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与藏书史》集刊第一辑。
欧洲藏书史上的“狮子王”格罗烈长什么样？范景中先生在《格罗烈和他的书籍装帧》一文中说，其书札读得到，其藏书摸得到，“但他的实际相貌，翻阅了几种书，都无所见”。
据范先生说，纽约格罗烈俱乐部入口接待处的上方，挂着一幅名为《格罗烈在阿尔杜斯的印刷作坊》的油画（下图），图中坐者即是格罗烈，一旁站立展示书籍装帧的是伟大的印刷商阿尔杜斯。不过，这是画家在十九世纪末的一次虚构，不仅人的长相是虚构，连背景也是阴差阳错，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都搞错了：此次见面正确的地点应在米兰的格罗烈府邸，而不是威尼斯。
若以“典型场景”视角观察此图，我反觉得这里的背景错位未必不是画家弗拉芒有意为之。画面中上部的窗外，是远方的圣马可广场的高塔，这诚然是威尼斯的标志，但窗外风景也和画中人的身份与伟业有密切关连。
他们所在的地方，或许是里亚尔托街。窗外那条街，有可能是从这里到圣马可广场途中必要经过的街，名字叫做梅切莉。亚历山得罗·马尔佐·马尼奥在《纸上威尼斯》中说，今天的梅切莉大街上的橱窗里，展示的都是“意大利制造”，但在十六世纪初，这里却堪称“书店街”：
“最令人振奋的是这里的书籍，数十家大大小小的书店汇集于此。……如果两个朋友结伴从德国商馆出发，经过里阿尔托桥，朝着目的地圣马可走去，他们走不到路途的一半恐怕就得停下来了，因为书店外张贴的书单撩动着他们的好奇心，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驻足阅读。”
阿尔杜斯和格罗烈在城中对话之时，威尼斯正处在世界印刷史上的高光时刻。马尼奥说，十六世纪上半叶，欧洲出版发行的书，有一半是在威尼斯印刷的。“印刷工人制书不辍，只为了将那一卷卷财富和美丽展现于世人面前。”马尼奥引了美国作家的这句话后接着说：“如果将威尼斯出版业从那个时代的历史上抹去，我们今天熟悉的书本就不会存在。”
这里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书店街，这里首次出现了二手书交易，这里是那个年代全年无休的书展。这里还诞生了小开本，诞生了畅销书，诞生了第一批出版商，诞生了标点符号，诞生了之后几百年间全球藏书界追逐不休的阿尔丁版与格罗烈藏书……。我因此不太愿意承认画家弗拉芒画错了背景城市和会面地点。我宁愿相信绘于1894年的这幅《格罗烈在阿尔杜斯的印刷作坊》，就是为了向我们展示世界书籍史上一系列的伟大：伟大的印刷机，伟大的印刷书籍，伟大的印刷出版商，伟大的藏书家，以及窗外伟大的书籍之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