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传来了猪俣猛去世的消息,想起来手机里早就写好,本打算收录在《日本爵士音乐笔记3》里的小文,现摘取一段放生。由于还在旅行途中,手机草草编辑,如有错误,还请见谅。
六十年代末,随着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前卫之风越刮越烈。在爵士圈内,如果不与自由爵士沾点边儿,都会被认为担当不起“爵士”二字。因此,一时间像宫泽昭、渡边贞夫这样的爵士老炮儿都要沾点自由元素,更别提一直都在探索自由之路的高柳昌行、富樫雅彦等人。因此,以录音室工作为主的乐手,并不被圈内人认可,甚至有圈内人士不希望这些乐手与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地。而对于猪俣猛来说,一直以来的音乐经历也让他无法理解这种放弃节奏,不要旋律的爵士乐有什么好听,对他来说,这种音乐算不算爵士乐,都要画个问号。实际上,这也非常正常。当爵士乐从现代爵士发展到自由爵士,尤其是广义的自由爵士,并不像之前的风格演变平顺丝滑,而是一次跃迁。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其中的鸿沟深不见底,究其一生也无法跨越。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个世界足够大,既然它能容得下自由爵士,也能容得下非自由爵士。只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这种新旧之间的对立让猪俣猛相当气愤,甚至在《Swing Journal》发表了“退出爵士声明”。只是他可能也没想到,后来,他搞的新意思,会被命名为爵士摇滚。
对爵士界心灰意冷的猪俣猛,在组建新乐队时,决定另起炉灶,从摇滚场景,而非爵士场景挑选成员。当时,猪俣猛的人脉大多都在爵士领域,下定决心的他在从事录音室工作时,刻意去找与摇滚乐相关的工作,以此能够了解摇滚乐手。经过大概一年时间,一支全新乐队组建起来,据说一开始这支乐队打算被命名为Apollo,后才确定为Sound Limited。不得不说,如果叫Apollo,今天支乐队很可能与那些拉大旗扯虎皮的乐队一起成为历史的尘埃。
最终,Sound Limited的形态是一支十人左右的大乐队(在不同唱片中,阵容略有变化),有一半左右的管乐部,以便在摇滚配置中调和爵士口味,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在半个世纪后,从众多乐队中脱颖而出。事实上,这支乐队最具特色的是笛子横田年昭与吉他手川崎燎与水谷公生。
他们首演便大获成功,很快就获得了TBS热门节目《Young 720》的邀请,成为每周五的常驻乐队。虽然早上七点二十的直播节目对这些音乐家来说有些难熬,但开局既有稳定收入,又能借此宣传,这是很多乐队梦寐以求的机会。接下来,他们便受邀录制了一张唱片。
1970年3月,Sound Limited走进录音室,录制了名为《Sound of Sound L.T.D.》的唱片,让他们把名字刻在了日本爵士乐的历史上,虽然当时猪俣猛并不认为自己的新组合是一支爵士乐队。这又是一个历史的玩笑,由于爵士乐兼容并包的特质,让其拥有无限外延,导致这种音乐的鉴别标准往往是根据人,而非音乐本身,除非太过离谱,无法洗白。由于唱片的出色表现,让声明退出爵士乐的猪俣猛在几十年后,又被追认恢复爵籍,让其情何以堪。不过这张唱片当年并没那么好命,其全原创的属性,在当年让乐迷敬而远之,销量惨淡,而稀少的发行量让其成为今天收藏者竞相追逐的佳品。这并非在时间长河中挖掘了更多的细节,抑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后故事,同样的事物,经过时间的沉淀,居然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向,这也是历史颇值得玩味之处。
日本音乐家,尤其是以录音室工作为主的音乐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重新演绎欧美经典或热门作品,都抱有一种致敬的心态。面对画好的靶子,不敢指东打西,或指鹿为马,生怕在与原作的比较中,被指大失水准。导致生产出来的作品,都被框在固定的形状内,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像一场无聊的模仿秀。而这张全原创的作品则恰恰相反,面对身边同僚的作品,乐手们放下了敬畏之心,可以自由胡来。想致敬,就拼贴一段“Hey Jude”,想胡来就来一段硬切结尾,让你们以为是不是机器坏掉了。而且在猪俣猛带领的节奏部之上,乐手们再也不吝惜表现自己。这张唱片整体的平衡感保持的很棒,虽然乐队有十几人,但编排的错落有秩,在强烈的律动推进下,并不显得很乱,或很吵。原创的旋律线也很出色,彼时少见的木笛也给音乐笼罩的一层东方色彩。今日再回望当年Jazz Rock时代,这一切,让其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表作品之一。
很快,结合TBS的热门节目《Young 720》,他们又马不停蹄的录制了一张同名厂牌。
可能是为了与前作形成反差,在这张唱片里,猪俣猛精心挑选了来自BS&T、Chicago、The Doors等大牌乐队的金曲重新演绎,并邀请老搭档前田宪男编曲。说实话,它与当时众多类似翻唱唱片相比,并没有太多出众之处。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翻唱之余,还加入了三首原创曲目。无论是翻唱还是原创,这些曲子紧凑、工整、好听,但如从上面所说,没什么特点,像是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工业品而非艺术品。让你听着听着就神游物外,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时代气息分成两类,一类是当时非常流行,但也被抛弃得最快,因为甩掉它就等于走进新时代;另一类就是当时在人们目光之外,经过时光反复筛选,剩下来可以真正代表那个时代的魂魄。这张唱片,无疑属于前者。而之所以有人在今天还能够记得它,那是因为Sound Limited的原创之作,是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作品。另外,相比于翻唱唱片花枝招展的封套设计,这张唱片的封套虽有抄袭Chicago的嫌疑,但还算深沉内敛,至少不像音乐那么流俗。不过,历史就是这么作弄人,这张唱片的销量反而要远大于前一张。我相信,当年艺术家自己也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用心之作,什么是流水线般的行活儿。但现实让他们陷入两难,当然,把自己当成纯艺术家,或纯乐匠都没问题,难的是自认为艺术家又想赚钱的乐手们。他们幻想着自己的手臂能无限延伸,向上可揽明月,向下可拾六便士。但现实只能让他们上下震荡,直到想清楚的那一天。
接下来,他们如法炮制,与《Young 720》合作,又录制了一张类似的唱片,名为《New Rock In Europe - Sound LTD 2》。顾名思义,这次他们把选曲从美国转移到欧洲,但这些曲子着实算不上什么New Rock,很多是“绿袖子”这样耳熟能详的曲子(当然,也塞入了少量原创曲)。品质与前作也基本类似,除了风琴与横田年昭的笛子偶露峥嵘外,整体乏善可陈。从唱片内页判断,这两张唱片的曲子,大概率是在电视节目中演奏的内容,十足的快餐。如果没听过朋友,我一形容便会明白。有这么一种音乐,非常适合在商场、电梯、咖啡厅作为背景,似有似无,不会打扰到他人,如果有人留意,还会对熟悉的旋律会心一笑,现在这类角色大多由chill out音乐担纲,在电子乐诞生之前,就是这种魔改流行曲的主要战场。如果非要说这张唱片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它最大的意义就是乐队吉他手从川崎燎更换为水谷公生。不同于爵士根基的川崎,水谷是GS场景出身的摇滚吉他手,进入到七十年代后,已经蜕变为炙手可热的吉他悍将,拿手好戏就是为乐曲添加迷幻猛料,只是在这张唱片中,水谷还没什么发挥,但轮到他的日子也不远了。
1971年2月,可能是猪俣猛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流行把戏,为Kings录制了一张全原创唱片,《Innocent Canon》。我们先说结论,这是Sound Limited生涯中销量最差的一张唱片,也是其艺术成就最高的一张唱片。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前卫提到水谷公生。就像石川晶乐队的吉他手由杉本喜代志换成水谷后,诞生了《Uganda》这样真正的摇滚/融合/非洲根源融合佳作一样,水谷在这里也为猪俣猛的Sound Limited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唱片一开始水谷的失真吉他就为唱片带来了不一样的质感,犹如从工笔画转为大写意,不再注重一城一池的得失。他跳出了爵士乐中对吉他这件乐器勾勒线条的思维定势,而是把重心放在了气氛营造上,用音色与riff对乐曲涂抹,让音乐更偏向摇滚乐,而非爵士乐。其他乐队成员犹如得到鼓励,也都放开了手脚。另外,这张唱片中的笛子元素有所减弱,增加了日本筝、西塔琴等东方乐器进行调味儿,但并不喧宾夺主,尺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给人以卖弄风情之感。
除了以上几张唱片外,作为职业录音室音乐家,他们在短时间内还炮制过其他唱片,但艺术水准基本在平均值左右徘徊,不提也罢,感兴趣的可以按图索骥,自行挖掘。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一则趣闻。作为在BS&T影响下成立的乐队,1971年当BS&T首次访日,在武道馆举办演唱会时,主办方邀请Sound Limited作为嘉宾助演,似乎顺理成章。当Sound Limited在排练时得知BS&T要过来看看他们,为了与真身较劲,猪俣猛特意选择了BS&T的曲目。作为演唱会的主角当然不希望一直完全一样的乐队出现在自己前面,于是紧急协调,让Sound Limited改了曲子。
在1972年左右,Sound Limited结束了历史使命,猪俣猛又重新回到了爵士乐的轨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自己创作的作品屡屡得不到认可,而随意交出的行活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理想与现实的错位,肯定是首要原因。另外,录音技术的发展也是一个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多轨录音越来越普及,虽然与现在的录音技术不可同日而语,但总体趋势是对录音乐手的技术要求越来余额低。尤其是作为节奏乐手,往往最先录制,可能对着曲谱录完后后都不知道最终成品是什么样子,这让猪俣猛对这类工作的热情越来越低。另外,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更多时间回到舞台上,在演奏的同时即可得到台下的反馈,而不是面对一堆冷冰冰的器材。其实,声明退出爵士圈的猪俣猛,一直也没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