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冉的语气和练习

文化   2024-10-13 19:06   河北  
陆冉近照©️程程


受访:陆冉

采访及编辑:蓦然



北京秋日的一个午后,我们约定了在陆冉家见面。这是北京三环内一幢静谧的小楼。陆冉领我上去,顺手扔了垃圾,发丝和穿着流露出有条不紊的随性。


无论是说话时的低柔语调,还是日常中的着装,这种看似随意而又精确的气息,似乎都在不经意间呼应着她的漫画和文字质感。


作为漫画家,她的创作难以被归类,却恰恰捕捉到了某种当代生活里无处不在的隐秘情绪。她画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社交场合中的神游,也喜欢借助比喻探讨人与人的关系和相互理解。例如,通过画面中一女一男的对话,陆冉如此形容秋天的:


——秋天的每一口呼吸都复杂而精妙,与之相比,夏天就像一种单细胞生物。

——不能体会这一点的单细胞生物。


用陆冉的话来说,画漫画就像是从生活中提取一道公式,剔除冗余,才能以最精炼的画面和语言触发感受机制。她警惕那种自我沉溺的创作方式。幸好,通过定期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漫画,她知道自己和读者之间的共鸣始终在发生,如同落叶触地会发出声响一般确凿无疑。你总是会面对她的漫画发出一些轻微的叹息,或是会心一笑。


陆冉也是一个与社会主流秩序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的人。她有时在分享会和工作坊上展露自己,偶尔通过商业行为参与社会的运作,但大多数时候,她就待在房间书桌前,以内心世界为半径推进着自己的创作。这样的生活状态,最初是为了找回她此前在高密度输出的媒体环境中丢失的一部分自我,如今则成为一种自我与主流、集体乃至世界相抗衡的日常。


从早期宣泄式的、“应激式”的创作,到后来尝试时事讽刺漫画等不同形式,陆冉慢慢接受了自己在风格上的无法统一。在已经出版了三本漫画集的基础上,去年11月,她开始每周不间断地在8x13cm的卡片上画漫画,并称之为“一周”系列。她确信,持续画下去的意义本身就足够重要。而终于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语气,让创作这件事不像过往那样激烈和曲折,而是更有机了一些,也就更有可能在思考缝隙自己生长出来。


不同于以往的采访经历,我没有列下过分详尽的采访提纲,而是把它设想成一场可以随意展开、随意停止的聊天——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恰好是处女座和INFP,以及名字读音相似,因此感到天然亲切的原因。陆冉身上似乎有这种天赋般的能量,让人愿意和她一起剖析些什么,或是倾听她的自我剖析。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谈论某种状态,生活的、创作的,二者往往不分彼此地相互影响和印证着,也提示着某种年轻创作者的必经之路。


这两年,于她而言,创作和生活的关系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要求她不得不带有紧迫感的给予正视。“如果要成为一个持久的创作者,就不能一边吊儿郎当地享受生活,一边时不时地仰仗着灵感的光临。”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加严肃和专注地对待创作,甚至把生活都投入到其中。


在谈话中的大部分时候,陆冉总是边说边想,但谈到这里时她的语气忽然笃定。如她所说,那些正在悄然酝酿着的,总有一天会被表达出来。



陆冉做的漫画合集





找到自己的语气


ARTDBL:你是疫情那年从一家青年文化媒体离职开始漫画创作的。这个变化发生的背后,是不是既有一些外部影响,也有一些作者意识的萌发,想摆脱媒体环境去做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陆冉:在媒体工作的时候,我比较容易陷入一种虚无的状态,很多时候感受不到创作的真实性。有时候要帮甲方做个策划,有时候又要想很多所谓的idea。虽然也是有创造性的,但我总觉得那些东西像是泡泡,无法让我得到回馈感,甚至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做这些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东西,真的可以吗?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很差,个人内心的激烈程度比外界对我的影响还要大。我一直都想画画,正好遇到了疫情,我觉得如果再不开始,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所以我以很小的代价做出了裸辞的决定。写作方面,我也是这几年才开始真正写我自己的东西。


但对我来说,那时更重要的并不是去建立什么,而是要找回来什么。那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创作计划,只是想回到自己之后,先画一段时间,也许慢慢会形成一个什么东西。



ARTDBL:你的作品一直有一种很原生的表达欲。后来找到线索并形成体系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陆冉:最近我在读安妮·埃尔诺的书,意识到我在写作上一直没有找到一种我自己的语气。我总是在模仿不同创作者的语气,也许有段时间模仿的挺好,但再过一段时间就接不下去了。创作也是。在此之前,我只觉得一个创作者需要每天都画一些东西,作为一种练习,但画着画着,我就不知道是应该用写日记、短诗,还是时事讽刺的形式继续下去,那些创作最终也无疾而终。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找到一种比较舒服的语气,那就是我自然说话的状态。我很理智地知道自己的创作还谈不上成体系,但仅仅针对去年11月开始的“一周”这个系列来说,我的确找到了一些线索。


这个系列有点像meme、图片梗,也有一点讽刺意味,只不过讽刺的对象是我自己。原来我还会想,我是不是应该去回应一些社会新闻和时下热点,但我现在意识到,虽然我还是会关注外界在发生什么,但在创作中,我更应该回到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思考。


“一周”系列



穿衣精神史


ARTDBL:在今晚要去参加的漫画工作坊介绍文字里,你说穿衣史是一个人的精神史。为什么会特别在意穿衣这件事?


陆冉:我发现自己在穿衣打扮上花的精力非常多,虽然可能看不出来(笑)。由于它在我时间分配中的占比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自己需要正视这件事。这次工作坊,正好可以把它和我的创作结合起来。


其实穿衣打扮是始终在困扰我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太给我买衣服。虽然我有一个表姐,经常会把不穿的漂亮衣服给我,但由于我们的身材不一样,我经常要花很多时间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变成我能穿的,不管是靠搭配还是一些小小的改造。


虽然现在看来是很有创造性的行为,但那时只会觉得,其他同学的衣服看起来都那么崭新,那么合适,而自己总是有些捉襟见肘。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让穿衣这件事一直占据着我的注意力。


如果我的衣服穿得不合适,会非常影响我当天的信心和社交表现。有段时间我经常一见面就想跟人道歉,对不起,今天穿错了衣服。后来逐渐演变成,我必须花足了力气准备自己,才能拥有见人的自信。与此同时,如果我准备过度了,又会担心自己会不会看起来太刻意,会被人注意到……直到这一两年,我才终于克服了这个问题。



ARTDBL:克服了这个问题,是因为心理上已经不那么在意,还是在这件事上比较信手拈来了?


陆冉:都有一些。我很容易过于关注别人对我的看法,裸辞后脱离了集体环境,每天不再会有一部分人很明确地注意到你在干什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解脱。开始画画,意味着完全回到自己想做的事,做的东西也在慢慢累积,这些都会让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这些信心,会反映在包括穿衣打扮在内的各个方面。


所以我才会说,穿衣史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史。在这个过程中,你其实是在对自我的认知做出判断,以及你想向别人呈现一个什么样的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可能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些问题也都还没想清楚,又有点想取悦别人,又有点想取悦自己。到了一天中要穿衣服出门的时刻,这些问题就会集中起来轰炸你。所以,穿衣也是个哲学问题。


我仍然觉得穿衣打扮是一件很有创造力的事情。有一些我觉得很绝妙的点子,但没法通过创作和别人分享,其实是可以通过穿衣打扮体现的。我甚至想过要在小红书上开一个穿衣博主的号,但做这件事对我来说,又有点太外向了。


“一周”系列



一定会产生共鸣


ARTDBL:性别因素在你的作品中似乎没有特别突出,但也不完全是隐性的。很好奇你如何体认你的女性身份或者女性意识?


陆冉:很奇怪,看我的画的人,会有两种极端的感受:一种认为我的画一看就是女性创作的,一种认为是中年男人画的......但你说到对女性意识的体认,我觉得还是挺明确的。这几年我开始正视一个女孩会有的一些表现和特质,比如爱打扮,谈恋爱容易上头,遇到事情容易想不开。


我在画画的时候,也会有意识地运用这种能量,但并不是一种标榜性的。我从没想过要代表一部分人的立场,虽然我知道它一定会产生共鸣。对我来说,一定是我心中体会到了某种情感,然后才把它表达出来。



ARTDBL:刚刚提到的这些女性特质,你会不会觉得有性别刻板印象之嫌?虽然我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经由社会建构的,有些特质也早已内化为我的一部分。


陆冉:也许的确是有一些社会的刻板印象塑造了我,让我成为了一个爱打扮的、谈恋爱会上头的女人。但既然我这种特质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而且它在此刻是我能体会到的一种情绪,那是不是尝试把它描述出来,分析一下它,会比直接拒绝这种情绪要更有效一些?而且一定是要通过我自己的体会,而不是一个理论框架。不然的话,我分析出来的结果仍然是这个社会所强加给我的,我最终还是要受这一结果的折磨......



ARTDBL:你觉得自己通过创作,和读者之间建立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陆冉:我今天还在想,我想象中的读者是和我差不多的人,他/她们看我的漫画,认可我的才华,觉得你这个想法好棒。但后来发现,很多人其实会把我看作姐姐或者老师,也许是因为我比较会讲道理。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我画的都是自己,但仍然有很多人能共情。我很警惕那种自我沉溺的创作状态。虽然写的和画的都是自己的事情,但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对去掉那些过于具体的细节,提炼出一个大家都能共情的公式。


“一周”系列




试着酝酿什么


ARTDBL:进入30岁对你来说似乎是有特殊意义的。在30多岁开始严肃对待漫画创作这件事,和在20多岁开始会不一样吗?


陆冉:如果我20多岁就开始严肃对待一件事情,我觉得可能有一点早。可能有些人对自己的人生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觉得那些我在20多岁时形成的想法不一定是我自己的。


我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问我,你在30、40和50岁时的目标分别是什么?我当时觉得我没有目标,太差劲了。后来又觉得,天呐,你10岁时就设立了40岁的目标,那等于是在40岁时完成了一个10岁小孩的想法,那不是很好笑吗?


如果在20多岁的时候就进入到一个很笃定的状态,我觉得会有一点傻。那就好像是你已经提前放弃了那些你还没经历的东西。就像谈恋爱一样,如果20多岁就结婚了,那未来就只能严肃地对待一个男人了(笑)。


对大部分人来说,选择主流的生活路径,可能还是会提供一种安全感。我不会说那样是不对的,但对我来说不行。我必须得去尝试我想要做的各种东西,才能相信我最终的选择。



ARTDBL:你曾经说过自己一直很焦虑自己的漫画没有统一的风格,现在还有这种焦虑吗?


陆冉:现在我可以说这就是我的风格,或者风格这件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你必须先画出来,才有可能拥有风格,如果先思考风格再去画的话,那就完全本末倒置了。


前几年,我的漫画很明显是在激烈地思考我这个人是谁,我到底怎么回事,因为很多东西都捋不顺。现在我当然还是有很多讲故事的冲动,但不再是那种猛烈的情绪来了,我今天必须一口气表达出来的急迫感。现在我觉得我在酝酿一些什么,也在持续关注一些东西——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都表达出来。



ARTDBL:在试着去酝酿一个什么东西的过程里,你的创作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


陆冉:这么说起来的话,我觉得以前的状态是以生活为主体,创作有点像是在补救我的生活。现在来看,我的创作已经开始形成一些自己的东西,我也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上,不想再把创作当作生活的补丁了,而是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把我的生活投入到创作中。


从实际生活来说,这几年,我意识到我的生活需要稳定一些。以前我觉得创作者就应该过一种颠三倒四的生活,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刺激。后来我发现那样不行。如果生活都搞不定,是没有精力创作的。我尽量保证我的生活是舒适的,房子不会漏水或者出现蟑螂,打一个比较好的基础,再让生活来哺育我的创作。


对于刚刚开始的创作者来说,表达欲是很重要的,没有表达欲就不会走上创作的道路,但它不会支撑你太久。如果要成为一个持久的创作者,就不能一边吊儿郎当地享受生活,一边时不时地仰仗着灵感的光临。持久的创作,要求一个人有足够的专注度和精耕细作的态度。我正在经历这样一个转向的阶段。虽然我还有点不够专注,但我已经感受到危机感,否则,我的创作可能就会平平淡淡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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