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之后买新书买旧书我开始习惯逛网店。深圳那几家书店,路近些的像中心书城还会常去,路远的像博雅就很少去了。2018年采访雷子源先生时,他说他召集了几个老博雅的人在新博雅和我聊天,我才知道博雅早就搬离了东门,新址是在市民中心附近的一栋大厦的一楼。到了2020年6月,正是戴口罩的日子,我接到参观博雅新址的邀请:原来博雅又搬到了深圳湾生态科技园。
科技园里新博雅的店面设计和书籍陈列倒也保留了一些早先艺术书店的影子,空间设计得颇有园林风致,但东门博雅繁体简体书籍并列、中文英文画册杂陈的那一种独特的丰富、拥挤与对照味道再也没有了。新博雅固然很新,但若论起书架上的书来,不免有一种“崭新的单调”。
就在这时,我忽然在一个架子上看到范景中先生的《藏书铭印记》。“这书怎么还有!”我惊问博雅的朋友。
朋友说:“库里存的老博雅的书,我们挑了几种放在这里,算是有个传承。”
这个想法太温馨了。尤其选中的还是《藏书铭印记》。我打开函套,轻轻翻阅,见书名签条和前几叶书页与书口处均已黄斑点点,显见是受潮所致。只是不知这是东门的地气还是中心区的潮气。
除此之外,书品尚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此书由范景中先生著,周小英题签,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7月第1版,印数1000册,定价128元。宣纸印,蝴蝶装,大开本,小版心,正文排大号仿宋字,墨色特意印成深灰。既是谈书的书,又设计得如此用心,印装得如此别致,当年在老博雅我一见倾心,竟致一买再买,不忍让这样美好的书独自在店里寂寞。那几年买这本书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每去博雅,只要看见《藏书铭印记》还摆在那里,我就会再买一本。
二十多年之后,竟然在新博雅与《藏书铭印记》重逢。原来当年我没有买完此书,但我也一定见过这一本,我只是碰巧少逛了一次老博雅而已。书网恢恢,这一册“漏网之鱼”到底还是撞到了我手里。只是时隔廿载,蝴蝶装的小版心“书之书”,应该不认识我了。我黑发已白,身高微降,面孔不仅依旧而且更旧,尤其还戴着一个口罩。
我因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中文初版书名为《艺术发展史》)而知道译者范景中,从此成为“贡粉”与“范迷”。《艺术的故事》新版一次我买一次,连英文版、法文版都不放过。范景中先生的著作与译作自然也是每见必收,主编的也收,宁重勿缺,宁多勿少。不过,初见《藏书铭印记》时,我大为惊叹,仿佛印象中那位通晓英文与西方艺术史的范先生俏然隐去,面前站着的却恍然是一个崭新的范先生,一个以文言文著书立说、以蝴蝶装守正出新、以藏书铭寄情抒怀的“古旧”先生,一位做学问中西合璧的先生。
范先生在“自序”中说:
余經丙午之亂,藏書遭艱,未免往來於懷。後讀孫澂之藏書銘,始心神瑩淨,釋然不復芥蒂,於此種印式亦竊留意焉。叢零掎拾,裒輯有年,爰就所録,勒爲一卷,無關學術治道,自備遺忘而已。或俾今世藏書家刊印鈐書取爲稽式,或爲觀念史留一思維單元亦未可知。
己卯冬月廿三日景中漫記於映波橋畔,時湖上環山一色,烟水明淨。
此段古色古香文字,印在蝴蝶装竖排繁体宣纸册子里,读起来似在旧时月色中漫步,然而读到最后“为观念史留一思维单元”处,才发现身已来到艺术史课堂,范先生又成范教授矣。
遥想己卯冬月,世纪之末,映波桥畔,烟水明净,范景中先生写完“自序”,朝湖上望去,他看见了环山一色,但一定看不到他的另一册大纸本、小版心的线装《纸尾草》:那是二十年后才会问世的美文妙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