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黄羽婷
编辑:钟刚
李欣遥(小狗)离开了我们。她是我认识的同龄人之中最为勇敢的那一个。在这个我时常觉得污浊、无趣和积滞的环境里,她独一无二,珍贵、耀眼。
2024年3月8日,在她三角洲的个展上,我第一次认识她和她的作品。她头包白色的花边纱巾,银框眼镜,神秘、从容、有所言说。一眼看过去,她在不同的材料与图式间提取和抓握,像药剂师,水墨里有皮革,羽毛里是血液。整个空间如同黑灰色的水晶幽灵,也像几簇锋利绵长的闪电划在我眼前,这直觉性地让人兴奋和好奇。我当时正准备开始开启悬针,总和人抱怨说杭州可见的艺术家图谱中的各类失衡,得做点什么,直觉地立刻地当场向她发出邀约,她几乎没有犹豫,笑着同意了。
3月25日,小狗早早过来我这边,披长发,穿很精致的皮外套。我瞥见她手机里有个密密麻麻的备忘录。她告诉我,自己每天、每周、甚至对今年都有事无巨细的工作计划,一件件地完成它们,让她安心和满足。
分享开始后,她选好背景音乐、一直喝酒与点烟,兴奋、敏锐,不像酩酊将醉的人,这些是她思索的催化剂。她对着作品,聊一直在读的龙树、尼采、基督教教义、说痛苦和边缘性,指出信仰中同时存在的愚蠢和澄明,也批评此地切近的艺术现实,语调的末尾里总带着庄严的颤音。面对提问,有时聪明地反驳,像从拳头里伸出一柄暴戾的剑;有时柔和地回避,像一片窗外的云飘走。那个午后,悬针窗外的一直温和的青山突然变得异常危险,倏忽间狂风,云雨升腾,气压低得如同是她的和鸣与演奏。
4月,我们一起去独山驻留。去的路上聊起最近爱玩的电子游戏,把前座两个中年男人聊得噤声。在这个性别与年龄不均的临时艺术团块里,她的存在和陪伴让我觉得安全。某个午后,她拉我冲到附近的溪里游泳。我只是把腿浸在水里。她整个身体几乎全部浸泡进溪流,坦荡地交付给此时此刻。小武给我们拍的照片中,她的翅膀被淋湿,但还是像一只自由的白鸟,我真是羡慕。有天夜里,人人都喝得大醉,我们一起去溪边固执点燃篝火。湿润的风吹起火苗。她歪着头,絮絮地讲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恨与爱,真与幻。在我看来,它们似乎互为元素,在她的世界里构成复杂而纯洁的情感等式。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那是我在她的作品《功德库》中抽到的签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它夹在手机壳里。她说这句话和我很像,如果是,我只是觉得惭愧和侥幸:尽管我们年龄相近,但她的阅历、眼光和经验在我之上太多。听她在车厢里、在饭桌上平淡地讲述人生中曾遭遇的事,我本能地沉默,不知作何回应。最近这段时间,我反复地在想,若是这些发生在我身上,千钧之重,每一件都足以把我彻底击垮。但她,念着自己发明的聪明咒语,背负着或早已甩开它们,在这个血肉泥潭里清醒地缠斗,做出那么多精彩幽深的作品,以抵抗、以和解、以跃迁,所向披靡,伟大的人。
后来,我时常在展览的开幕式与活动上见到她,她话不多,但经常久留。有时带着浓重的酒味,但总是很美。我们会在见面时轻轻拥抱,她一直很瘦,好像越来越瘦。带着一股劲,冷眼看这个世界,却难以置信地依然释出慈悲和温柔。“时间和空间都是可变的”,我总是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在不同的场合,在白天,在夜晚,在作品里,她几近苦口婆心——线性的世界和二元的结构已经用行动被她狠狠地踏在脚底了。在这个暴力遍地的失智丛林里,依然有人保有罕见的善良与高级的心性,这总让我肃然起敬。
7月21日,她穿着一件纯白色T恤来参加悬针的活动。结束后,我们几个人去她的工作室。赭色的一楼,依然到处是她“捡来的”东西,木质、玻璃、金属的各类物件,闪着年岁各异的光。我们在二楼小坐,黑色蕾丝纱帘和丝绒窗布前后晃动,夕阳在露台上流连,让橘黄色的光均匀地照在皮质沙发的背后。我们疏松地坐在一起,沉默,偶尔发话,这是一天中的最美的魔幻时刻,近乎永恒。
小狗,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愿你从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