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不必担心书籍的未来

文摘   2025-01-08 22:47   广东  



假如你所说的“书籍”,指的是我们手里这些不计其数的家什,这些经过印刷和缝线装订、外面包着一个封皮、封皮上列有作品标题的纸张,那我只能老老实实告诉你,我不相信(电力和现代机械装置的进步也不允许我相信)古腾堡的这个发明还有什么别的前途,因为或迟或早,它一定会堕入过时废弃的境地,不再是一种实时诠释我们精神产品的手段。


引自法国作家及出版商奥克塔夫·于扎纳《书籍的终结》(The End of Books),载于1894年的《斯克里布讷杂志》。参见《牛津全球书籍史》第十四章,页423。


从这段引文可知,“书籍消亡论”或“书籍终结论”至少已有130年的历史了。这有点出乎1990年代因互联网诞生而高呼“书籍死了”的那些“先知”的意料。他们本以为他们才是比巫师更灵验的预测师,是比未来学家更懂未来的学者,是“技术之上”论的践行者。可惜,奥克塔夫·于扎纳早他们一百年就已经率先唱衰书籍了。尽管时间有差,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以为自己会见到但最终都未见到书籍的死亡。书比人长寿,尤其比那些预言它消亡的人更长寿。


最近几十年预告书籍死亡的人大都是互联网从业人员,包括一批响当当的CEO们。这不由得让人起疑:他们争相宣判书籍的死刑,也许是为了营销自己的互联网产品。这已经不是“饥饿营销”了,这是“死亡营销”:以煞有介事宣判“竞品”死刑的方式为自己的产品鸣锣开道。出版人或出版界在这次甚嚣尘上的书籍终结合唱中,表现得还算镇定。首先,他们不相信书籍会死亡,他们反对“书籍死亡论”,他们到处弘扬纸质书不会消失的信心。他们同时也调整做书策略,更加重视书籍的内容创意、设计水准与印制质量。他们甚至用精装、毛边、插图、限量、书口刷金、书口喷绘等花样,试图让书籍之花开得更美丽,更艺术,更赏心悦目,更有收藏价值。他们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延长书籍的寿命,提供更多“书籍不死”的证明。


让人大为意外的是,130年前宣称书籍“一定会堕入过时废弃境地”的于扎纳,竟然就是位出版商,还是位书痴,“并且为那个时代的书籍装帧做出了天才的革新,设计了一些风格统一的艺术品式书籍”,还曾在1890年代在巴黎创办并编印评论期刊《现代书籍  文学世界及当代书迷杂志》(《牛津全球书籍史》第十四章)。据这一章的作者杰弗里·施纳普说,于扎纳之所以预言书籍的终结,皆因他去了一趟爱迪生在美国新泽西州橙园的实验室。他目睹了“现代机械装置”的神奇,体验了电力为能源的圆筒留声机和电影放映机,还有其他让他惊叹不已的新玩意儿。尤其留声机让他震惊,认定这留声技术多半会宣告印刷的末日。他后来在《书籍的终结》中说,以后作者会变为录音师,书卷会变身为“跟赛璐珞笔杆一样轻”的录音蜡筒,图书馆会变身为“留声资料馆”,读者则会变身为听众 ,携带着“袖珍唱机”到处游走。


奇妙的是,于扎纳做出这个预言几十年后,录音蜡筒就已经过时,书籍既没有终结,也没有被替代。而今天看来,他的预言反而有一半要成真了,因为如今所谓“音频类内容服务产品”正大行其道,许多人用听书代替读书,有些人喜欢上了播客的陪伴。尽管如此,于扎纳的另一半预言(书籍被替代)距离全部实现恐怕还要等,最终能否实现也还很难说。


于扎纳要比现在高喊“书籍死亡”的人更可爱一些。他是爱书人,是书痴,他的“书籍终结论”是真诚的思考,而不是商业的话术。他太爱书了,他有资格担忧书的命运。如今那些盼着书籍退出历史舞台的人,有相当一些根本不读书也不爱书。他们的书籍命运如何如何的论调,因此更显得幸灾乐祸甚至居心不良。




同时代对书籍抱有悲观态度的绝非于扎纳一人。据《浅薄》所载,1889年,休伯特(Philip Hubert)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中预言:今后“很多图书和故事根本不会印刷出版,它们会以唱片的形式进入读者,更准确地说是听众的手中。那时的留声机已经可以记录并播放声音了。休伯特写道,作为创作文章的一种工具,留声机肯定也会“远远超越打字机”。


同一年,未来主义者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文章说,人们以后将会“闭着眼睛”阅读。他们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小的语音播放器,名叫“必不可少”,可以囊括他们的全部藏书、报纸和杂志。贝拉米写道,妈妈们再也不用“为了防止孩子下雨天在家里调皮捣蛋,给他们讲故事讲到嗓子都哑了”,孩子们全都会有自己的“必不可少”。


和于扎纳一样,他们对书籍命运的预测虽然频频破产,对“声音产业”的预感却有些歪打正着。这是书籍对他们的嘲讽,却是“音频”给他们的奖赏。今后不必再担忧书籍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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