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图片均翻拍自《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
一
说起来是1995年的事了。彼时我供职《深圳商报》,主编“文化广场”周刊,闲时常去街头逛逛新旧书店。深圳经济特区1980年在原宝安县域毗邻香港之罗湖、上步、南头一带建立。宝安虽属古县,深圳乃是新城,所以书店里特价书、二手书易见,而珍稀旧书难得。且说那日逛到红荔西路深圳图书馆(现为少儿图书馆)对面二楼一家新开的二手书店,见玻璃橱窗里赫然摆着一部大开本《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标价380元。隔着玻璃左看右看,只看得见是郑振铎编,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出版。在北京读研究生时我读过北京三联版的《西谛书话》,翻过《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以及各种版本的郑译泰戈尔诗集,郑振铎编的大画册却是首次遇见。于是大为好奇,请店员拿给我细翻。
好大的开本。书名一望即知是郭沫若所题。上下两册,横纹土黄牛皮纸护封,深蓝色细布面精装,封面书名烫金。正文用重磅道林纸,图版用珂罗版精印,中英文字页面手摸上去微微有凹凸感。另有手工贴片彩色图片若干。书前书后,干干净净,既无公藏盖章编号,也无私藏题跋钤印。更不解者,连版权页也没有。书前两篇序文,注明的时间一为1951,一为1952。再看“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这个名号和纸张颜色、字体风格,我大体能判断出这套书应是1950年代的出版物。
除了深圳古籍书店,我从未在深圳街头见过如此像回事的一套旧书。都说深圳是移民城市,是“一夜城”,谁家带了这么一套大书闯荡深圳?为什么书又流落到了旧书店?我问店员此书的来历,回答是有位老先生抱书来此寄卖。又问那老先生还寄卖了什么书?答,就这一本。
一晃此书来夜书房也快三十年了。每次在书架上看到这套大书,心都为之一顿,有疑云未消之感。我非常想知道那位老先生和这套大书的故事,也试着问过一些人,还写过几段求释疑解惑的文字登载在本地媒体上。这些年在深圳买书少说也买了两三万册了,我唯独对这套书有一探其身世的兴趣,偏偏迄今一无所知。
二
然而,《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一书有自己的不凡身世。几经查核,我对此倒略知一二了。
记得买回此书几年之后,深圳书友王磊来书房巡阅,一见书架上高高并立的上下册图录,惊问:“盒子呢?”
“什么盒子?我买来时就是这样只带护封的。”我说。
“不,原装有盒子。”他说,“我在香港见过。”
又大半年过去,他就拿了一个盒子给我,说:“没有这个盒子,那套书不能算是全书。”
我前后端详了一会儿这个说不上精致但挺阔、硬实的瓦楞版纸盒,明白了王磊的意思。盒面左下角贴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白纸签,上面印着书名、编辑者、出版者、国外发行者和出版年月。原来,书里缺少的版权页,挪到这里来了。信息极简,尤其没有定价。不过,总算知道这套大书是1956年10月出版的了。还知道北京苏州胡同原来有家“国际书店”,负责此书的“国外发行”。国内谁发行?没说。
多亏网络信息发达,此书的版本信息很快就能搞清:据说前后竟有七八个版本。前几个版本的出版者均为上海出版公司,珂罗版印刷者为申记珂罗版印刷所,先后参与原色版印刷与铅字印刷的有中国科学图书公司、艺文书局铸字印刷厂、中华书局、蔚文印刷厂以及国营上海印刷厂和毅华印刷所。很快我们也会知道,这样的一个制作阵容究竟意味着什么。
1951年8月至1952年7月出第一版。8开重磅(120克)道林纸,单面印刷,原色版手工粘贴。散页装,分12辑,每辑一个牛皮纸袋,共印1000部。另配有木制夹书板,其中一面凹刻印刷体书名。1953年12月出第2版,分订为上下两册,配蓝布面纸盒,发行500部。1954年5月出简装版,12辑合订为一册,土黄色布面精装,图版改成双面印刷,发行400部。 同年还出过一版线装本,听说印了100部。这一年的8月又印过一版上下两册的深蓝色布面精装版,发行500部。1955年5月印行的那一版,同样分上下两册,同样是深蓝色布面精装,却增加了牛皮纸护封,且每册各装一个纸盒。这一版的发行量为1000部。
接下来,1956年10月,我收藏的这个版本出现了。看上去与前述版本很不一样:书中没有正式版权页;每辑的图片说明文字都有英文翻译;出版者也换成了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当时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副牌);上下两册装在一个盒子里;哪里都找不到定价。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我会在深圳与此书相遇。这应该是一个专门面向海外的“国际版本”,所以才会由“国际书店”负责国外发行。香港、澳门一些拍卖会上出现的“图录”拍品,也大都是这个版本。我在深圳买到的这一部,应该来自香港。可是,那位老先生是谁?书又如何来到深圳?
或者,某年某月某一天,某机构或某人士送给了那位老先生一套“图录”;又或者,别人收到这样一份高雅礼品,然后转送给了他。听说,《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一书当年专门制作的这批精装本,乃是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友人。还听说,以中国文物类图录赠送外宾的惯例也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这套“图录”的编辑与制作水平,可证此类传言不虚。郑振铎当年为此书的制作组建的印制团队,以品质而言,已是“国家级”水平。为保证文物图录能跟踪最新进展,所选文物达到最高级别,他调动的各方资源也是“国家级”的。
三
按今天的说法,这个“国家级”团队简直就是一个肩负特别使命的“天团”。他们的任务,就是以书籍之美,重现中国传统艺术之美。1934年郑振铎就说过:“珍本、孤本,印出来只是为了保存的目的,……则不妨在印刷者经济能力之所及,尽量的印些奢侈的版本,像日本印唐人手卷、印宋版《世说新语》之类。”联想到他曾和鲁迅先生一起覆刻《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我们或许可以说,在中国书籍现代史上,郑振铎先生是继鲁迅先生之后第二位开辟书籍艺术新境界的大师。
作为文艺报的一个专栏,“伟大的艺术传统”项目策划之初,郑振铎对视觉文献的重视就迥异时流。他更关注图像的力量,他希望专栏能以图为主,而“文实在只是图的说明”。他是为几十年后中国“读图时代”导夫先路的人。不过,他的这些想法超出了当时北京报纸印刷生产力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