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琛,建筑师,艺术家,阿莱夫时空研究所创始人
受访:梁琛
采访及编辑:陈颖
作为中国重要的地理和文化单元,东北经历了复杂的变迁,这片土地的历史特殊性不仅体现在地理的边缘位置,讨论东北,不可避免地会触及到“边缘”与“中心”、“当下”与“历史”这些充满张力的概念。历史的影响力如同幽灵一般,无形却深远,它在这里不仅是过去,更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渗透在城市的文化和建筑里,反映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文化表达中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东北新声”专题邀约的建筑师,梁琛对于建筑和艺术的双重实践,始于对长春和丹东城市空间历史的深入剖析,在他看来,地方性知识是当代知识生产所必需的情境,在逐步展开对东北地区历史与现代性的探讨里,交织着他个人的成长记忆,从家庭相册中的影像信息到城市建筑的物理形态,从个体的生活经历到社会文化的变迁,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他对东北地区“历史幽灵”的多维度解读,探索着历史如何在现代社会中显现其力量,以及历史遗留如何影响着东北地区的文化自觉。
从出生直到上大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丹东,后来在长春读了五年大学,直到24岁之前,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北度过。不敢说对东北有深刻的理解,但是在我生命的比例上,东北的浓度还是蛮高的。
和大多数人一样,离开家乡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那里的关系,对丹东产生某种主观或作者意识,是在离开后的回顾中才逐渐形成的。至于所谓的东北意识,则是在长春的这五年里逐渐萌发的,这与我的年龄以及所处城市的历史有密切的关系。与东北传统的工业城市如沈阳等完全不同,长春是一个特别文艺的城市。尽管城市规模不大,但长春的大学数量却很多,这使得城市充满了活力。在长春,人们常常会去书店或者逛长影(即以前的“满映”)的资料馆,这里的收藏非常有价值,我的电影史和影像相关的知识都是在长春获取的。我认为是长春启蒙了我对东北地区更深的历史认知,而不是我的家乡丹东。
我的专业背景是建筑学,而我的毕业设计题目就是关于长春的城市空间研究。在当时,我并未完全满足于传统的设计方式,因为我意识到城市的许多现状只是表象,我想从历史中寻找根源。这时,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影响了我,他从总体历史的思想出发,将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历史空间加以考察,这种方法启发了我,将长春作为一个具体的地理空间,成为历史研究的切入点,探究这个有限空间内的历史形成过程和社会变迁。我想了解长春如何受到历史力量的影响,以及这些力量如何塑造了长春的今天,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些能够说明历史原因的线索。例如,我当时发现我们学校的操场不仅为学生所用,还变成了城市的公共空间,是大爷大妈跳舞的广场。这一现象背后反映了长春城市规划的历史变迁,长春的城市规划曾由日本人制定,改革开放以后,一些原本的居住区周围都配套了许多公园。但随着商业化进程的加剧,这些公园逐渐被改建为商业用地,导致原本用于居住的区域丧失了日常休闲空间。
这段研究经历让我认识到,建筑学所面对的城市和空间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历史问题。只有深入理解了问题的根源,我们才能有效地介入和设计,从而解决这些问题。整个毕业设计奠定了我之后所有工作方法的基础,无论是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当代艺术创作还是展览策划,我都有了一个空间史观的概念。无论是重新设计还是新的介入,都是基于对这个空间历史的理解,从宏观的城市空间到微观的小房间,这种工作方法都是相通的。
通常,建筑师更擅长在城市环境中设计建筑,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参考和限制。我曾负责阿那亚孤独图书馆项目的设计,在那种完全纯自然的环境里,没有任何人工语境,也没有明确的线索,对建筑师而言反而非常具有挑战性,需要更多的思考和研究。从那时起,我开始研究大地艺术的概念和艺术家,了解他们是如何处理自然与艺术的关系的。大地艺术的实践对我产生的影响和启发,甚至比建筑本身更具有持久性。我发现,不论是建筑还是艺术,实际上都是在介入某种时空,某个具体的空间和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地方性的重要性,尽管我并不想将我的作品局限在某个地方性的范围内。有些人批评我说,我进行了大量地方性的研究,但我的设计语言为什么依然偏向数学式的抽象或简洁?这是另外一个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
在深入研究长春城市历史的同时,我也开始意识到东北地区历史的特殊性和有趣之处。深耕长春城市历史的过程,也将东北近代史的诸多问题,如伪满洲国、中东铁路等一一串联了起来。长春的城市和建筑的特殊之处,尤其在于它们展现出一种后殖民状态与现代现实的共存状态。例如,昔日伪满国务院、伪满八大部的建筑至今仍然被使用。我们常言建筑是相对永恒的艺术,因为它们较之能更长久地保存于世,甚至跨越多个世纪,然而,我对这种关于建筑安全感的观点持有怀疑态度。建筑一旦建立,它便具有了被改造的可能,无论是转变为学校、住宅,还是美术馆。但是,建筑的建造往往背负着政治的烙印,可能是殖民主义或皇权的象征,源自可能带有政治错误的背景。历史的包袱有时是沉重而复杂的,这种事实让我产生了对建筑艺术的纯粹性和永恒性的质疑。而如果这些建筑在政治上被认为不正确,那么东北地区的大部分城市规划可能都需要重新审视和规划。当历史成为空间的幽灵,过去就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动态地存在于当下。
东北地区作为中国的一个地理大区,虽然面积辽阔,但其近代历史相对较短。在外界看来,东北三省之间的界限似乎并不明显,东北人一旦离开故土,往往只以“东北人”自居,这种地域认同是跨省份的。但实际上,历史的层次在这里依然清晰可见,尤其在伪满时期,“南满”和“北满”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南满地区,由于日本通过丹东和大连进入东北,因此主要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南满文化更倾向于日本的后殖民语境。而北满地区则因中东铁路在松花江畔的“T”字型交汇造就了哈尔滨,而深受俄罗斯文化的影响。长春则位于南满和北满的交界处,作为一个中心地带,其地理位置和文化上都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成为了伪满洲国的首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辽宁人可能更偏向南满,黑龙江人更偏向北满,而吉林人则更中立一些。这些影响在今天可能不那么显著,但仍然存在,它们仍在建筑、城市规划、饮食习惯等方面悄然影响着东北各地。丹东作为一个例子,与朝鲜半岛和日本有着相似的饮食习惯,如生鲜和生吃刺身等,但东北北部地区的饮食文化则可能完全不同。东北地区内部的文化差异是存在的,靠近朝鲜边境的地区可能会受到朝鲜文化的影响,靠近蒙古边境的地区可能会受到蒙古游牧文化的影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同地区可能会有不同的文化特色。
东北常被视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地区,这种印象被一些文化作品比如赵本山的小品、《乡村爱情故事》进一步加强。东北实际上是由三座山脉(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围夹而成的平原,分别靠近朝鲜、俄罗斯和中国内地,这些山脉不仅形成了自然的地理边界,也塑造了独特的山地文化。但是,东北地区的国界并非简单地以山脉的最高峰来划分的,而是依据山脉后面的河流走向为界,这种地理特点导致了东北地区边界的独特性。东北边境尤其特殊,它既是平原,又和东北内陆的平原不同,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研究东北边境,这种差异性不仅在地理上具有重要意义,也在文化和历史等多个层面上产生影响。
我发起的“边界计划”,概念由疫情封控引发的思考而来,制造边界和消除边界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建筑本身也是创造边界的一种方式,从最初住进山洞,到搭建简易的遮蔽物,人类建造房屋的最初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是建筑的本质。然而,无论是什么类型的边界,都会形成多重状态。我策划过三个关于东北的展览,其中在南京金鹰美术馆的“作为中心的边缘”,是从丹东出发,深入关注东北的界河。东北的国境线由六条界河划分而成,丹东正是这些河岸城市之一。在这些边境地区,无论是村落还是城市,它们往往与对岸的聚落形成一个共同的中心。以丹东为例,虽然它位于中国的交通线路末端,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劣势,但边境城市之所以能够形成并持续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与对岸的交流远超过与内陆的联系,这种现象并非仅限于东北边境。这颠覆了一些人对边境的印象,那里并不是边境冷酷和世界尽头,我的研究显示,大多数国境线上的城市之所以能够保持活力,往往是因为它们与对岸城市之间形成了紧密的联系和共同的中心。
展览体现了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关系,在空间和时间上展现出了丰富的层次感。实际上这些艺术家并不局限于在自己国家的边界内创作,他们之间的合作是跨越国界限制的,朝鲜艺术家可能会到中国来创作,中国摄影师也会去朝鲜拍摄,甚至有韩国摄影师在中国拍摄朝鲜的场景。这种现象体现了边界地区的特殊性,展现了一种共生共存的状态。展览开幕时发生了一些有趣的情况,有一位韩国艺术家非常关注展览是否有朝鲜艺术家参展和到场,在正式的场合上,他的政治敏感度甚至超过了朝鲜人,反而朝鲜人可能不太关心这些政治上的细节,但是在丹东,朝鲜族人、朝鲜人、韩国人就都可以共存。所以,边境看似是边缘,但它在很多的情况下会形成某种独特的场域,恰恰更为开放。
实际上,讨论丹东必然会牵涉到国家、民族和殖民史问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日俄战争期间,丹东是重要的战场,日本的胜利以及随后的驻留,使得丹东相较于东北其他地区承受了更长时间的殖民统治,丹东的铁路建设也可以说是东北地区铁路发展的先驱之一。殖民时期的影响宛如一扇敞开的大门,丹东的城市规划至今也保留了伪满时期的痕迹,这也反映了历史和文化在城市发展中的重要性。从丹东和东北的关系来看,丹东就像是东北地区的一个出入口。日本人曾经从丹东进入中国东北,在战争失败后也从这里撤离。因此,丹东成为了许多涉及满洲地区的日本文学作品的重要题材,比如冈田和裕的《满洲安宁饭店》,该书讲述了1945年日本战败后撤离的故事。丹东就像是一个关卡,被称为“东方的卡萨布兰卡”,许多人逃离东北时经过了丹东,以为到了朝鲜或日本,但实际上却是到了丹东。与此相比,黑龙江的满洲里也曾是俄国铁路进入中国的第一站,这两个城市在东北地区的地位和角色上有着相似之处,都像是一个关口。
在我的创作中,谈到个人史的叙述,能够以自己的视角和方法来研究这些历史,在丹东出生是一种幸运,因为这里承载的历史与其他四五线城市不太相同,对于丹东人来说,鸭绿江对岸是另一个国家,这导致了一种早期形成的他者意识或国际意识。地缘位置的特殊性使得它具有更强的流动性,比如《野性的呼唤》的作者杰克·伦敦在1904年就来过丹东,他曾以和平主义者的身份试图劝阻日俄战争,同时以记者的身份拍摄了大量的照片。这样一个边缘、偏远并且小众地方,却吸引了许多人来往,它实际上是比内陆对外交流更多、信息更为丰富的地方,比如在90年代,我的父母经营着日韩尾货的生意,包括开音像店等等,这使得我们接触到日韩流行音乐的速度比内陆地区快上一两周,我们基本就是听着什么HOT、EXO长大的。
对于家乡丹东的思考,是在经历了长春的研究之后,当我想要探究丹东的形成历史,乃至我家楼下的具体情况时,我发现自己对此知之甚少,这种认知的空白激发了我深入挖掘的渴望。当我开始将个体的角色融入了作品中,布罗代尔与艺术家伊姆斯夫妇(Charles and Ray Eames)的作品启发了我,我开始在历史的时间中思考三个维度的建构: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人时间。其中,个人和记忆的维度即找寻个体记忆、经历和情感,我的方法是从家庭相册里的影像信息开始,以建筑学的知识来重构童年空间,这一过程中,我深入挖掘了大量的历史和材料信息,包括地面、墙壁、窗户、天花板和门等建筑元素的具体细节。这种唤醒很有趣,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触发一连串的记忆和历史,呈现一种打开的状态,从童年的房间开始,逐步扩展到我所居住的楼宇,再到楼下的街区,最终延伸至整个丹东城市的历史,形成了一层套一层的参照体系。丹东成为了我创作的原点,指导了我的建筑实践方法,这种逻辑关系很重要。
我个人并不倾向于将对丹东的研究归结为一种简单的乡愁,尽管这当中无疑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但它并不止于此。它与建筑界讨论的“中国性”在某种程度上相似,后者往往关联于中国建筑师如何在其作品中体现“中国性”。中国性也是一种地方性,建筑界的回应是,中国的木建筑、江南园林都是中国传统,但对我而言,丹东的生命经验里似乎没有涉及过所谓的中国传统建筑,我看到的都是大尺度的工厂、简洁的立面,以及现代化的网格化城市街道,我只能通过阅读、旅行去重新了解所谓的中国传统,但是它始终不在我的血液里面。进行丹东研究,我意在寻找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起点。
在探寻个人与地域性的关联时,“东北”地理概念下的历史群体和文化特性也为我的思考提供了土壤。东北的原住民可能是满族或者更早的少数民族,现在形成的汉族大多是19世纪中期或晚期移入的,移民可以说是一种现代化的过程,比如山东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非常明显,但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东北人并不那么拘泥于规矩。面对来自不同文化的移民,东北人通常会采取一种相互尊重的态度,也愿意为了不同背景的人放下一些规矩,包容共处。东北人对于文化扎根没有过多的执念,很少会看到祠堂等宗族文化的存在,与河南、山东、广东或福建有着截然不同的家庭意识。东北和中国南方的一些开放城市在某种程度上相似,比如广州、上海等城市,由于其口岸地位,早期就开始了现代化进程,并且东北地区整体现代化程度相对较高,因为铁路和现代化是同时发展的,形成了一个面和网的状态。
从昔日的后殖民地到国家工业的中心,再到改革开放后经历的变迁,东北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一个东北人,我对此深有体会。一个在改革开放受益的地方长大的人,可能会觉得,“咦,东北怎么这么破败?”但你会发现东北人普遍持有一种乐观的态度,这种心态在东北的当代艺术家中同样存在。他们并不回避现实,而是通过创作来表达,无论是文学、电影还是当代艺术,都在探讨和面对这些问题,承认并消化着存在的落寞感。实际上对于东北人来说,即使我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那些变迁,但父辈和祖辈都经历过了,一个东北的三代家庭基本上会很从容地消化这些经历。我曾与作家班宇讨论过这些话题,我们意识到,东北的今天可能就是其他地区的未来。中心化与边缘化的过程是持续存在的,东北可以被视为一个预示未来的地方,东北人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未来的人。当然,这并不是指确切的未来,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高密度变化、个人生活中的浓缩经历,以及周围环境中的各种苦难,如战争等,东北成为了一个时代和苦难的缩影。
这种环境必然会催生艺术,无论是文学还是当代艺术,都会形成肥沃的土壤。事实上,文艺在东北一直都是持续存在的。即使在伪满时期,文艺也没有间断,比如满映拍摄了当时中国最长的电影,总素材量惊人,当时也有独立的摄影杂志、建筑杂志、文学杂志、诗歌杂志等等,文艺资源非常丰富。东北虽然是边缘地区,但处于东北亚的地理中心,它一直都处在边缘化和重新中心化的过程中。如果慢慢了解东北,你会发现它像一颗原子弹,是一个极为浓缩的存在。
在当代艺术领域,东北的后殖民情景其实是可以一直被讨论的,因为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现象,很多学者和研究人员还没充分意识到,日本在殖民东北的时候留下了丰厚的史料,由于政治原因,中日双方都比较漠视这个问题,但韩国很愿意讨论,当然韩国有他的局限。关于东北亚的史料,文件非常多,在研究上具有文献优势,研究的空间也很广阔。对于东北学的研究,我认为从东北的日常生活出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一方面规避了政治敏感性,一方面日常生活可以展现出真实的文化状态和人文景观,这也是东北文学之所以能够受到关注的其中一个原因。
对于在东北亚成立文献库,是我期待的,在我看来,文献工作的扎实性可能表现在不仅包含公开发表的材料,也能涵盖尚未公开的资料。实际上,在过去短短的一百年里,东北亚发生了许多复杂而重大的事件,这个文献库可以作为一个相对内部的资源,更好地保存和管理这些资料。我认为政策和审查的标准往往随时间而变化,具有流动性,而在我们进行工作时,尤其是文献工作,不能因为今天某些事情不被允许,就放弃了搜集工作,因为明天可能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不去积累,最终就无法成为文献。我们需要保持中立客观的态度,但也要考虑自我保护。我认为文献库应该是客观的,对于一些问题的处理,可以选择暂时保留,而不是完全封锁。这样做可以确保长期的积累,避免碎片化的状态,以为东北亚地区的历史文化研究提供更为全面和客观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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