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初读余秋雨散文《道士塔》,我开始知晓并迷恋藏经洞的故事。很奇怪,整个1980年代,我都不知道人间有此神奇:千年前不知为何,深藏万卷的藏经洞突然封闭;千年之后,一个佛经宝藏,偏偏被一个道士发现;此后十年内,英、法、日、俄诸国“探险家”来往敦煌,沙尘滚滚,数万卷子、文书流散全世界。
然后就是现在:一百多年之后,有荣新江教授新书《满世界寻找敦煌》。
《南方周末》小磊兄征集2024年度书单,我提供的几本书中,有荣教授这本书。我推荐的理由是:
一百多年前敦煌文献的发现与散佚是个已经讲述了无数次的故事,荣新江在这本书里讲的,却是与众不同的寻找故事。他立志要找到任何一片敦煌或吐鲁番纸片,不管它在哪里。这些寻找的故事有些是完成时,有些是进行时,所以我们读本书实际上是跟着荣新江进入了敦煌学的寻找、发现、拼贴与研究的学术现场。读着书中曲曲折折的故事,我有时不免自问:荣新江满世界寻找敦煌,他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在寻找一个完整的敦煌拼图,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重现整个藏经洞宝藏”。如此,满世界寻找敦煌,为的就是重现一个圆满的敦煌世界。从这个角度讲,《满世界寻找敦煌》既是荣新江作为敦煌研究者的个人学术成长史,也是我们经由他导览而见证的藏经洞宝藏重现史。
今天下午在中心书城北大台阶参与荣教授新书分享活动时,我忽然又想起另外两本书,一是常书鸿先生的《此生只为守敦煌》,另一本是樊锦诗先生的《我心归处是敦煌》。常先生的书名中有“守”字,樊院长的书名中有“归”字,而今荣教授的书名中有“找”字。
守—归—找:百多年的敦煌学成长史就在这“守”“归”“找”中隐然成形。“守”与“归”的故事我们听闻得多些,“找”的故事,经由荣新江先生的讲述,我们开始登堂入室。
仍然有很多故事荣教授只是讲述了冰山一角,比如关于“满世界寻找素文”的故事,关于张大千和《张君义勳告》的故事,我都想知道得更多。
当然,书中每一个寻找的故事都来之不易。甚至可以这么说:每一个玩乐高游戏的小朋友,都比荣新江教授更容易有成就感。乐高所有的小零件都在那里,你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的灵巧,就可按图纸拼成种种“建筑”,获得“给定的结局”。荣新江的处境不一样:他想拼的那个图景本身,已经难说完备;更麻烦的是,用来拼贴的纸片早已散落在全世界各处,有时候你找得到,有时候你找不到;有时候你只能去摇胶片,但还有很多时候你什么也见不到。更别说还有一些未知的纸片,你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于天地间。
从这个意义上,寻找形同发现。1900年,王道士偶然“发现”了藏经洞。之后斯坦因、伯希和、奥登堡等等以各自的“获得”(掠夺)方式又“发现”了一次。自王重民、向达诸先生以来持续近百年的“寻找敦煌”堪称敦煌的“第三次发现”。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满世界寻找了四十多年敦煌的荣新江,成了第三次发现敦煌中最具代表性的学者。
《满世界寻找敦煌》里随处可见的“寻找”故事,也因此有了“层累”的意味:有敦煌诞生的故事,有敦煌探险的故事,有敦煌失散的故事,有敦煌团聚的故事,偶尔还有敦煌未知的故事。
读这样的书,既读出许多乐趣,也读出不少问题。今天下午我提给荣教授的问题有如下几个:
一,原来有句话,叫做“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荣教授新书繁体版的封底上也印着一句话:“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敦煌肯定是在中国走向世界的,那么敦煌学呢,是从日本走向世界的吗?目前中国和世界范围内的敦煌学处于什么情况,存在不存在“敦煌学竞争”?
二,荣教授在书里说,所谓满世界寻找敦煌,就是“必须找到任何一个能找到的敦煌的纸片、吐鲁番的纸片”。据您的寻找所得,目前这样的纸片可能还有多少呢?大概还有多少纸片是找不到或我们根本不知道的?
三,荣教授书里有“将来我们重现整个藏经洞的宝藏时”这样的话。有重现的可能吗?有这个计划吗?大概什么时候?大概会以什么形式?
四,斯坦因、伯希和他们从敦煌掠走的文物有没有追回的可能?主要的障碍是什么?
五,现在敦煌是热点旅游目的地,是网红打卡地。荣教授能否从自己的角度给我们一些攻略,提一些建议,告诉我们如何走进敦煌,了解敦煌,收获敦煌。
我没有来得及问的问题还有:
——敦煌文书的真假问题现在很严重吗?当然我们不用学如何鉴定敦煌文书的真假,因为我们连假的可能都看不到,真的更不容易看到。但是我们很愿意听听荣先生经历的真假敦煌文书的故事。比如书中提到的小岛文书、景教文书的真假问题,现在有什么进展?您在书中说,“我在满世界追寻敦煌宝藏的时候,也追寻到很多敦煌伪卷,将来我想写一本小书叫《国宝与赝品》,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当然涉及到很多人,要晚一点再写。”这本书是不是已经开始写了?
——可否请荣教授演示一下做学问的方法?您书中提到,您曾经看到过一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图版目录·大谷探险队将来品篇》,但有很多小图看不清楚。您最想看清楚的是一方壁画的供养人榜题。1990年11月29日,您去东京国立博物馆东洋馆看了原件,题记文字是“大唐庄严寺上座四镇都统法师悟道”。后来您就写了一篇《唐代西域的汉化佛寺系统》,核心资料就是这方题记。我就特别好奇,特别想知道这篇论文从核心资料到最后搭建完成的详细过程。也许我们可以学到一些从核心证据出发做学问的方法。
——现在似乎碎片化的东西都不值钱,碎片化的时间都叫垃圾时间。现在最值钱的碎片大概就是敦煌卷子或文书“碎片”了。现在敦煌“碎片”经常在拍卖场出现,能否请荣教授介绍一下全球敦煌文物交易方面的情况?
上述问题既然未及提出,那就存在这里,等待答案。
何止是做学问,我觉得《满世界寻找敦煌》对人生也有启迪。如果你的人生目标是“满世界寻找自己”,你能从书中学到什么?
首先,你得先有目标,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其次,得有线索,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里。比知识更重要的,是关于知识的知识;比找到更难的,则是知道你要找什么,去哪里找。然后,你得建立寻找的优势,比如,你要设法让自己处在一个很高的平台上,以便建立人脉网络与寻找线路,确保自己可以有效调查、调度、整合与协作利用资源,最终完成自己的寻找目标。
唉,说说容易,找找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