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的展厅一角,还原了马萨雷贫民窟内部的景象 ©蓦然
撰文:蓦然
四年前,来到位于成都的A4美术馆,我毫无预期地被卷入了由iSTART儿童艺术节所构建的能量场。现场的孩子们高呼、奔走,破坏了美术馆里不成文的噤声规则,也映衬着作品中的肆意表达。时隔四年,再次来到正值十周年的iSTART,我好奇于这样一场近乎于社会实验的艺术教育项目,如今进化到了何种样貌?
作为一名未婚未育的女性,我对儿童问题向来不够敏锐,却也很难不注意到儿童的生存处境正日渐复杂:学业压力越来越不可承受,来自父母的期许越来越难以兑现,精神世界发生的断裂也无从诉说;另一方面,由于社会长期以来的同理心缺失和“恐弱”心态,一种被命名为“厌童”的现象和话语正在网络上悄然流行。儿童处境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成人社会里的种种失序和混乱,而孩子们与成人也在彼此渐行渐远的道路上,表现出双向的不理解和误解。
说到底,作为一个长久以来被遮蔽的群体,孩子们很少被视作真正参与社会进程的行动主体。回顾历史,儿童在中世纪曾有着极高的死亡率,其生存和教育的基本权利也在工业化发展的进程中被漠视。尽管有关儿童的福利制度和权利讨论正在不断完善,但鲜少有人认识到儿童的四大权利包含哪四项(生存权、受保护权、发展权及参与权)。即便在看似如此重视儿童教育问题的东亚社会,那些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热切目光,也更多投向一项未来的投资事业,而偏离了真正的尊重和养育。
或许是感受到了教育问题所面临的某种紧迫性,这几年,儿童项目在国内的美术馆里遍地开花,但大多止步于嘉年华式的昙花一现。这使得iSTART首先凸显出其基因上的独特之处。当一个发生在美术馆里的儿童艺术项目,以一种高声疾呼的姿态提倡在具体的社会场景中关注儿童问题,又创造出一系列尽可能让儿童成为创造主体的制度时,我们或许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它将区别于那些以美育为名的景观化展示,也不至于轻易落入另一套规训系统的陷阱之中。
但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孩子们在积极地创造后,大多仍要回归主流秩序的教育和上升路径。艺术为孩子们打开了可能性,然后呢?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这种可能性?
事实上,早在一场发生于展览开幕之前的闭门会议中,就已经出现了此类的质疑声。尽管现场的教育实践者、学者和艺术家几乎无一不表达了展览带来的震撼与感动,但已经走过了十周年的iSTART,也被赋予了一种反思的紧迫性和更深层的期待。来自四川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余玥见证了数届iSTART的发生,他表达了对于展览中信息量不断堆砌的担忧,追问道,从可能性落地到现实,这之间的转变要如何连通?公共艺术家刘毅则进一步提问,在场所有人敢不敢自己做出改变?是否有可能让政府官员加入这场讨论?
尽管有着相近的疑问,但来到现场,我并不急于去寻找答案。就像在导览时,策展人李杰反复强调的那样:“我们应该阅读孩子们用尽全身力量进行的自我表达,而不只是感叹TA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的,阅读,而不止步于观看。这意味着观众需要抛开对艺术的一切既有认知,绕到每一件作品的视觉呈现背后,倾听孩子们的创作故事并尊重TA们最终完成的表达。这也是展开一切事关儿童艺术的讨论的先决条件。
在李杰看来,今年的自然主题与儿童在当下普遍经历的心理问题高度相关。他认为自然也意味着一个自然的人,回归自然将是帮助孩子找回主体的另一重路径。“今天我们去看统计儿童抑郁的数据,可能主要来自社会或病理调研,但具体的问题在哪里?我认为我们的家长、心理医生和病人,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面对一个鲜活的个体和自我,讨论真正的困境。我们能不能让孩子们回到一种自然的、能动的、怀有好奇心的状态,对自己进行自问甚至自救?”
主题上的松散,或许是避免命题作文和统一叙事的有意而为之,也让我转而去观察展览铺陈开的底色。一如既往地,我在iSTART现场接收到的讯息,首先是来自孩子们满满的反抗。TA们反抗学校、反抗家庭、反抗平庸、反抗压迫,甚至连好奇本身都可以被解读为一种最纯粹的反抗形式。在已经进展到第二年的项目《无限折叠毕业之旅》中, 一群即将毕业的小学生将过去六年的试卷和作业撕碎、折叠,又设计出了躺平虫、吃作业怪的形象,看似简单的折叠动作写满了不服。
展览的另一重底色是疗愈。艺术家董洁相信真实的触感将对情绪起到疗愈作用,在听到孩子们觉得左眼和右眼流出的眼泪不一样后,她和孩子们共创,将眼泪制作成小装置粘满整面墙,于是,读书读困了的眼泪是读书之泪,被妈妈用衣架打了的眼泪是衣架泪......;此外,讲述抑郁的蜗牛剧场,容纳困境儿童自述的小红屋,马萨雷贫民窟儿童创作的绘本,这些项目都专注于孩子心理世界中被压抑或忽视的心愿表达。人们或许会发现,无论是处于何种生存环境,孩子们感知周遭世界的丰富程度都并无二致。
最终,在纷呈到眼花缭乱的作品、信息和讲述中,我努力辨认出一条孩子与成人期许背道而驰后形成的轨迹。这条轨迹上最初写满了不理解和误解,却也逐渐浮现出一些彼此谅解和再创造的时刻。
除了孩子们,一个儿童艺术节更应该影响的群体是与TA们密切相处的家长和老师。而乡村教师或许是其中最茫然和困顿的一群人。幸好,面对问题,孩子们往往要比老师们想象中更加坦然和有主意。位于浙江绍兴的斯民小学有着120年的历史,除了本地的留守儿童,还有不少慕名前去的城市家庭。一位充满焦虑的老师寄希望于让孩子们共同认识村庄的价值,而不是放任乡村随着孩子的长大和离去而就此堙灭。在通过“T+”计划与iSTART团队沟通后,老师决定直接询问孩子的意见,TA们最终制定出一套有趣的规则:比如,连续写四天书法没有错别字的城市孩子,就可以住在留守孩子的家里共度周末,共同参与“溜村”的活动。
尽管这个过程中,不同人群之间的互助和互相激发是真实可感的,但另一方面,可能性与现实之间的张力在面对乡村教育的问题时,也被进一步放大了。就像“T+”乡村美育计划的发起人龚瑜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的那样,老师们的热情被点燃后,往往还是要再次面对乡村的日渐凋敝和留守儿童的问题。现实的落差不断提醒这些乡村教师们,教育方式的转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要持续地搅动已经形成的生态问题,也注定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漫长。
看毕展览中最后一个项目,我走出美术馆,置身于这片由房地产打造的欧洲风格商业小镇和中产社区。放眼望去,映入眼里的是潺潺的喷泉、宽阔的台阶和精致餐厅,恍惚让人产生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与展览中所呈现的儿童复杂处境构成了强烈的差异与张力。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美术馆所做和仅仅能做到的是抛出一些引子,收获一些果实。作为美术馆诉说的对象,如果无法前往真实的田野现场,或是让理念渗透进与孩子们相处的细密日常,那些真实的疑问将很难轻易得到解答。另一方面,美术馆也需要警惕故事外衣赋予的意义与价值,而是正视儿童教育作为一个激烈交锋的现场,不回避其中的真问题。毕竟,我们已经发现,面对旧的事物和观念,相比总是显得迟疑和忧虑的成年人,孩子们更善于不假思索地拒绝和创造。
我想到李杰频繁提起的一句俗语: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的努力。这里的“村庄”当然不再停留于字面意义,也不应该被单一地推向学校、家庭或者机构,而是关乎于整个社会的公共义务。或许还要再经过许多年,我们才有可能得知那些曾经一心研究蚂蚁或者建立一个国家的孩子们,面对这个不甚完美甚至糟糕透顶的世界,能否展现出TA们在童年时期所拥有过的同等勇气、反抗和表达。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iSTART试图进行一场温和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