立是相对于政权和宣传制度,但我认为真正的独立还是要有一种对时代的批判。这个时代需要直接的东西。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电话:0755-86549157。



打边炉ARTDBL
立足中国南方,聚焦艺术的现场及其文本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