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凌峰丨漫谈《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的书前插图

文摘   2024-10-11 22:48   北京  
2021年5月,叶新老师来沪,属我整理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小渌天丛钞》本《雕板印书考》,并发来柳和城先生的专著《孙毓修评传》和本校前辈乐怡老师的博士论文《孙毓修版本目录学著述研究》两书电子版,这两部著作都为后来的整理工作提供了巨大帮助,此处不赘。

在看到《雕板印书考》稿本书衣写的“板本八考”字样并若干分项时,我对仅作稿本的整理有些不够满足。在研读《孙毓修版本目录学著述研究》后,知晓上海图书馆藏有一批孙毓修未刊稿本,其中有《藏书丛话》、《翻版牓文》两种,内容似乎与《中国雕板源流考》有些关联,且可补充“板本八考”之未竟。前往上图两书披览两书电子图像,决定将《藏书丛话》编纂较成熟的第一册和《翻版牓文》全帙(其实也就十馀纸)纳入《中国雕板源流考》整理计划,作为附录。

左:《雕板印书考》稿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右:《藏书丛话》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虽然校阅《中国雕板源流考》的过程中,我已有些意识到适当选配古籍书影作为插图可以提升该书阅读体验,但不配插图似乎也无伤大雅。倒是整理《藏书丛话》时,我才发现孙毓修目验典籍颇多,且记下了不少有趣的版本细节,尽管我不谙于版本学,并不确定这些版本细节是否为人所共知,只是自己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但毕竟因此书坚定了“夹带私货”的心思,决定选配一些古籍书影,放在书前制成全彩插图,聊可作为文献学课程的参考书目。由于彼时仍受疫政的影响,书影的获取大多只能求诸各馆出版的古籍珍本图录,虽然只能尝鼎一脔,但仍觉得颇有收获。

例如《藏书丛话》中提到“宋刻《唐书》不全本,卷首朱印‘绍兴府镇越堂官书’”,孙毓修又加注眉批,引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对该官印的记载。我查得铁琴铜剑楼旧藏宋绍兴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唐书》今藏于国家图书馆,其中赫然有钤盖“绍兴府镇越堂官书”的一页,遂扫描下来,作为书影。

宋绍兴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唐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又如《藏书丛话》抄录《仪顾堂集》云“明成化以前刊本与元本款式相仿,书贾往往割裂以充元椠”,此句出《游明本史记跋》,陆心源谓明天顺间游明翻刻元中统本《史记》“当有序跋,必为书贾割去耳”,而我看了网上公布电子图像的几个游明本《史记》,惟见卷首若干旧本序题下有“丰城游明大昇校正新增”等字样,别无明人序跋,也就没有复制此本书影的心思。

后来偶然翻阅《明代版本图录初编》,见其“景泰本”下选取崑山知县郑达(常误为“沈达”、“郑逵”等)刊本《道园学古录》,即叶盛《书道园学古录后》之“此书郑令既得印本于淮云寺中,即以元纸黏版刻之,此传刻旧书第一义也;各卷后有附刻,是郑令所增,亦良是”者,《明代版本图录初编》云“按此为翻元至正本,与《适园藏书志》著录本同,前后已失序跋,当是书贾剜灭以充元椠也”,阅后打开中华古籍资源库,查其公布景泰本《道园学古录》数部,皆未有郑达重刊序,哈佛燕京图书馆公布的景泰本也无。后来查得天津图书馆藏有一部著录有郑达序的本子,遂复制郑达序和卷端页,作为书影。

明景泰七年郑达刊本《道园学古录》,天津图书馆藏


这些有趣的版本现象,《中国雕板源流考》书中亦不乏其类,例如其中抄录《天禄琳琅书目后编》所谓宋活字本《毛诗》“《唐风》内‘自’字横置,可证其为活字板”的记载。我找到中华古籍资源库公布明活字本《毛诗》,其《唐风》之《山有枢》小序“自”字正是横置,遂向国图复制了该页的彩色书影。从书影上来看,其书装帧颇有蝴蝶装古式,无怪其被有意无意地鉴定为宋本。

明活字印本《毛诗》,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又如书中还提到“艺风堂藏弘治本《侨吴集》,乃取当时书翰拜帖反印之,亦罕见也”。我找到中华古籍资源库公布明弘治九年张习刻书牍纸印本《侨吴集》,选取了从视觉效果上看纸背透字最多、显得最“脏”的一页,向国图复制了彩色书影。巧的是,此本恰为缪荃孙旧藏之本。

明弘治九年张习刻书牍纸印本《侨吴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此书整理过程中,因个人见闻浅陋,加以疫政拘系,颇给许多师友添麻烦,如逐一列名,则这通感谢状恐怕怎么也写不完。其中牵涉到选配书影的,倒是有两件比较有趣且增广个人见闻的事情。

其一是我在《藏书丛话》中看到一句“元明间版心首叶之鱼尾下有点如”,以下完全留空,似有待完足而最终未续写。持以请教天一阁博物院李开升老师,李老师赐示《明嘉靖刻本研究》中的一段记载:

建本在版式方面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每卷首叶或末叶的鱼尾下面常常会刻一个特殊纹饰,这个纹饰将每卷的首叶、末叶与其他叶区别开,大概是为了便于识别,为整理印张或者装订等工作提供方便,从而提高工作效率。这个纹饰至迟在南宋中期的建本中就已出现,如南宋中期建本《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点校毛诗》、南宋后期建本《新大成医方》(版心保留太少,故无法看到)。元代沿用此纹饰,如元广勤书堂刻本《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元建安余氏勤有堂刻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书蔡氏传旁通》。明代也继续使用,如上述《标题详注十九史音义明解》。这个特点也是建本自宋以来自成系统的标志之一。

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西书局2019年版


此段提及的明成化间熊氏中和堂刻本《标题详注十九史音义明解》,天一阁博物院有藏,李老师书中已选配此图,摄制时已拼齐版心,鱼尾下方的纹饰清晰可见,他将此图提供给我作为书前彩插。

明成化熊氏中和堂刻《标题详注十九史音义明解》,天一阁博物院


其二亦与《藏书丛话》有关,其中抄录《士礼居题跋记》所载明姚咨茶梦斋抄本《续谈助》有藏书印云“《颜氏家训》:‘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皇山人述”,是比较特殊的印文。我虽查得此书藏于国图,但该书未在中华古籍资源库公布,彼时我又困居海上,无以到馆查看该本情况,遂请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董岑仕老师便中到国图查看。董老师在国图查到此书后告知,该书早已制作胶片,但胶片仅扫描正文诸页,而书衣、前后衬页(或谓“隔水”?位置和作用类似现代出版物的环衬)则不与焉,这个《颜氏家训》警句印正在前衬页上,同在前衬页上的还有清人汪绎藏印。

明嘉靖四十一年茶梦斋姚咨抄本《续谈助》前衬页,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也是有了这番经历,我对胶片不可全信一事默而识之。后来我在上海图书馆翻检孙毓修抄校本电子图像,中有《读书敏求记》一部,书前抄录《虞山钱遵王述古堂藏书目录题词》稿本并莫友芝题识、丁日昌题跋,正文中则过录陈鳣批校并题跋。稿本《虞山钱遵王述古堂藏书目录题词》、陈鳣手校本《读书敏求记》今皆藏于国图且未公布电子图像,仅有胶片。我在翻阅《读书敏求记》胶片时,发现其批校条目颇少,别说与中华古籍资源库公布的各家过录本要少,乃至少于孙毓修过录本,卷末陈鳣题跋更是少去一二条。此则并非过录者据别本补,而是由于陈鳣手校本为五色校并跋,胶片制作过程中不能反映所有颜色,往往多仅能勉强别出朱墨两色而已,其馀蓝绿紫黄之色或混入朱墨,或无法显色完全消失。而在有胶片(包括黑白图像)即原则上不提供原书的规定下,读者受到的阻碍和误导是不言而喻的。

孙毓修并非专门猎奇的学者,除了奇异有趣的版本现象以外,其书中毕竟以版本学者奉为典模的古籍善本为主。我在选配插图的时候,则稍微注意了一下,刻意选取一些孙毓修旧藏本,例如孙毓修颇推重明嘉靖间王延喆刻本《史记》,我便选用了苏州博物馆藏孙毓修旧藏本作为彩色书影。

明嘉靖六年震泽王延喆恩褒四世之堂刻本《史记》,苏州博物馆藏


又如孙毓修因乡邦情结,对无锡华氏、安氏的活字印本皆颇为乐道,《图书汇报》连载本《中国雕版印书源流考》称“吾乡”,称“有虞山毛氏之风”者,皆可见其惓惓于乡邦知情。书中提及明正德间锡山兰雪堂活字本《艺文类聚》,我觅得上海图书馆藏《艺文类聚》,为孙毓修购得缪荃孙散出藏书,上有孙毓修夫人顾希昭题识;书中又及明嘉靖间锡山安氏馆活字本《颜鲁公文集》,我觅得国家图书馆藏《颜鲁公文集》,此本曾为孙毓修旧藏,后归于周叔弢。

左:明正德十年锡山华坚兰雪堂活字印本《艺文类聚》,上海图书馆藏

右:明嘉靖锡山安氏馆活字印本《颜鲁公文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而在选配插图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孙毓修在版本目验方面的积累,大都与其工作有关。其书中抄录元瑞州路学刊本《隋书》欧乡周自周序,为较早披露这段资料者,撰有《正史宋元版之研究》的尾崎康先生,在书中犹推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之功。欧乡周自周序云:

曩予录庐陵乡校,有《史记》、《东汉书》而无《西汉》。及长鹭洲书院,则有《西汉》一书而已。尝叹安得安西书院所刊经史,会为全书。今教瑞学,有《通鉴》全文,又在《十七史》外。至顺壬申夏,□奉□省宪命,备儒学提举。高承事言,《十七史》书,书本极少。江西学院惟吉安有《史记》、《东》、《西汉书》,赣学有《三国志》,临江路学《唐书》,抚学《五代史》,馀缺《晋书》、《南史》、《北史》、《隋书》。若令龙兴路学刊《晋书》,建昌路学刊《南》、《北史》,瑞州路学刊《隋书》,便如其请,俾行之毋怠。府委录事欧阳将仕同召匠计工,周教授专校勘刊雕,提举司令自寻善本,本学首访到建康本《十七史》内《隋书》考订,未免刻画粗率,句字差讹。后得袁赵氏本颇善,今所校定,又千有馀字。

尾崎康《正史宋元版之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


我在复制该本《隋书》书影时,即留意除卷端页以外,也要复制这段序言的书影。后来才明白过来,此书为铁琴铜剑楼旧藏,孙毓修因馆务事与瞿启甲往来密切,则欧乡周自周序的发现与披露,盖孙毓修得诸铁琴铜剑楼者也与?

元至顺三年瑞州路儒学刻明修本《隋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又如《图书汇报》连载本《中国雕版印书源流考》中提及《致堂读史管见》宋本“前有淳熙壬寅佥书平海军节度使判官孙胡大正序:‘此书淳熙以前无刊本,至大正官温陵,始刊于州治之中和堂。’其后嘉定十一年,其孙某守衡阳,刊于郡斋;江南宣郡亦有刊板;入元,板归兴文署,学官刘安卿重刊之。”我在选配书影时发现《致堂读史管见》一书国图既有宋嘉定衡阳郡斋刻本,又有元刻本,皆为涵芬楼旧物。张元济《涵芬楼烬馀书录》以两者皆为宋刊本,或因对元刻本有“板归兴文署”的认知故定其为宋刻元印补修本,或因元刻本仅馀残帙而难以判定故暂归为宋刻?《致堂读史管见》的记载在连载本中出现,而至《中国雕板源流考》成书版则删去,是否因为张元济对版本判定的审慎影响了孙毓修?不过孙毓修对《致堂读史管见》的认识,大抵总是出于背靠涵芬楼藏书的有利条件。

左:宋嘉定十一年衡阳郡斋刻本《致堂读史管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右:元刻本《致堂读史管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这样的例子自然非止一端,前文已及的宋绍兴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唐书》亦为铁琴铜剑楼旧藏,而稿本《虞山钱遵王述古堂藏书目录题词》、陈鳣手校本《读书敏求记》皆是涵芬楼旧物。两家旧藏现存者之精华皆在国家图书馆,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涵芬楼烬馀书录》,据国图馆藏信息标注版本和索书号,颇便翻检,而《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可能也需要有这样的标注工作。研究早期商务印书馆的古籍编辑出版活动和以孙毓修为代表的学者型编辑之学行或成长,也在北京最有地利。

张元济《涵芬楼烬馀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


另一对孙毓修和商务印书馆研究有地利之处则是南京。孙毓修《翻版牓文》书中,多有其民国八年(1919)前往江南图书馆访书所得,可谓办理馆务而兼得自我精进,其中明万历间刊本《七经图》卷前“古双琱玉”印记,以及清康熙间朱氏崇道堂刻本《礼记》卷首的“抄录邸报”和《朱氏经书启》,皆具见《翻版牓文》之内,前者还注明为八千卷楼丁氏旧藏。今检南京图书馆网站,犹见丁氏旧藏《七经图》仍在;虽不见崇道堂本《礼记》,但有丁氏旧藏崇道堂本《春秋胡氏传》,皆可备掌故。

又《中国雕板源流考》抄得缪荃孙《艺风藏书记》记载明刻《李长吉歌诗》书前有《制书雅意》四则。撰作此书时,孙毓修尚未亲见此本,故《制书雅意》的录文也多有舛错。访书江南图书馆时,孙毓修即检得明王家瑞刻本《唐李长吉诗集》,将其《制书雅意》原文与朱圈一并过录,载于《江南阅书记》中。而今南京图书馆所藏之本,即孙毓修当年所见之本。而《江南阅书记》的内容,仍然有待我们的整理与研究。

明王家瑞刻本《唐李长吉诗集》卷首制书雅意,南京图书馆藏


2023年7月,《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出版,我看着书前的彩色插页,觉得很是满足。彩色书影的选取,在面对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藏书丛话》等以识见繁富擅场的著述时,只能做到挂一漏万,甚至其有裨欣赏的一面可能还要盖过作为文献学参考的一面。而主持工作的叶新老师和编辑张玉亮老师对我这番夹带私货的任性妄为颇为宽容,我希望这一点微小的工作能让他们——最好也能让广大读者方家——觉得满意。

因为见闻和能力的局限,以及整理工作期间疫政的管制,这部小书的编校和书影选配肯定仍有尚待完善之处。但不论如何,我觉得我已在身着镣铐的前提下尽心尽力,做到个人所能的最好了。当然我更希望此书受到欢迎并且早日重印,如此书中残留的编校差错才有望再加更定;以及或许书影选配还有更优解,也可留待此书重印时再作替换,以求更近完善。

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中华书局2023年版


中国出版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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