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的博物馆》自印版封面。本文图片均由张辛欣提供。
现居美国的作家张辛欣前几天写了一篇特殊的“情书”——《斯蒂夫如何写出侦探小说》。斯蒂夫是她先生。这篇文章讲述的,是一篇侦探小说N次诞生的故事。我且据此按时间线梳理一下,你会发现,一部小说诞生和成长的故事,其戏剧性与动人程度,有时候并不亚于小说本身。
话说1990年,两个警察敲开了波士顿伊莉莎贝拉博物馆的侧门,随后,一宗价值5亿美金的抢劫案发生了:13幅名画遭盗贼从画框上割走。两个警察是假的,这个案子是真的。美国警方悬赏1000万美金捉拿盗贼,但这一惊天大案至今未破。
案件发生在斯蒂夫和张辛欣生活的地区。谁是盗窃犯?幕后谁人操控?他们十分关注,总觉其中必有蹊跷。斯蒂夫是波士顿人,酷爱历史、电影与博物馆,酷爱橄榄球和棒球。张辛欣赴美做访问学者时,二人相恋结婚。有一天斯蒂夫说,我要把这个案破掉。他做到了。他写了一部侦探小说。2008年出第一稿,2011年出第二稿。
斯蒂夫怀疑,此案最大嫌疑犯是波士顿黑帮大头目白头翁。这白头翁只是白头而已,实则少年英俊,神采奕奕。FBI也盯上他,后来因故侦讯他而未能成功,因为他跑了。
斯蒂夫不管,他认定在小说中白头翁就是最大嫌疑犯。斯蒂夫的弟弟知道后极是害怕,唯恐招惹这位让波士顿人闻风丧胆的伏地魔。
斯蒂夫干脆连法庭辩论都不出席了,请假在家专心虚构如何侦破博物馆名画失盗大案。写到2013年,警方终于将逃亡16年的FBI头号通缉犯白头翁抓获。这麻烦了。小说里的白头翁还一直逍遥法外呢。虚构竟然追不上现实,斯蒂夫只好放弃原来的故事线,重新安排侦破节奏,再玩儿各种设定,环环相扣,悬念丛生,终于一路写到了小说的最后一段。
谁都没有想到,2017年,现实中的案情尚晦暗难明,而一直在小说中破案的斯蒂夫竟遽然离世。张辛欣的世界轰然塌了。这一次,是虚构放弃了现实。
2018年,更大的意外发生了:最大嫌犯白头翁在监狱遭“狱友”残忍杀死,舌头被拔掉,脸部一片血肉模糊,原形莫辨。这让处在丧夫之痛中的张辛欣又多了一层惦念:“如果你知道白头翁如此下场,斯蒂夫,你又会怎么编?”
现实再次走在虚构前面,已经基本完成的侦破小说又成了需要修订的未完成稿。张辛欣决定续写,替斯蒂夫完成这部名为《Rich Bitches》的侦探小说。就这样,2020年,疫情中开始,张辛欣一写就是三年多。她将大瘟疫引入故事背景,在小说中让斯蒂夫依然活着,成功破获这个30年未破的最大艺术盗窃案,让维米尔的《音乐会》回归博物馆。
她先把斯蒂夫的英文稿全部译成中文。“不过,斯蒂夫,”张辛欣说,“我跟随你的长度,你的气息,你的考量,你的全部结构,直到终点——你保持到终点最后一行的悬念的紧张度。”
中文版完成了,张辛欣还要再把全书做回英文版。眼看书稿杀青,马上可以上网自出版时,意外再次发生:张辛欣竟然在斯蒂夫遗下的三英寸厚手稿中,发现了一个15页的小说故事新大纲 。根据内容推测,这份提纲写于2013年。看大纲故事设计,张辛欣觉得明显比她刚完成的英文版内容更紧凑,情节扭得更紧。
这份大纲写道:
多年来,关于伊莎贝拉博物馆丢失的画作,最大盗窃嫌疑犯是波士顿黑手党白头翁,联邦调查局头号通缉犯,20 年后被抓获的时候大家都等着他说出画作下落。此时,一封匿名信写给博物馆信托委员会,声称抢劫是他干的,他可以归还一幅被盗的画,昂贵的维米尔《音乐会》,条件是他的名字和伊莉莎贝拉博物馆一起冠名,否则将永远毁掉这幅画。
这条新线索像过去20年无数假线索一样,都是为了 1000万举报奖金,但在最后一刻没有人能证明真正的画在哪里。
此时,刑事律师斯蒂夫回到波士顿。他遇到了大麻烦,不得不暂时躲在房地产商母亲的屋檐下。和天下人同步,他惊讶地得知:伊莉莎贝拉博物馆突然宣布无法继续运营,决定将博物馆出售!经过一番测试,斯蒂夫的妈妈成为博物馆销售代理(很快,斯蒂夫知道——读者们也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是博物馆和联邦调查局试图让被盗的画作现身。官方诈骗行动分两步:第一步,把博物馆推向市场,全世界都会关注,从而引蛇出洞;第二步,作为舆论反馈,博物馆进一步表示:谁能把失窃的维米尔音乐会带回来,谁有权购买博物馆。
斯蒂夫的母亲弗洛伦斯马利是故事的核心人物,老年寡妇,穿平底鞋在波士顿卖房地产。博物馆托管委员会主席理查德教授促成弗洛伦斯马利担任博物馆代理人,因为她从小迷恋伊莎贝拉博物馆,而她在波士顿房地产界有着非同一般的声誉。但是真正的原因是,匿名信中提到,70 年前波士顿公园男孩们打架,小理查德和小白头翁等男孩打架,她是在场的唯一女孩。
斯蒂夫的妈妈弗洛伦斯不知道博物馆出售是骗局。她兴奋得像小女孩,终于有机会看博物馆顶楼伊莎贝拉住过的地方。由于博物馆宣布出售,大萧条时期的波士顿房地产促销高涨,她的客户都在加快脚步!弗洛伦斯让儿子斯蒂夫做助手。斯蒂夫知道所谓的出售是博物馆委员会和联邦调查局的圈套。面临失去南方执照的律师斯蒂夫,不得不同意给联邦调查局当线人,他必须报告母亲身边潜在买家的活动,每一个声称拥有音乐会原画的富翁。斯蒂夫很快发现,母亲去贫穷老人院与一位客户聊天。
这位奇怪的客户名叫奇阿特利斯,癌症晚期,最近搬进贫困养老院,但是他非常富有,在波士顿拥有高端到低端的大量房产。
斯蒂夫被亲密的朋友记者艾迪绑架(艾迪是前馆长理查德的儿子,理查德在这个惊天盗窃案,是里应外合的嫌疑犯)。斯蒂夫和艾迪再一次作为侦探伙计,一起接近维米尔《音乐会》线索。
妈妈注意到博物馆庭院的美杜莎头像。理查德告诉妈妈:“不面对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而妈妈却直接问老人院的奇阿特利斯: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外号?你是犹太人怎么会在爱尔兰天主教学校上小学?你到底是谁?临死前奇亚特里斯说出自己的真实故事。(前面写的奇亚特里斯背景是假的--注意辛欣的标志)然后这人问妈妈,你会告发我吗?妈妈说同情他,可怜的人,像她的人生一样,她越来越追问自己活着的意义,如果没有来世,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这就是作案激情--身后想留下名字!他问妈妈知道伊莎贝拉如何建造博物馆?妈妈问斯蒂夫,斯蒂夫警告妈妈,你跟犯罪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会上交FBI……。
张辛欣对自己说:我必须继续修小说。她在本文开头我提到的那篇文章中写道:
“我借用你的叙述角度,写我临摹名画。因为这部侦探小说不断提到伪造盗窃的名画,引起破案伪线索。有趣,烧脑,用你的角度写我的伪造,写你和我研究伪造技术。借助斯蒂夫你的角度,我写下你知道我只为你一人观赏而临摹。然而,斯蒂夫你不知道我临摹的初衷。我看那幅原作,也在看你在那一副原作前站了多久。比如,乔尔乔纳的《暴风雨》(1505年),这副小画有神秘蓝绿色天景,你在它面前站了很久很久。萨金特的《灯笼与女孩》,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就在伊莎贝拉博物馆斜对面—举办萨金特绘画世界各地聚集展,你我排队购票,排到了只剩一张门票,我知道你非常喜爱萨金特,但是你坚持让我进去看,“你画画。”我看了,为自己看也为你看,于是我为你临摹《灯笼与女孩》,挂在客厅楼梯对面,你每天早上一路下楼都会看到。”
张辛欣倾诉道:
“修理着你,再读着你,我得到你的呼吸,你的思虑,你的感觉,我身在病痛,我活在美妙的你——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文词,写尽故事和台词,却无法直接表达,斯蒂夫,你为我留下为我变幻能量盾,我抵御我高扬我深在更美妙的真实。世间还有谁,能够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感激上苍把你给我把我给你。”
张辛欣把原标题 Rich Bitches改为了《无家可归博物馆》。“斯蒂夫,你在提示我,”她说,“哪怕生命在最后时刻了,我要保持创造的另类敏感。”
今天是感恩节,《无家可归博物馆》在amazon自出版成功。
附:斯蒂夫小说原稿片段:
街上人稀少,斯蒂夫到地铁站,在台阶上一片湿漉漉的地方滑倒了,斯蒂夫在有条纹的瓷砖墙边站稳脚跟,低头看一眼昏睡的无家可归者,裹得太厚,看不出他/她的性别。本能地,斯蒂夫把手伸进后口袋,没有钱包,翻遍其余口袋,继续走向收费亭,一无所获。一分钱也没有。为了赶紧逃离妈妈,忘了带钱包。你甚至不能消失在地下。
好吧,我们现在都无家可归了。那么,我去哪里呢?
步行。新英格兰灰蒙蒙的日子,微风轻拂,阳光黯淡,如果从明信片看,朴素而美丽,现实生活中只是朴素。
笔直的褐砂石和红砖联排别墅高耸入云。这些建筑不像老城区其他地方那样拥挤不堪。这条街建得很宽敞,中间是青翠的公园。每当从大道穿过一条小巷,远处河流的阵风会吹来,抹去城市的其他声音,发动机、喇叭、小贩、笑声、手机铃声。
你走得离市中心越远,现代城市就越模糊。刚耙过的落叶从后湾区联排别墅的院子里飘落到你面前,形成橙黄色的漩涡,沿着人行道飞舞,绕过一个拐角。
望着落叶,斯蒂夫回想拐角处一家老式冰淇淋店。当时所有的商店都聚集在一个公交车站周围。你会走进这个黑暗的树林里,透过玻璃看着一桶桶白色、巧克力色、粉红色和桃红色的冰淇淋,一边等着送你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你不想等公交车来。这家店很旧,是曾经遍布全城的冰淇淋店仅存的几家之一,是在慢慢消亡的商店之一。在妈妈出生之前到斯蒂夫小时候,这家店用银盘供应热巧克力圣代。斯蒂夫没有买圣代,因为妈妈只给了他足够坐公交车的钱。你会坐到长街尽头,然后妈妈来接你回家,你听到离家一英里外的冰淇淋车的铃声,廉价的香草甜筒加上冷冻巧克力酱和假坚果,让你忘记了银盘里的圣代。直到第二天,循环重复着。
不知何故,你从来没有吃过那些圣代。你去了亚特兰大上大学,当你在残冬的时候回家,冰激凌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专门经营进口肥皂的商店。现在肥皂店只有木板部分遮住破碎的玻璃和生锈的黄铜配件。你可以想象 100 年前住在这个街区的人,派仆人来买进口肥皂,但你知道,肯定知道,住户不会错过巧克力圣代。有时你会把快乐推迟到,有一天再也没有快乐可享受的时候。
就像现在这样。
旋转的树叶彩虹回到大道中心的绿地上,斯蒂夫跟着树叶,心不在焉地想猜,树叶会把他带到哪里。树影越来越长,随着白昼渐渐消逝,建筑物变得模糊,剩下许多雕刻的石崖,环绕空荡荡的沟壑。真的,看起来真是空荡荡的。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马蹄声?波士顿警方增加了骑警巡逻,因为喂马比买汽油便宜。但是,你没有看到马。只是马蹄声。嘚达。嘚达。马蹄声。
斯蒂夫意识到自己不再在同一条街上了。不知怎么的,他又绕回了比肯街,离河更近了。在他的面前,他看到街上唯一的现代建筑,一栋紧闭的玻璃公寓楼,有栅栏,用来阻挡游荡的流浪汉和吵闹的学生。有一块典型的波士顿历史牌匾(老城区有很多)直视着斯蒂夫的脸。尽管青铜雕像在恶劣的气候下已经变成了病态的绿色,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出上面写着的信息。
这里是她居住的地方。比肯街 152 号。伊莎贝拉的第一栋房子。
她去世后,市政府给予她生前从未给予过的尊重——至少是尊重。她的房子被拆毁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在 19 世纪联排别墅花园的这个街区,只有一座摩天大楼,至少市政府“退役”了她的街道号码。再不会有比肯街 152 号了。号码和住在那里的女人一起消失。
在151号和153号之间,缺152号。历史用缺失做记忆——我的波士顿。
河风吹断了街上众多花园的色彩鲜艳的树叶,掀起一场血红色和金色的暴风雪。斯蒂夫想象(或者他真的看到了?),一辆白马拉的马车沿着道路驶来,一个女人的脸被哀悼的面纱遮住,马车迅速转向,朝着老冰淇淋店的方向驶去。
自从逃离母亲以来,斯蒂夫第一次感受到风的寒冷。