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秋天,一名日本大学生漫步在芝加哥的街头,寻找一种新的声音。菊池滋弥(1903年–1976年),庆应义塾大学学生,也是日本议员的儿子,他陪同父亲菊池武徳前往美国参加1919年10月的第一届国际劳工大会,然后自己继续留在美国旅行。在密歇根大学学习的一位朋友用关于美国的一些“奇怪的乐队”的故事引起了这位年轻钢琴家的好奇心。菊池探索的地点和时间是幸运的,因为他漫步的这座城市被来自新奥尔良的一大批表演者改变成了新的世界爵士乐之都。
菊池最终偶遇一组黑人音乐家,这组音乐家似乎符合“奇怪的乐队”的描述。“当我住在芝加哥的国会饭店时,我意外地在一个街头剧院里听到一支真正的爵士乐队。我还在密歇根大道附近的一家杂耍表演中听到了一支三人的爵士乐队。”后来,菊池回忆了鼓手是如何旋转并将鼓棒扔向空中,钢琴家是如何背对着键盘演奏,还有一位美丽的舞者在音乐家即兴演奏中表演杂技。他惊叹于独奏中的“间歇”,随后的“嘈杂”合奏,以及乐队结束演出的精准度。“这真是一场杂技表演——我被吓坏了. . . 原来这就是爵士乐!”Original Dixieland Jass Band
第二天,菊池急忙赶到一家唱片店,要求听一些爵士唱片。“售货员露出一张奇怪的脸,说,‘如果你听了爵士会怎样呢?我有更好的唱片,买那些吧。你不应该碰那些爵士唱片。’”但菊池坚持了,售货员拿出了Original Dixieland Jass Band的三张唱片,其中包括《Tiger Rag》、《Ostrich Walk》和《Skeleton Jungle》。菊池仔细倾听,确保它们与他前一天晚上听到的音乐完全相同,然后“感觉就像是走上了魔鬼之路”,买下了这些唱片。他将这些唱片带回了日本。那是1920年,在东京银座区的“Bunjunsha”聚集了一些熟人,一起听唱片并讨论音乐。菊池的余生都在尝试复制他在芝加哥街头和那些唱片中听到的声音,未来的几十年中,无数其他人也会追随他的脚步,试图掌握“那种声音”。似乎“爵士”这个词在日本印刷品中首次出现是在1920年夏天,一本乐谱期刊上刊登了四名男子与鼓、吉他、小提琴和班卓琴的合影,标题为“东京爵士乐队”。到了1929年,“爵士”这个词已成了头条新闻,人人谈之色变;在日本入侵中国前的紧张年代,一场“爵士时代”如火如荼。爵士音乐,以及美国电影、时尚和职业体育,引发了一种无忧无虑的国际化精神,俏皮的颠覆和“异色(erotic)、怪诞(grotesque)、无稽(nonsense)”(エログロ ナンセンス)。虽然从大部分日本农民和官方精英的角度看,爵士乐当然是边缘化的,但它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娱乐文化,尽管受到当时经济困境和民族主义激荡的影响,但它繁荣昌盛。此外,作为一种商业产品,像爵士乐这样的流行音乐有助于将日本社会转变为大众消费文化。日本早期爵士乐历史与音乐本身的起源一样充满传奇和模糊的记忆,但有多种视角可以用来窥探这片迷雾。一种方法是识别表征20世纪初的宏观趋势和历史进程:包括日本纳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和安全秩序、全球娱乐市场的整合、国际休闲旅行的日益流行,以及大规模制作的录音技术的发展。另一种方法是关注外国访客或有远见的日本“先驱者”对异国音乐的普及所作出的贡献。后一种方法依赖于回忆录和口述记载,这些记载本质上难以核实,要么受到记忆力不足,要么遭受试图自我美化的污染。然而,正如一些使用口述历史资料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传说、传统与“事实”中无可辩驳的目击者陈述一样具有启发性。Alessandro Portelli写道:“口述历史的重要性通常不在于其与事实的一致性,在于其与事实的分歧。在想象、象征和欲望涌入的地方……口述历史来源的可信度是一种不同的可信度。” 想象力、记忆和印象在口述历史研究中和可验证的事件或事实一样有价值,因为“心理真相”通常比“客观真相”更能解释问题。因此,使用口述历史证据的历史学家不仅必须关注所描述的“事实”和事件,还必须关注信息提供者叙述的语言、形状和主题,以及这些叙述制定的社会背景和互动。无论如何,我们别无选择:在国内制作的唱片和专门研究流行音乐的期刊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出现之前,日本最早的爵士音乐家的记忆和传统几乎是我们进行研究的唯一“文献”。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在研究二十世纪初文化历史时,有两个关于“爵士”这个词的重要观点不容忽视。首先,如果根据当前被接受的音乐学标准来定义“爵士”作为一种风格,其中包括具有独特的听觉特征,如摇摆、即兴和被认定为“蓝调”的音乐,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大部分音乐,无论是日本的还是欧洲的、美国的,都不符合这一标准。事实上,大部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毫不含糊地被标记为“爵士”的音乐,现在已不再被视为“爵士传统”的一部分。因此,音乐学上的形式主义方法充其量是历史性的,因为音乐学标准如摇摆、蓝调和即兴的相对重要性已经随音乐的发展而发生了变化。“爵士”这个词并没有保持一致的音乐学含义,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最好的方式要么是遵循在所研究的时期中占主导地位的定义,要么是制定基于社会文化分析的“爵士”定义,而不是基于其内部美学。另一个重要观点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术语“爵士”可以并且确实涵盖了许多不同的事物:当人们审视各种时期的来源材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爵士”可以专指美国流行音乐、社交舞蹈或其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席卷日本的形式的美国流行文化;然而,它也隐含了一组新的社会规范、时尚、性别关系和消费实践,又被称为“现代主义”。爵士乐使日本人能够体验到一种真正的“现代性”,将他们置于政治和文化上备受尊崇的西方精英国家的行列中。在我们漫步于两次世界大战间的爵士社群的喧闹、霓虹灯照亮的街头时,应该记住,日本的爵士时代与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的动荡时期相吻合,这时期滋养了人们对传统侵蚀和美国在日本文化生活中崭露头角的感到不安。爵士文化的发展发生在思想、艺术和行为领域国家权力的不断扩大的背景下,因此它明显地受到了国家政权的塑造。而且,由于音乐本身代表了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与他人互动和点燃自我的激情的方式,因此可以说,日本的爵士文化绝不是边缘化的,而是处于时代动荡和争议的核心。许多日本人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担心革命,而另一些人则主张革命。法律和“思想警察”似乎有效地扼杀了无产阶级革命;但是人们问,应对爵士革命采取什么措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